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归位的日常

这是一个无需上班的周末。

李成再次醒来时已是上午十点。冬日的阳光终于慷慨了一回，大片泼洒在卧室的地板上，将木头的纹理照得清晰可见。

身边是空的。

空气中残留着一丝沐浴露的清香。

李成揉着眼睛坐起来。宿醉的头痛和纵情的疲惫已经基本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填得满满的奇异满足感。

他下了床，走出卧室。

然后，他就看到了那个再也熟悉不过的完美背影。

赵雯正站在开放式厨房的料理台前为他准备早餐。

她穿着一件米白色居家毛衣和一条灰色羊毛长裤，勾勒出恰到好处的窈窕曲线。乌黑的长发被一根木簪随意挽在脑后，露出一小截白皙优美的后颈。

她听到李成走近的脚步声，回过头来。脸上是那个他看了两年、足以让任何男人都如沐春风的完美温柔微笑。

“醒了？饿不饿？三明治马上就好。”

她的声音、表情、姿态……一切都和过去无数个周末的清晨一模一样。

完美得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李成走到她身后，从背后环住她纤细的腰肢，把脸埋在她的颈窝里深吸了一口气。

嗯，是熟悉的、属于赵雯的味道。

“怎么了？”赵雯的身体微微僵硬了一下，但很快就放松下来，任由他抱着。

“没什么，”李成说，“只是觉得有点不真实。”

“不真实？”

“嗯，”李成抬起头，用下巴蹭了蹭她的脸颊。那皮肤细腻光滑，带着一丝刚被煎蛋热气熏染过的温热触感。“我还以为以后每天早上醒来，看到的都会是一个顶着金属圈的异形在给我做早饭呢。”

赵雯的身体再次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

“……那个样子……果然还是不太好吧？”她的声音很轻。

“没有不好，”李成笑着说，“我只是觉得，能同时拥有异形和人类两个版本的女朋友，自己实在是太赚了。”

他松开手，走到她身边，很自然地拿起一片刚煎好的培根塞进嘴里。

“说起来，你是怎么把它……呃，安装回去的？”他一边嚼着培根一边好奇地问。

“就是……对准位置，然后按下去就行了。”赵雯避开他的目光，低头专注于给自己盘子里的煎蛋撒胡椒粉。

“就这么简单？我还以为需要什么复杂的工序，比如拧螺丝之类的。”

“……我又不是一个宜家的柜子。”

“哈哈哈，”李成大笑起来，“也对。不过，那个头，被我喝完水之后，没帮你清理，没关系吗？”

“没关系，我已经清理过了。”

“哦？”李成的兴趣更浓了，“你是怎么清理的？用毛巾还是导管？”

“……”赵雯放下了胡椒瓶，转过头用一种混合了无奈和羞赧的眼神看着他。“你一定要在吃早饭的时候，讨论这个吗？”

“抱歉抱歉，”李成举手投降，“职业病，职业病。我对所有东西的内部构造和清理方式都充满了好奇。”

两人坐在餐桌前安静地吃着早餐。

阳光很好。食物很香。对面的女人很美。

一切都像是最高级的都市爱情电影里的某个片段。

但李成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彻底不一样了。

他看着赵雯那张正在小口咀嚼着三明治的完美无瑕的脸，眼神里不自觉地就带上了一种“透视”功能。他仿佛能穿透那层由硅胶构成的柔软皮肤，看到其下那个冰冷的、作为她真正本体的金属环。

这张脸对他来说，不再仅仅是一张“脸”。

它变成了一个“界面”。一个无比精美的、交互体验满分的、活生生的“应用”。

吃完早餐，李成像往常一样瘫倒在客厅的沙发上，准备享受一个无所事事的周末午后。

赵雯在厨房里清洗着餐具。

几分钟后，她擦干手走了过来。

她没有坐在李成身边，而是站着，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李成。”她叫他的名字。

“嗯？”李成懒洋洋地应了一声。

“把你的手机，给我一下。”

