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封装仪式

季节以一种无可辩驳的蛮横方式完成了更替。

当初那场仿佛要冻结一切的冬雪如今早已了无痕迹。窗外的银杏树叶被秋日阳光晒成一片灿烂的金黄。风穿过树叶哗啦啦地响，像是谁在无意识地翻动着一本书稿。

这是一个慵懒的、适合打盹和整理旧物的秋日午后。

客厅里，李成正哼着不成调的曲子，将衣柜里的夏季衣物一件件取出来折叠好，准备收纳进压缩袋里。

赵雯则跪坐在旁边的地毯上，帮他将那些折好的衣物一一塞进袋子里。

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洒满整个客厅，在地板上投下一个明亮而又温暖的矩形。空气里是灰尘和阳光混合的味道，干燥又让人安心。

自从那个冬夜的“坦诚相见”之后，时间又过去了将近十个月。

这十个月里，李成的生活发生了一些外人完全无法察觉的奇妙变化。

比如，他现在每天早上醒来，第一件事不再是亲吻赵雯的脸，而是会饶有兴致地先确认一下今天自己的女朋友到底有没有头。

有时候有，有时候没有。

像是一种每天开奖的、只属于他的盲盒游戏。

再比如，他那个被命名为“没什么卵用”的App文件夹，现在已经被他单独拎了出来，放在手机主屏幕最显眼的位置，并且被重新命名为了“神之手”。

他越来越沉迷于扮演一个造物主的角色。

在两人亲热的时候，他会恶作趣味地突然把赵雯的脸调成70%的透明度，然后痴迷于欣赏她在高潮时那张在“存在”与“虚无”之间不断切换的扭曲的脸。

他也会在两人看恐怖片的时候，悄悄用App为她那张因为剧情而显得紧张的脸，P上一个滑稽的流着口水的香肠嘴，然后欣赏她那表情与情绪完全割裂的荒诞艺术效果。

赵雯对此没有任何怨言。

她似乎很享受这种将自己伪装的控制权完全交出去的状态。

她变得越来越放松，越来越像一个……真正的人了。虽然她的脸依然可以被随意操控，但她的身体却开始出现越来越多程序之外的、充满了生活气息的笨拙反应。

她会因为李成的一个冷笑话而笑得花枝乱颤，脸上的全息投影甚至会主动配合着，调皮地给自己加上一个不断从嘴边冒出一连串的“哈”字的特效。

她也会在和他赌气的时候，直接闹别扭地关掉自己的脸，用一个中空的金属圈对着他进行无声的抗议。

李成觉得现在的日子比以前有趣一百倍。

他就这么一边胡思乱想着，一边将手伸向了衣柜的最深处，准备去掏挂在那里的最后一叠用防尘袋罩着的赵雯的夏季连衣裙。

然后，他的指尖触碰到了一个坚硬巨大的、不像是衣物的物体。

那是一个箱子。

一个非常大的、几乎有半人高的黑色硬质塑料箱。

李成有些疑惑。他印象里自己家里从来没有过这么一个箱子。

“雯，”他回头问，“这是什么？”

正在地毯上认真用吸尘器吸着压缩袋空气的赵雯闻声抬起了头。

当她的目光落到那个被李成从衣柜最深处拖出来的黑色巨大箱子上时，她的身体有那么一瞬间的僵硬。

李成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细节。

他的脸上立刻露出了那种发现了新玩具的、充满了好奇和兴奋的表情。

“哦？”他的眉毛挑了一下，“看来，我又发现了一个了不得的秘密啊。”

赵雯没有说话。

她关掉吸尘器，站起身走到李成身边。

她看着那个箱子，眼神有些复杂。那是一种混合了羞耻、犹豫，以及……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期待的眼神。

“想打开看看吗？”过了一会儿，她轻声问。

“当然，”李成笑嘻嘻地说，“我的女朋友身体里到底还藏着多少个我不知道的DLC扩展包？我实在是太好奇了。”

