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回荡于长廊的足音（下）

昏暗的走廊仿佛一条被时光遗忘的隧道，而苗木诚，就是那个唯一的、孤独的跋涉者。当他终于走到那扇冰冷的金属对开大门前时，身上已经承载了太多不属于他的记忆碎片和情感重量。口袋里，那些从各个房间搜集而来的“遗物”沉甸甸的，仿佛每一件都连接着一个已经逝去的、悲哀的灵魂。

他站在门前的控制面板下，抬起头，宝蓝色的眼眸再次对上那六张熟悉又陌生的照片。塞蕾丝缇雅、不二咲、朝日奈、十神、舞园……以及，那个和他现在拥有同样面容的江之島盾子。她们（以及他们）的笑容在闪烁不定的灯光下，显得诡异而冰冷，像是一场盛大葬礼的集体遗照。

面板上，六个凹槽静静地等待着它们的祭品。苗木诚知道，这是他离开这里的唯一途径。他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那股混合着霉味与血腥的、属于绝望的味道，此刻竟让他感到了一丝异样的镇定。他伸出手，动作不再有丝毫的犹豫，从口袋里取出了第一件物品。

那枚从中间断成两半的、希望之峰学院的校徽。

他将那两片破碎的金属放入了刻有“苗木诚”名字的照片下方的凹槽中。凹槽的尺寸与校徽完美契合，当他松开手时，两半徽章在槽底轻轻碰撞，发出一声微弱而悲哀的轻响。就在那一瞬间，原本漆黑的控制面板屏幕突然亮起，雪花般的噪点疯狂闪烁，刺耳的电流声“滋啦”一声贯穿了整个走廊。

苗木诚的心猛地一紧，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屏幕上的雪花点渐渐凝聚，形成了一幅模糊不清的、晃动得厉害的影像。

影像的背景，是希望之峰学院那宏伟的校门，阳光灿烂得有些不真实。一个身影正站在校门前，背对着镜头。那身黑白相间的制服，那头高高束起的冷金色双马尾……是他现在这副模样。影像中的“他”缓缓转过身，露出了那张属于江之島盾子的、化着精致浓妆的脸。

然而，当“他”开口说话时，发出的却是一个经过扭曲处理的、既尖锐又低沉的、雌雄莫辨的声音。声音像是被揉碎了又强行拼接起来，每一个字节都带着令人不安的毛刺感。

“初次见面！我的名字是苗木诚，才能是‘超高校级的辣妹’哦～！从今天开始，请多指教啦！”

影像中的“江之島盾子”露出了一个甜美到令人发腻的笑容，对着镜头比了一个俏皮的剪刀手。她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都充满了轻佻与诱惑，与“苗木诚”这个名字所代表的那种朴素感形成了天壤之别。影像的色彩饱和度被调得极高，画面边缘泛着诡异的粉色光晕，让这本应是充满希望的入学场景，看起来像是一场光怪陆离的、疯狂的滑稽剧。

画面在此刻定格，然后在一阵更加刺耳的电流声中，彻底消失，屏幕重归黑暗。

苗木诚僵硬地站在原地，浑身的血液仿佛都被冻结了。

这是什么？

这是他的记忆吗？不，不可能！他模糊的记忆告诉他，他是一个男人，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幸运地被抽中的高中男生。他怎么可能会穿着女装，顶着一张女人的脸，用那种恶心的声音说出那种话？这一定是伪造的！是这个地方的幕后黑手为了动摇他而制造的假象！

他的大脑在疯狂地呐喊，在拼命地否定他所看到的一切。但他的身体却背叛了他。当他看到影像中那个“自己”熟练地摆出辣妹姿态时，他的身体，这具被硅胶和紧身衣包裹的躯体，竟然产生了一丝微弱的、兴奋的共鸣。他的指尖不受控制地微微蜷曲，仿佛也想模仿那个剪刀手的动作。

更让他恐惧的是，朝日奈葵房间里那张诡异的合影照片，此刻如同幽灵般浮现在他的脑海中。男性的脸，女性的身体……和这个影像里所展现的“真相”，似乎正在以一种可怕的方式互相印证。

难道……他真的……

不！他用力地摇了摇头，试图将这个可怕的想法甩出脑海。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陷进硅胶手套的掌心。这一定是假的。只要他能离开这里，只要他能找到真相，就能证明这一切都是谎言。他怀着这种近乎偏执的信念，从口袋里取出了第二件物品。

