晨光透过厚重的丝绒窗帘缝隙，在地毯上投下一道狭长的、明亮的光带。

顾铭深是在一阵细微的酸麻感中醒来的。他依旧保持着靠在沙发里的姿势，颈项僵硬，但最先涌入意识的，是掌心下温热柔软的触感。

他低头。

顾溪晗不知何时从床上挪了下来，像只寻找热源的小动物，蜷缩在地毯上，脑袋枕着他的大腿，怀里还紧紧抱着那个巨大的枕头。她睡得正沉，长睫毛在眼下投出安静的阴影，鼻息轻浅均匀，红肿的眼皮暗示着昨夜的不平静，但此刻眉头舒展，嘴角甚至微微弯起一点柔软的弧度，像是陷入了什么安心的美梦。

他的手掌，无意识地搭在她的发顶，保持着昨夜安抚的姿势。

阳光的金粉跳跃在她细软的发丝上，有一缕调皮地蹭过他的指尖，带来微痒的触感。

顾铭深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酸软得一塌糊涂。所有昨夜翻腾的惊涛骇浪，在此刻女儿全然依赖的睡颜前，悄无声息地沉淀下去。

他没有动，甚至连呼吸都放得更轻，生怕惊扰了这片失而复得的宁静。

时间在静谧中流淌。

直到阳光的角度又偏移了几分，落在顾溪晗的眼皮上。她无意识地嘤咛一声，长长的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

那双眸子初时还带着懵懂的睡意，雾蒙蒙的，对上他低垂的目光时，愣了几秒。随即，记忆回笼，一丝清晰的慌乱和羞赧迅速浮上眼底。她几乎是触电般猛地坐起身，手忙脚乱地捋了捋睡乱的长发，脸颊泛起不自然的红晕。

“爸、爸比……我怎么睡这儿了……”她声音小小的，带着刚醒的沙哑和无措。

顾铭深自然地收回有些发麻的手，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语气是尽力维持的平常：“大概是睡相不好，滚下来了。”他站起身，避开她慌乱的眼神，走向浴室，“快去洗漱，今天不是有早课？”

他的背影稳定如常，仿佛昨夜那个在沙发上僵坐一夜的男人只是个幻影。

顾溪晗跪坐在地毯上，看着父亲关上的浴室门，眨了眨眼，轻轻呼出一口气，心底那点忐忑慢慢落回实处。爸比好像……不生气了？

早餐桌上气氛微妙。

长长的餐桌，父女俩各坐一端。精致的早点摆满了桌面，却鲜有人动筷。

顾溪晗小口喝着牛奶，眼神时不时瞟向对面。顾铭深拿着平板浏览早间财经新闻，侧脸线条冷硬，看不出情绪。

老管家安静地侍立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却能敏锐地察觉到空气中那不同寻常的张力。小姐异常安静，先生也比平日更沉默。

“咳，”顾溪晗轻轻放下杯子，试图打破沉寂，“爸比，今天下午我们学校的艺术节汇演……”

“我知道。”顾铭深抬起头，放下平板，目光落在她脸上，终于有了点温度，“李秘书把行程空出来了，我会准时到。”

顾溪晗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落满了星辰，那点小心翼翼立刻被雀跃取代：“真的？你上次家长会都没来……”

“这次一定到。”他打断她，语气笃定，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补偿意味，“看你表演。”

笑容重新回到女孩脸上，纯粹明亮，驱散了最后一点阴霾。“嗯！我有个钢琴独奏，压轴的！”她终于有胃口拿起一块小巧的蜂蜜松饼，咬了一口，甜得眯起了眼。

顾铭深看着她恢复活力的样子，心底那根紧绷的弦，稍稍松动了几分。

就该是这样。

他的女儿，合该永远这样明媚快乐，不该被那些晦涩复杂的情感纠缠。

下午，京市一中礼堂座无虚席。

顾铭深坐在家长席最前排的位置，身姿笔挺，气场强大，与周围举着手机拍照的家长们格格不入，却吸引了无数道或敬畏或好奇的目光。

当主持人报出“高三一班，顾溪晗，钢琴独奏《月光》”时，他收敛了所有商界巨擘的锋芒，目光专注地投向舞台。

追光灯下，顾溪晗一袭简单的白色纱裙，坐在黑色的三角钢琴前，身姿挺拔优雅，天鹅颈微微低垂，侧脸恬静美好。那一刻，她是所有人眼中当之无愧的、端庄完美的顾家大小姐。

她抬眼，目光准确无误地找到了台下的他，唇角弯起一个极轻、却极其明亮的弧度。

然后，指尖落下。

清澈灵动的音符流淌出来，德彪西的《月光》在她指尖被诠释得温柔而宁静，偶尔几个跳跃的音符，又透出几分属于她这个年纪的灵动。

顾铭深静静听着，目光落在女儿专注的侧脸上。这一刻，他无比清晰地认识到，他愿意用一切去守护这份美好和纯粹，包括竖起一道永不逾越的高墙，将自己牢牢隔绝在外。

一曲终了，掌声雷动。

顾溪晗起身谢礼，目光再次投向父亲，带着显而易见的期待和一点点求表扬的娇憨。

顾铭深抬起手，为她鼓掌。动作并不夸张，但每一个掌声都清晰而坚定，目光里是毫不掩饰的赞许和骄傲。

足够了。

汇演结束，人潮渐散。

顾溪晗提着裙摆，从后台小跑出来，脸颊还带着表演后的兴奋红晕，径直跑到他面前，眼睛亮晶晶地仰头看他：“爸比，我弹得怎么样？”

“很好。”他颔首，抬手，极其自然地、克制地帮她将一缕滑落颊边的发丝别到耳后，指尖一触即离，没有任何多余的停留，“我的乖宝，从来都是最棒的。”

他的夸奖一如既往，他的动作是父亲对女儿最恰当的亲昵范畴。

顾溪晗脸上的笑容灿烂依旧，只是眼底极快地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捕捉的失落，快得像是错觉。但她立刻又重新笑起来，伸手挽住他的胳膊，姿态亲昵却不再带有昨日的孤注一掷：“那说好了，下次家长会也不准缺席！”

“好。”他答应着，任由她挽着，向外走去。

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交织在一起，亲密无间，却又保持着那道看不见的、绝不可跨越的界线。

父女还是父女。

有些东西被悄然埋藏，或许会长久封存，或许会在未来的某一天，以另一种更成熟、更恰当的方式重新解读。

但至少此刻，阳光温暖，岁月静好。他仍是她巍峨不动的山，她依旧是他清澈见底的水。

这就很好。

顾铭深这么觉得，但顾溪晗并非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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