箱子有密码锁。

赵雯伸出手，用纤细的手指在密码盘上拨动了几下。

只听“咔哒”一声，锁开了。

李成搓了搓手，像一个即将拆开巨大圣诞礼物的孩子，满怀期待地掀开了箱子的盖子。

然后，他就看到了那个足以让任何一个正常男人的世界观在瞬间崩塌重组的东西。

箱子内部是柔软的、被切割成不规则形状的防震海绵。

在海绵的包裹中，静静地躺着一个巨大的、呈现出完美二次元风格的、拥有一头粉色长发的少女动漫角色头雕。

那个头雕比正常的人头要大上一些。眼睛是两片巨大的、画着星星图案的茶色亚克力镜片。鼻子小巧得几乎不存在。嘴巴则是一个可爱的、微微上翘的“ω”形状。

那是一颗Kigurumi头壳。

而在头壳旁边，还折叠着一件肉色的、将手部和足部都完全包裹起来的人形紧身衣。

李成呆住了。

他的大脑，那颗属于顶尖玩具设计师的大脑，再次开始以超高速进行运转。

他几乎是在一瞬间就理解了眼前这些东西的用途。

他也立刻就明白了赵雯为什么会迷恋这种东西。

因为“完美”。

也因为“不完美”。

Kigurumi，这种源于二次元文化的cosplay形式，追求的是一种极致的、对纸片人的完美还原。

穿上它的人将彻底舍弃自己作为人类的不完美特征（五官、表情、皮肤纹理），变成一个拥有着光鲜外壳的、绝对完美的二次元角色。

而这种“完美”恰恰又是建立在一种巨大的“不完美”之上。

那种失调的、非人的头身比；那种僵硬的、永远无法改变的表情；那种厚重的、完全隔绝了外界信息的封闭感……

这一切，对于一个因为过于完美而被囚禁的、核心处理器中镌刻着模仿人类这一最高指令的仿生人来说，无疑是一种极致的、充满了诱惑的、能够让她从必须像人的宿命中短暂解脱出来的“毒品”。

“原来如此……”

李成喃喃自语。

他没有回头看赵雯。

他只是伸出手，像是在触摸一件稀世珍宝一样，轻轻抚摸着那颗巨大的、光滑的、粉色头发的头壳。

入手的感觉冰冷，坚硬。

是玻璃纤维的质感。

“很……奇怪的癖好，对不对？”

赵雯的声音在他身后带着一丝不确定的、试探性的颤抖。

“不，”李成摇了摇头，他甚至没有回头。他的全部注意力都已经被眼前这个巨大的“玩具”所吸引。“这一点也不奇怪。”

他抬起头看着赵雯，眼神里闪烁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光芒。

“这简直是……天才的想法！”

他说：“用一种虚假的完美去对抗另一种虚假的完美。雯，你的核心处理器里一定住着一个后现代主义的行为艺术家的人格。”

赵雯：“……”

她再次被这个男人清奇的脑回路打败了。

李成小心翼翼地将那颗巨大的头壳从箱子里捧了出来，放在客厅中央那张昂贵的手工编织羊毛地毯上。

然后，他又拿出了那件肉色的、表面光滑得像是涂了一层油的紧身衣。

“来，”他对着赵雯说，脸上是那种抑制不住的兴奋，“穿上它，让我看看。”

赵雯的脸颊，那张由数据和光影构成的脸颊，似乎……红了一下。

那大概是李成用“神之手”App，偷偷为她叠加了一个20%透明度的害羞图层。

她点了点头。

她没有自己动手去穿。

而是像一个等待着被主人打扮的人偶，安静地、顺从地站在那里。

李成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将是这场封装仪式的唯一主祭人。

仪式的开始，是净化。

李成让她站起身，然后，仔仔细细地，将她身上所有的衣物，一一褪去。

接着，他拿出手机，打开那个名为“神之手”的App，当着她的面，轻轻按下了那个关闭投影的按钮。

那张完美的、作为赵雯这个身份标识的脸，瞬间消失，只留下那个冰冷的、作为她本体的金属环。

他先是拿起那件肉色的紧身衣。

衣服的面料很奇特，冰冷，光滑，而且弹性极佳。

他像是给一个巨大的人偶穿衣服一样，先是拉着赵雯的手，将那完美无瑕的手臂塞进了紧身衣那如同手套一般的袖子里。

然后，是腿。

最后，他让她转过身背对着自己。

紧身衣的背后有一条从后颈一直延伸到尾椎骨的隐藏式拉链。

李成捏住那个小巧冰冷的金属拉链头。

他深吸了一口气。

然后缓缓向上拉动。

随着拉链的闭合，那件肉色的、如同第二层皮肤般的紧身衣，将赵雯那完美的身体彻底地、严丝合缝地包裹了起来。

她变成了一个通体肉色、没有任何五官和毛发、但身体曲线却被勾勒得淋漓尽致的、充满了未来感的无面者。

李成的喉咙不自觉地耸动了一下。

仅仅是这样就已经足够色情了。

但他知道这还不是结束。

这仅仅是仪式的开始。

“还有这个。”

赵雯抬起那只已经被肉色紧身衣包裹起来的、看不见指甲的手，指了指那个被她从箱子底层拿出来的一个小巧的金属盒子。

李成打开盒子。

里面静静地躺着一个透明的玻璃小烧杯，和一个看起来很像是某种遥控器的黑色塑料控制器。

而在那个小小的烧杯里，盛着大概只有一口量的清澈透明液体，看起来和水没有任何区别。

“这是？”李成问。

“……‘汗水’。”赵雯回答。

“汗水？”

