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今日米罗起了个大早。十二宫的对决过去没多久，阿瑞斯与厄里斯的事件刚结束，可他总感觉已经很久没睡过一场好觉了，莫非从十五岁？十岁起他的睡眠质量就堪忧，才让他得了天闲暇却依然在日头升起前醒来。他坐在床上阖着眼睛捱过那阵微小的眩晕，慢悠悠按习惯穿衣洗漱吃饭，稍微捯饬了下仪容免得看上去像个才从慰灵地爬出来的死尸——明明该爬出来的另有其人，他边梳着自己那头又卷又硬难打理到要死但还是蓄了这么多年的长发边感叹，事到如今还能开出这种同僚笑话，你啊你，怪不得能冷心冷情地活到现在呢。

……他居然活到了现在。

圣域迎回女神后他反思才经历过的战役，得出的论断是有人比他更有资格活下来。比如修罗，那个将正义看得比山还高比剑还锋利的男人，虔诚地崇敬着将热血献给女神殿下，唯一的那星破绽出在没认清自己效忠的究竟是谁；再比如阿布罗狄，如名字一般对世界饱含爱意与赞美的阿布罗狄，期冀着没有纷争的鲜花繁盛的未来，从不去想强权催生的风平浪静之下会掀起怎样滔天的波潮；还有卡妙，他的好朋友又有什么错呢，那么正直那么善良的人，西伯利亚的冰壁也封不住那颗滚烫的心，水瓶座穿着黄金圣衣站在宫殿之中，看似要阻拦擅闯圣域的青铜小子们，实际心里装的全是自己那个不成器的徒弟——一夜之间十二宫折损近半却未包含自己，他生不出一点大难不死的侥幸，只觉得奇怪和悲哀。他没有多少贯彻己身的信条，从不渴望恒久的和平，从未祈盼后辈的成长，随波逐流甚至比常人更胜，可最后活下来的，居然是自己吗？他坐在桌前有一搭没一搭地舀着碗里的布丁看巡查日志，甜味酸味都像纸上洇开墨的字一样寡淡。穆活下来，是因为前教皇的徒弟已经有了足够能力去为枉死的老师声张；阿鲁迪巴活下来，是因为他从不参与任何阴谋，中正地恪守本职；艾欧里亚活下来，是因为无辜死去的兄长如今平冤昭雪，他理应洗刷加诸在他身上十数年的不公……

他一宫宫翻来覆去地数众人应当在世的理由，却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活下来，总不能是天意昭昭，拉刻西斯一量纺线说唉呀你命不该绝，还得去收拾五年前留下的烂摊子再跟被夺舍的撒加昏了头的猎户座狠狠地打一场，于是他便活到了现在——完全可以让别人给自己揩屁股嘛，好比他先前给同僚们收殓遗容唱丧歌。

思及此米罗怔愣片刻，随后慢慢地挑了挑嘴角，暗叹这乱开玩笑的毛病怕是治不了了。而日子还得一天天过，谁知道明天是死是活呢，正巧冥王陛下差不多快要睡醒，他也没几个明天能让他这么得过且过了。难得安闲的战争空隙里他本该和朋友们坐在一起天南海北地吹嘘疯长的花叶无序的空间坠落的群星，把自己战斗时狼狈的灵机一动包装夸耀成盖世功绩，而不是将它们都封进冷冰冰轻飘飘的任务报告，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守着实质上的最后一宫和一大堆憋在心里的话看日光穿过天蝎宫的宫门。他三两下洗了碗盘，嘱咐侍从按常例活动，查点好信件和文档，正撕掉墙上的日历呢，便感知到女神以小宇宙传来的召令。

……唉，其实不传召，今天也是我当值。他恭敬地回了话，把旧的一页日期折了几下扔进废纸篓，穿戴好圣衣走出天蝎宫。从小他便觉得这地方高得不像样，总期待着长大后能够伸手就碰到天花板，长成顶天立地的大人，可成年了白石房子还跟以前一般高，天地更是高远辽阔到不可及，他早早体察到人与人的成长在恒常伟力面前有多渺小，可仍然依恋似的在恩泽之下行走至此，他对此长久心怀敬而远之的感激。

米罗踏上那条熟悉的山道，秋日正盛，十三年间从不失色，月桂酝酿着绛紫的果实，番红花和野蔷薇在脚边放香，他听着燕雀的啼鸣不紧不慢地往女神殿走，任眼前耳畔流过此季纷繁的声色，而不论景致有多富饶，人气还是不可避免地淡下去了。他走入射手宫，空了太久的大殿最是沉默，可艾俄洛斯在他印象里还是那个笑意和煦声音洪亮的大哥，也是他最早失去的兄长，额间系着大红头带，不厌其烦地纠正他的口音和错处，像关照自家的兄弟一般关照隔壁宫素昧平生的小屁孩，转眼间却消失不见，徒留一块墓碑一个叛徒的名头被人咀嚼唾弃，又在十数年后揭下墙皮袒露至死不渝的殷殷嘱托；然后是山羊宫，修罗面冷话少，却教会了他体技和柔术，带着他在训练场角落里一丝不苟地开筋压腿，他忍不住痛时就爱没话找话转移注意力，由此知晓对方那点美食上的喜好，可惜出任务路过神社求到的金筷子还没来得及送出去；再接着是挚友倒下的水瓶宫，绝对零度刻印下的冰凌仍未融化，风从中穿过便扑面袭来刺骨的冷，他这样的南方人最受不住，夏天还能称得上凉快，可没两个月就要入冬了，唉唉卡妙，他又想感叹，你可算舍去了令你优柔寡断的软肋，却是以这样过于决绝冷酷的方式，留下了更多远超肉体苦痛的东西给冰河；最后一宫双鱼宫，曾经满园鲜妍夺目的芳华已尽数凋败，光秃秃的一点没有与美神争辉的模样，他还记得阿布罗狄指尖拈花唇边含笑的明艳身姿，和那些玫瑰多么相配，但谁又敢小瞧繁花下暗藏的锋利尖刺呢；教皇厅，教皇厅……也许空置了十三年，也许空置了三星期，背叛了一切的人教导他最多、夺走他最多，令他短短人生的一半时光品尝到千年千百种相悖的悲喜，由是他和入土的人一样都不得安眠，还要看着那半具不全的灵魂为了点没烧尽的野心欲望让新星坠落。

米罗揣着心中不曾且不会说出口的、多愁善感的怀想，脚步轻快地穿行在后六宫。相似的路线他已经走过很多很多年，因此他也还是依照惯例跟宫殿曾经的主人们通报，踩着被廊柱切碎的日光听空荡荡的宫殿中传回他自己的问好，既没有回头也没有停留，一直走到女神殿，看黄金杖黄金宝座簇拥娇小的少女，垂落白色披风，流畅地单膝跪地低下头颅。

雅典娜殿下，天蝎座黄金圣斗士米罗前来觐见，不知您传召属下所为何事。

——于是他得到了续写编年史的艰巨任务，在明日未尽前考订并记录圣域十三年来所有重大的关键的得失，却没一项是他自己的。

小说相关章节：【ミロ受け】使徒行传（使徒言行録）【ミロ受け】使徒行传（使徒言行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