那本沾满了血迹、承载着最后遗言的乐谱。

他将乐谱小心地放入了“舞园沙耶香”名下的凹槽。乐谱的书页在放入时发出轻微的摩擦声，仿佛一声无声的叹息。面板屏幕再次亮起，这一次，没有雪花噪点，画面清晰得可怕。

影像的开始，是一个无比华丽的舞台。炫目的灯光如星河般璀璨，台下是人山人海的观众，挥舞着荧光棒，汇聚成一片光的海洋。舞台中央，一个少女正握着麦克风，投入地歌唱。她正是舞园沙耶香。她的歌声甜美而充满力量，每一个音符都充满了对梦想的执着与热爱。她的笑容，比任何灯光都要耀眼。

然而，这美好的画面只持续了不到十秒。影像突然开始剧烈地抖动，刺耳的音爆取代了优美的歌声。画面切换，舞园沙耶香不再是在舞台上，而是身处一间冰冷的、沾满血污的浴室。她身上那件华丽的演出服已经被撕裂，浑身是伤，腹部一个狰狞的伤口正不断地涌出鲜血。

她靠着墙壁，生命力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她身上流逝。但她的脸上，却带着一种绝望到极致的、诡异的笑容。她伸出那只沾满了自己鲜血的手，用尽最后的力气，在身后的墙壁上，一笔一划地写着什么。

影像的镜头给了一个特写，他能清晰地看到，那是一个名字的片段。紧接着，影像再次跳转。这一次，镜头对准了她的脸。她看着镜头的方向，仿佛在凝视着屏幕前的苗木诚，嘴唇微微翕动，气若游丝。经过扭曲处理的音轨中，只能勉强分辨出几个字。

“……抱歉呢……苗木……”

说完这句话，她脸上那诡异的笑容凝固了，头颅无力地垂下，眼中最后的光芒彻底熄灭。影像的最后，是她那只无力垂落的手指，正好指向了她刚刚写下的那个名字。

屏幕再次归于黑暗。

一股冰冷的、混杂着悲伤与愤怒的情绪，狠狠地攫住了苗木诚的心脏。他不知道这个少女是谁，但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影像中她所经历的痛苦与绝望。那种从云端跌落地狱的巨大落差，那种在生命最后一刻依然要传递讯息的执念，都让他感同身受。

而那句“抱歉呢，苗木”，再一次像魔咒般缠上了他。她为什么道歉？她到底遭遇了什么？而那个被她用生命写下的名字，又代表着什么？他迫切地想要知道答案，但影像却戛然而止，只留给他无尽的谜团和沉重的情感负担。

他强迫自己将视线从漆黑的屏幕上移开，胸口因为压抑的情绪而微微起伏。他知道自己不能沉浸在这些被设计好的情感陷阱里。他伸出手，拿起了第三件物品——那本涂抹掉所有关键人名的、雾切响子的调查笔记。

他将笔记本放入了对应的凹槽。这一次，屏幕亮起后，出现的画面不再是宿舍或舞台，而是一个充满了未来科技感的、纯白色的实验室。无数精密的仪器在闪烁着幽蓝的光芒，各种全息投影在空中缓缓旋转。

一个穿着白色研究服的、有着一头及腰的银紫色长发的女性背对着镜头，正专注地看着面前一块巨大的监控屏幕。屏幕上，正显示着一个休眠仓的内部影像，一个模糊的人影正躺在里面，身上连接着无数的管线。

“实验体‘幸运’的情绪波动异常，精神壁垒正在被快速侵蚀。江之島盾子的精神污染源强度超出了预估。”一个冷静的、不带感情的电子音在实验室内响起。

“我知道。”那个银紫色长发的女性开口了，她的声音同样冷静，但深处却隐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焦虑。“不能再等下去了。再这样下去，他的‘自我’会被彻底覆盖。必须启动紧急预案。”

她的手指在控制台上飞速地操作着，调出了一连串复杂的数据流。然后，她抬起头，目光仿佛穿透了监控屏幕，穿透了影像本身，直接落在了苗木诚的身上。尽管她的面容因为角度和影像的模糊处理而看不真切，但那份眼神中的坚定，却清晰地传递了过来。

