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墨本就是酒气财色都沾的那种人。遇上了宝贝，见猎心喜。不疑有他，直接抄起这盘龙棍。

却不料，拿起盘龙棍那一霎那间，心神巨震！

人之思也，终有其涯。思想的穷尽，于焉神始。

姜墨曾以为，神明不过是古人囿于见闻的浅陋之见。基督徒在彩色玻璃上描绘基督的样子。奉耶稣为牧者，自比羔羊，是因其未见基因演化之伟力。

所谓神迹，譬如分海断流，死而复生，不过是今人尚未企及的道理；而古人所羡慕的飞天遁地、日行万里，今人依赖机巧，已能效仿一二。

他曾坚信，人类认知所不能及的，并非神明，而是更高层次的规律。

于地球而言，人如附骨之疽，悄然滋生，顷刻间蔓延肆虐，贪婪汲取，无休无止。

于浩瀚星汉，人又为何物？或如万顷碧波林海，忽燃寸火，明灭一瞬而已。光焰微末，不过方圆五分，存续五息。

仅仅一小片拥有了长、宽、高以及“时间”这一维度的文明火光。

那么，于神——倘若其真存在——人，又为何物？

是足下蝼蚁？抑或是尘埃中更微渺的蜉蝣？

此刻，姜墨见神。

他所建立的一切认知，一切源于现代文明的骄傲与学识，都在瞬间崩塌、粉碎、化为齑粉。

那是一个超乎“存在”这一概念本身的造物。

是亿万颗眼球胡乱堆砌、挤压、融合而成的活体山脉，每一颗肉球都横跨四十里的苍穹。那些所谓的睫毛，是无数粗如手臂的黏腻触手，它们彼此蠕动、绞缠、扭结，舒展时拂过群星，带起一片源自星空的合唱。

祂并非在漠然垂顾，而是全然无睹。

人行于世，不会留意脚下每一只草履虫。

祂的存在，贯穿了古今，连接了生死。

真正的至高存在。是山峦般的肉瘤。

婴儿的头颅与腐尸的手掌在首尾两端相触。如衔尾之蛇吞噬着自己的烂肉内脏。

横亘在破碎的穹顶之上，其始即是其终，其生亦是其死。便如一部残破古旧的电影胶片，在时间的河流上断续闪烁，然而其每一“帧”，都是无限长宽高的的三维立体世界。

凡人仰观，只见穹顶破碎，血色满天。

无数细碎钻石般的多棱晶锥自天外倒悬而下，每一枚晶体的锋矢都精准地刺向观测者的神魂。而在每一枚晶体之内，都共同幽囚着那颗于过去、现在、未来同时脉动的血肉眼珠山脉。

每一个交叠的晶体，是祂生命的每一帧。借着祂，卑贱的三维生物观测到了时间。

这便是“看见”祂的全貌。

蚂蚁的触角和眼睛，永远无法感知到“人类”这种生物的完整形态。

他只是恰好看到了地面上一个巨大的脚印，透过脚印里一洼积水的反光，看到了人类裤脚的一角，或者仅仅是看到了一个一闪而过的影子。

然后，他就像那个盲人摸象的故事一样，抓住了象的尾巴，便欣喜若狂地以为自己理解了“大象”——哦，原来大象是绳子那样条状的。

画中之人，偶因一滴笔尖坠墨，染于其目，从而得见画外执笔者那俯瞰的姿态。他骤然醒悟，原来世界除却长宽，竟尚有“高度”这一维度。

而下一瞬，便是笔锋戳目，永坠黑暗。

此乃窥神之罚。

姜墨的神魂，便在那一瞬被撕扯、碾碎！胜过千军万马奔腾，巨炮抵耳轰鸣，把他头颅轰杀成渣！他的识海之内，仿佛被灌入了整片沸腾的钢铁汪洋，每一滴铁水都在灼烧他的记忆，每一道蒸汽都在冲击他的理性。

他七窍之中，迸射出滚烫的血线，顺着脸颊蜿蜒而下，犹如可怖的泪痕。筋骨寸寸皲裂渗血，皮肉痉挛抽搐，他想嘶吼，喉咙却被无形之力死死扼住，只能从肺腑深处挤出肺痨鬼般的“嗬嗬”声，像一条被摔在岸上濒死的鱼。