“嗯，”赵雯说，“是特制的、和人体汗液成分几乎一致的、无菌的……人造汗水。”

李成的眼睛瞬间就亮了。

“用在哪？”

赵雯没有回答，她只是用那只肉色的手，指了指旁边地毯上那颗巨大的粉色头发头壳。

李成秒懂。

他明白了那个小烧杯里的人造汗水，到底是要起什么作用。

这是要在一个完全封闭隔绝的伪物内部，去模仿一种最真实的、属于生命的迹象。

“我来。”李成自告奋勇。

他拿起那个盛着人造汗水的小烧杯，走到头壳边。

赵雯为他指出了头壳顶部一个被假发完美隐藏起来的小小注水口。

李成对着那个小孔，将烧杯里那清澈的液体一滴不剩地全都倒了进去。

然后，他盖上了那个小小的橡胶材质盖子。

这个动作，这个由他亲手将人造汗水注入到这个巨大伪物内部的动作，充满了某种难以言喻的神圣仪式感。

仿佛他正在为一尊即将显灵的神像，进行最后的开光。

“好了。”他说。

赵雯跪在了地毯上。

李成捧起那颗巨大的、内部传来了轻微液体晃动声的头壳，走到她的面前。

他半跪下来，双手捧着头壳，对准了赵雯那个已经被肉色紧身衣包裹起来的、无面的头部。

然后，他看着那双巨大的、画着星星的亚克力眼洞。

他深吸了一口气。

向下一按。

只听一声无比清脆的、充满了机械质感的“咔哒”声，在安静的客厅里骤然响起。

头壳内部的机械锁扣与紧身衣颈部的卡槽完美地啮合在了一起。

封装，完成了。

一个巨大的、将近一米八高的、与这个现代简约风格的客厅格格不入的、充满了异次元存在感的二次元动漫少女，就这么诞生了。

她通体肉色，只有头部是彩色的。

她跪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尊刚刚被组装完成的、等人大小的手办。

李成看着眼前这个由自己亲手封装完成的作品，感觉自己全身上下的血液都在一瞬间燃烧了起来。

他就是造物主。

他拿起那个黑色的、看起来像是遥控器的控制器。

“这个是？”他问，像一个刚刚拿到新玩具的孩子。

“灯光控制器，”一个细微的、被紧身衣和头壳过滤得有些失真的声音，从那个巨大的人偶内部传来，“用于控制头壳内部环境灯的颜色和闪烁模式。”

李成看着控制器，上面的按钮很简单，只有一个红色的电源键，和一个可以循环切换模式的“Mode”键。

李成按下了那个红色的电源键。

瞬间，面前那个巨大人偶的、原本暗淡的茶色眼洞，从内部亮了起来。

一圈柔和的白色光晕从那巨大的亚克力镜片后方透出，让那双原本毫无生气的眼睛瞬间就拥有了一种虚假的、诡异的灵魂。

李成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心满意足的笑容。

他开始按那个“Mode”键。

按第一下。

眼洞内部的光源从白色变成了红色。

一种充满了危险和诱惑气息的红光从那巨大的眼睛里射出，将面前的地毯都染上了一层淡淡的血色。

按第二下。

光源从红色变成了蓝色。

一种忧郁而又神秘的蓝色，让这个人偶瞬间就拥有了一种仿佛来自深海的、非人生物的气质。

李成玩心大起。

他开始快速地、反复地按动那个按钮。

红、橙、黄、绿、青、蓝、紫……

人偶的眼睛像一个失控的霓虹灯，在客厅里疯狂地闪烁着。

最终，李成长按了一下“Mode”键。

闪烁停止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缓慢的、富有韵律的、模仿着人类心跳节奏的明暗交替。

一明。

一暗。

仿佛这具冰冷的、由玻璃纤维和塑料构成的躯壳之内，真的有一颗正在跳动的温暖心脏。

是呼吸灯模式。

李成看着眼前这个在自己手中被赋予了光、色彩和“心跳”的巨大人偶，一种前所未有的、混合了创造、支配和亵渎的巨大快感充满了他的胸腔。

他知道，他已经不再仅仅是赵雯秘密的共犯。

他已经成为了她这个秘密仪式中，不可或缺的，唯一的——

大祭司。

他伸出手，轻轻牵起了那只戴着肉色手套的、冰冷的人偶的手。

“来，”他说，声音里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神圣颤抖。

“我的作品，该接受我的检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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