“实验进度40%。苗木诚，坚持住。”她的声音通过音频处理，显得有些遥远和失真，但其中的意志却不容置疑。“我很快就来救你。”

影像到此结束。

苗木诚愣在了原地。

这……是什么意思？实验？精神污染？他是一个实验体？而这个神秘的女人，似乎是站在他这一边的？她要来救他？

这个影像，与前两个影像所带来的感觉截然不同。它没有扭曲他的身份，也没有展示血腥的死亡，而是抛出了一个全新的、更加庞大和复杂的可能性。如果这是一个实验，那么他所经历的一切，包括这身女装，这条走廊，都是被设计好的程序吗？

一丝微弱的希望，像是在黑暗的深渊中点亮的一根火柴，在他心中燃起。如果有人要来救他，那就意味着他并非孤立无援，他所做的一切抵抗都不是徒劳的。

然而，这根火柴的光芒是如此的微弱，以至于下一个影像轻易地就将它吹熄。

他放入了塞蕾丝缇雅的六边形筹码。

屏幕亮起，画面是一个装潢奢华的、如同赌场贵宾室一般的房间。他和江之島盾子正坐在一张牌桌的两侧。影像中的他，是那个“男性面孔、女性身体”的诡异形态，身上穿着一套夸张的哥特式礼服。而他对面的江之島盾子，则笑得花枝乱颤，她将手中的牌一张张甩在桌上。

“同花大顺哦～！看来，这场赌局，是我赢了呢。”盾子的声音充满了胜利的喜悦和毫不掩饰的嘲讽。“那么，按照约定，你的‘一切’，就都归我了。”

影像中的“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桌上的牌，身体因为震惊而剧烈颤抖。他抬起头，看向盾子，那张属于苗木诚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绝望和崩溃的表情。

“我……输了？！”

他的声音，充满了不甘与茫然，仿佛输掉的，是他的整个世界。盾子笑着站起身，走到他身边，亲昵地捏住他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

“没错哦，你输了。输得一败涂地呢。”她的吐息仿佛带着毒药，轻轻地喷在他的脸上。“从现在开始，你的身体，你的思想，你的‘幸运’，甚至你的‘希望’……全都是我的了。”

影像在此中断。

希望的火苗被一盆冰水当头浇灭，只剩下一缕青烟。

赌局……他输掉了一切？所以，他现在所经历的，就是他输掉赌局的“代价”吗？这具身体，这份被篡改的记忆，都是属于胜利者的“战利品”？那个银发女人的承诺，也只是这场赌局中的一个虚假筹码吗？

巨大的无力感攫住了他。如果他的命运早已注定，那他现在所做的一切挣扎，又有什么意义？

他几乎是机械地、麻木地伸出手，拿起了第五件物品——十神白夜那副破碎的眼镜。

他将眼镜放入凹槽。屏幕上的影像，是一片燃烧的废墟。昔日宏伟的建筑已经化为断壁残垣，黑烟滚滚，直冲天际。一个金发的青年浑身是伤地躺在瓦砾之中，他正是十神白夜，只是此刻的他，早已没有了那份与生俱来的高傲，眼中只剩下死灰般的绝望。

他挣扎着抬起手，似乎想要抓住什么，但最终却无力地垂下。他看着被浓烟染成暗红色的天空，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发出了一声充满了自嘲与悲凉的叹息。

“开什么玩笑……我们所做的一切，竟然是为了这种结局……”他的声音沙哑而虚弱，充满了不甘。“希望……终究还是……失败了啊！”

他的头无力地歪向一边，彻底失去了声息。影像的最后，是他那双破碎的眼镜的特写，裂开的镜片中，倒映着这个已经化为地狱的世界。

失败了。

连“希望”本身，都已经失败了。

苗木诚感到自己的膝盖一软，差点跪倒在地。他伸出手，扶住冰冷的金属门，才勉强支撑住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而困难，紧身衣紧紧地勒着他的胸口，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了同一个结局——绝望。他所坚信的“希望”，似乎从一开始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一个最终必然会失败的笑话。他的抵抗，他的挣扎，他为了离开这里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显得那么的可笑和徒劳。

他的手中，只剩下最后一件物品了。那枚他从自己头上取下的、代表着江之島盾子的蝴蝶发夹。

他抬起头，看着面板上那张属于盾子的、笑得无比灿烂的照片。这张脸，此刻在他的眼中，如同最可怕的恶魔。他知道，当他放入这最后一件物品时，他将看到的，或许就是将他彻底推入深渊的、最终的“真相”。