好在，他并非孤身一人。

若非他魂魄之中，早已融合了另一份来自“姜末”的灵魂，神魂强度早就是一加一大于二了。

到底只是一滴数百年前被分割封印的神血，不然只怕在窥见神明的亿万分之一刹那，便会彻底过载蒸发，化作一具只知杀戮与毁灭的行尸走肉。

饶是如此，那份凶险与痛苦，也足以令钢铁意志化为腐败流脓。

而那万千前尘，那被遗忘的真相，亦随之昭然若揭。

祂自星海而来，自亘古黑暗中降临。

携着满天星辰的死寂，裹着亘古不变扭曲混沌的恶意，俯瞰此间。

直勾勾的盯着这些不可名状的古老符号，但姜墨低下的智商无法理解扭曲理智的禁忌知识，那些形而上的东西在他弱小的自尊上刻下了无法抹除的伤痕。

祂曾经和魔王打了一场恶战。

那一战打得世界壁——也就是次元壁都破碎了。

他们从西幻位面打到了无锋武侠位面，一共只在这个世界斗了一招，很快又破界打到其他位面去了——魔王一剑削平了一座山，切面光滑如镜，随后剑气的余威把高天之云一分为二。魔王固然占据上风，但祂并没全力以赴。

那座山后来是张楚夫妻悟道的“悟剑崖”数百年过去还有剑气残留在剑痕里，张玖取了一缕守护剑意就当上了楚婉柠之下第一人了。

祂在这个世界流了一滴血。

自此不详之力侵染现世。

从那之后起，亡者开始复苏，死人从坟墓里醒来，逝者不得安宁。

也就是说，这一滴血，让本来不能修行也不该修行的魑魅魍魉、妖魔鬼怪都可以修炼了。

只不过这些精怪修炼速度相比万物灵长人类而言极其缓慢。姜墨跟他们比都算是个天才了。

但是，列位看官须知道，一个世界的灵气是守恒的。

这不是我说的，而是无锋世界里一个西洋的马顿爵士说的。

人族历史以“神血”为分割点，神血前是没有僵尸吸血鬼山村老尸贞子血腥玛丽的。神血后则是有的，兄弟有的。

神血后具体又细分为前楚婉柠时代和后楚婉柠时代。

前楚婉柠时代是武林的黄金大世，妖魔们本就修行缓慢，加上留给它们的灵气不足，于是整个无锋里，张楚夫妻从未遇上过妖魔。

而随着平侠策颁布，武学传承的断代，武林的没落。更多的灵气会流向妖魔。

所以六万字的无锋后传，沈清秋的大小历练里，好几次是斩妖除魔，保护百姓。

比如说，一只在大乾未建国时被埋进坟里的新尸，肉身尚未腐败，这时候魔王和祂大战过一场，它突然间就可以修炼了。

等修了个三百年，正值张楚夫妻那个年代。它或许到达了寻常人力量的五成，但没什么用，连石棺的棺材盖板都掀不开来。

最多砰砰敲棺材板，让左近村坊上的人有些害怕。而所有人都以为这只是吓唬小孩的鬼故事。

又过了五十年，随着南乾北凉对峙的结束，康朝又建立统一王朝。一纸平侠策，在江湖上杀的人头滚滚。

这时候，这僵尸突然觉着灵气馥郁了好几分。加上张楚夫妻寿终正寝之后，他们体内存储了至少天下一两成的灵气也逸散了出来。修炼速度比之前快了不知凡几。

于是到了现如今，正好力大无穷，水火不惧。破棺而出，身为陈家村老祖宗，甚至排位都在祖祠里都受子孙供奉呢。

家里，爷爷在讲“石棺闹鬼”的鬼故事，这个也是他小时候，爷爷给他讲的，现在轮到他给小孙子讲了。小孙儿缩在爷爷怀里被吓成一团。

随即，木门被破开，一个脸上生着烂疮，脸上挂着狂笑的老人，那狂笑是如此狰狞，以至于两腮的肉丝都被撕扯开来，从豁口里能看到腐烂发黄的牙。

这怪物冲进来把爷孙俩都撕布条一般，把他们一根根四肢硬生生扯断，吞吃入腹了。

简单来说就是，前面几百年苦修，都不如康朝大一统，张楚双剑寿终正寝以后这几十年。

桀桀桀。

前面修几百年，可能棺材板都掀不开，在路上走着，可能被拿着锄头的农夫，用庄稼把式一下子给种进地里去了。

后面修了几十年直接能手撕虎豹了。

正当各地州府都有各自上报，有精怪谋害性命的事件。奉此危难之际，洞虚子再次站了出来。

很多时候，他不是问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而是问自己，那个地方必须要有人顶上，那个人为什么不可以是我？

五十年前淮水大战，他站出来，为了救国。

五十年后，他还是站了出来，为了黎明苍生，为了千秋万代。

他通过天机推算，料定那滴血是污染之源。

于是联合数位强者，有当世的高手，也有不世出的强者。

最终，这滴精血被这群挺身而出的人们一分为多。

世间内丹之上的老怪，从古至今不过三五人，硕果仅存。

即使是平侠册推行，眼睁睁瞅着自己传承断绝，他们都不曾出手。

可如今，老人们用数百年苦修功力，将被分割的它们分别封印，一夜之间，四位内丹之上的碎虚强者原地坐化仙逝。

铸剑山庄祖师，以岩浆为炉，辅之以滚滚天雷，这两件天地至阳至刚的东西，以毕生精血终于炼制出了几件各不相同的器物。

而姜墨之父姜云深当年也曾参与这救世伟业。

他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青云大侠，擅长使一口寒光剑“凌云志”，一袭白衣揽九月，半尺寒光渡青云。