他甚至产生了一瞬间的犹豫。或许，就这样停在这里，也未尝不是一种解脱。但当他的目光扫过自己身上这套荒谬的装束时，一股不甘的火焰，又从他那近乎熄灭的死灰中，重新燃起。

不，他不能放弃。即使希望已经失败，即使他的命运早已注定，他也不能就这样认输。他要亲眼看到结局，无论那结局有多么残酷。

他伸出颤抖得几乎握不住任何东西的手，将那枚蝴蝶发夹，用力地按进了最后一个凹槽。

屏幕，最后一次亮起。

这一次，没有场景，没有其他人，只有一张脸。江之島盾子的脸，占据了整个屏幕，巨大得令人窒息。她的妆容比照片上更加妖艳，宝蓝色的眼眸中，闪烁着疯狂与占有的光芒。她对着镜头，缓缓地、一字一句地开口，那经过扭曲处理的、甜美又恶毒的声音，仿佛不是从屏幕中传出，而是直接在他的脑海深处响起。

“真不愧是我看中的人呢……经历了这么多，居然还没有坏掉。你的这份‘韧性’，真是让我越来越喜欢了。”

她伸出舌头，轻轻舔了舔自己鲜红的嘴唇，动作充满了性暗示与挑逗。

“但是呢，游戏也该进入下一个阶段了。你以为打开这扇门，就是逃脱吗？天真，太天真了。”

她的笑容变得愈发灿烂，也愈发疯狂。

“别再做那些无谓的抵抗了，苗木诚。在输掉赌局的那一刻，你的命运就已经决定了。你所看到的，所经历的，所思考的，全都是我为你准备好的剧本。你挣扎得越厉害，就越能取悦我。”

她的脸凑得更近了，几乎要冲出屏幕。她的声音，变成了充满了占有欲的、恶魔般的低语。

“你，已经是我的了。你的身体是我的，你的思想是我的，你的未来……也是我的。所以，放弃吧，然后，好好地享受我为你准备的、永无止境的绝望盛宴吧。”

“你，逃不掉的。”

影像结束，屏幕彻底熄灭。

走廊里，死一般的寂静。苗木诚扶着门，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冷汗浸湿了他额角的假发，顺着脸颊滑落，冲开了一点点苍白的粉底。

完了。一切都完了。

那最后的宣告，像一把最终的审判之锤，将他心中残存的最后一丝侥幸也敲得粉碎。他不是在逃生，他只是在按照别人写好的剧本，从一个舞台走向另一个舞台。他所有的努力，所有的挣扎，都只是为了取悦那个幕后黑手。他是一个被困在笼子里的玩物，他的每一次反抗，都只会换来主人更加愉悦的笑声。

巨大的绝望感，如同冰冷的海水，将他从头到脚彻底淹没。他感到四肢冰冷，连站立的力气都快要失去了。

就在这时。

“咔——嚓——”

一声沉重得仿佛能碾碎骨骼的机括声响起。他面前那扇紧闭的金属对开大门，缓缓地、不可抗拒地，向内打开了一道缝隙。

缝隙里，透出的不是自由的光明，而是一片更加深邃、更加令人不安的黑暗。

苗木诚抬起头，看着那道缓缓扩大的缝隙。他的眼中，没有了希望，也没有了恐惧，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空洞的平静。

他输了。他知道自己输了。

但是……

他的手，依然紧紧地扶着门框。他的双腿，虽然在颤抖，却没有跪下。他看着那片未知的黑暗，一个念头，如同在绝对零度中燃烧的、最后的磷火，顽固地在他的脑海中闪烁。

即使……即使一切都是被安排好的。

即使……他永远都逃不掉。

他也要亲眼去看一看，这个“剧本”的下一页，到底写了些什么。

他要用这双不属于他的眼睛，去看清自己的结局。

他松开扶着门框的手，挺直了那副被束缚的、不属于他的身躯。他整理了一下鬓角的黑白熊发夹，然后，迈开了脚步。

高跟鞋的鞋跟，踏过冰冷的门槛，踩入了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

“咔哒。”

那一声清脆的声响，是他对自己这可悲的命运，发出的、最后一声、也是唯一一声的，无言的抵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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