姜云深是后楚婉柠时代和前沈清秋时代的人。算起辈分来，是沈清秋师父师伯“剑胆琴心”那一辈里，资历比较老的一个。

甚至当年大康天下初定，平侠策推行不久，天机阁尚在活动，每十年秘密组织一次武林风云会。

当时他还夺得过天榜第二。

不过含金量不高。一个是张楚夫妻已经作古，二是北地武学一蹶不振，原因是当年白衣剑仙一人一剑杀的那十个战将，都是超一流高手，甚至不乏宗师。三是武林也没到齐。参与人员并不多，有些传承已经断绝，或者子孙不肖，无颜愧见故人与天下豪杰。

有的门派也已经因为平侠策焦头烂额，抽不开身。无暇顾及那些虚名，

有的侠客也想要明哲自保。

前朝的武林大会可是有地方官府背书，提前告知官府会在哪举办，衙门还会帮他们清场平民。算是半官方性质的活动。——

类似于在某某市开展马拉松比赛，那交警肯定会封锁道路。

现在则完全非法，转入地下。

时刻提心吊胆，我们全武林会不会被一锅端了。

还有就是前朝天机阁手眼耳目遍布天下。能根据武者最近战绩实时调整并公布。这既是公信力，不仅需要情报，更需要有眼光毒辣的评论家坐镇，而且还需要有一套完善的通讯系统。

以实时更新的榜单来炫耀天机阁的雄厚实力。这样也会让大家更放心去天机阁消费、打探情报。

而大康建立以后的江湖风云录，寒酸落魄的多。

只设立了天地人三榜。每个榜单只有十人。

天榜是全年龄段的前十名。

地榜是二十五岁以下青年一代的榜单。

人榜是十五岁以下少年一代的榜单。

有意思的是后来有个华山剑派的掌门亲传，明明已经十九岁年纪，掌门却说他才十五岁。大家也验证不了骨龄。结果他跑到人榜里杀疯了，一举夺魁。

结果后来那华山弟子水的不得了，连一流高手的行列都无法跻身。

所以后来索性连人榜都取缔了，只剩天地两榜。

所以后来也有很滑稽的事情。

十四五岁还没长开的半大小子，天赋尚可。居然能和那种二十岁年富力强的天资平庸之流打得难舍难分。

不过亲眼见着武林慢慢衰败的老人，可能只会想起曾经的盛况，然后扼腕叹息吧。

姜云深拿过天榜第二。而且输给天榜第一也只差了一招。属于是惜败。

也算是江湖上人人交口称赞的好汉大侠。

剑胆琴心夫妇则是以二十二、三岁之龄拿到地榜并列第一。

同时那练琴的女子又去挑战天榜，并且挤进了前十。

于是沈清秋的师尊还有个外号，叫“两榜进士”。

只是。

不知是姜云深平日里伪装成风光霁月的样子，还是说拿到封印了部分精血的红绣鞋之后，性情大变。

居然趁着一个年轻女侠独自在外漂泊历练的时候，把人给捉住。然后就是一顿惨烈的挠痒。

当时青云大侠姜云深已经四十一二了，她才二十岁出头的青葱年华。

她正是姜墨的母亲。

这姑娘也大有来头，大乾曾有一个宗门唤作碧水山庄。极少收徒，但是每个徒儿都是根骨极佳、天资上等。历任掌门又擅长因材施教。

当时“碧水六剑”都是百榜高手，名动一时。

当时可是武林黄金大世，百榜最起码都是一流高手。

何况日夜相处，还能组起剑阵，配合无比默契。

可没料到淮水大战惨烈至此，碧水六剑竟去其四。

最终小师妹带《碧海潮生功》这部内功心法，离开了伤心地，去蜀地建了蜀山剑阁。

而另一位怀着一辈子愧疚和阴霾的幸存者，是三师姐，她伤心透顶，带着《落雪无痕剑法》，嫁给了一介凡夫俗子。

偏偏生下来的女儿，又向往浩瀚烟雨江湖。

只好传她剑诀。至少能保命。

练到她认为可以出师独立行走江湖了，却一去不回，不知下落了。

苦命的她眼泪都要哭干了，整日整日活在懊悔之中，整夜整夜的睡不着觉、泪水打湿枕巾，不久郁郁而终。

姜云深大抵是个得逞了的顾余生。

她娘亲哭的死去活来的时候，姜墨娘亲也会笑得身不由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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