“哦？”李成有些意外，但还是从口袋里摸出手机递给了她。

赵雯接过手机。

她顺便抓起李成的一只手。

然后，她用李成的大拇指在手机的指纹感应区上轻轻一按。

屏幕亮了。手机解锁了。

李成的好奇心被彻底勾了起来。他坐直身体看着赵雯的操作。

他看到，赵雯直接划开他的主屏幕，进入了最后一页一个被他命名为“没什么卵用”的文件夹里。那里专门用来堆放各种系统自带App。

然后，她在文件夹的深处，点开了一个他发誓自己这辈子都从未见过的App图标。

那是一个极其简洁的纯黑色图标，中央是一个由无数细微的、散发着白色微光的代码“0”和“1”，构成的莫比乌斯环。

App启动了。

启动界面没有任何logo和动画，只是一片纯粹的黑色。

一秒钟后，黑色褪去，露出了App的主界面。

那是一个李成从未见过的控制界面。但作为顶尖设计师的他，却能立刻判断出“这玩意儿牛逼大发了”。充满了未来感。

界面的中央，是一个实时渲染的、和赵雯此刻脸上一模一样的超高精度3D人头模型。模型的下方，是无数看起来就极其复杂的、带着各种参数滑块和数值调节功能的控制栏。

在界面的最上方，用一种极简的、像是某种军用规格的字体，标注着这个App的名称——

【赵雯·调试模式】

李成的大脑有那么一瞬间是宕机的。

然后，他看着赵雯。

赵雯没有看他，也没有看手机屏幕。

她只是捧着李成的那只手，用自己的食指指尖，在他的大拇指上轻轻点了一下。

与此同时，手机屏幕上弹出了一个充满了赛博朋克风格的提示框。

【最高管理员权限，已授予用户“Li Cheng”。】

【指纹密钥，已绑定。】

做完这一切之后，赵雯才将手机轻轻放回李成手中。

然后，她一言不发地转身走回了卧室。

李成捧着那个还残留着她指尖温度的手机，愣在沙发上足足有半分钟。

然后，他像一个刚收到圣诞礼物的八岁小男孩，发出一声兴奋的欢呼，拿着手机一溜烟地冲进了卧室。

卧室里，赵雯正端坐在床边，背对着他。

像一个等待着被“调试”的最精密的人偶。

李成关上卧室门，反锁。

他坐到赵雯对面的椅子上，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将目光重新聚焦在自己手中的潘多拉魔盒上。

他伸出大拇指，小心翼翼地触碰了屏幕上那个3D模型的脸颊。

然后，向旁边轻轻一划。

神奇的事情发生了。

屏幕里的3D模型随着他手指的滑动缓缓转动。

而坐在他对面的现实世界里的赵雯，那张完美的脸也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捧着一样，以和他手机里完全同步的角度，极其流畅地转动了起来。

“卧槽……”

李成忍不住爆了一句粗口。

这简直比他玩过的任何一款VR游戏都要酷上一万倍。

他开始兴奋地在手机屏幕上对那个3D模型进行各种蹂躏。

他用两根手指将模型放大再放大，直到能看清那脸上每一根以假乱真的、几乎不存在的毛孔。

他又用手指在模型上从上到下地划动，于是，现实中的赵雯也跟着时而抬头，时而低头。

赵雯全程没有说一句话。像一个最专业、最顺从的模特，任由他摆布着自己的脸。

玩了大概五分钟的“头部运动”之后，李成的目光终于落到了下方那些复杂的控制栏上。

他看到了第一个滑块。

滑块的名字叫作【情绪-喜悦】。

此刻，滑块的数值停留在“65%”的位置。

李成试探性地用手指按住那个滑块，然后极其缓慢地向右边拖动。

他看见，随着他手指的移动，滑块的数值从“65%”一点点变成了“70%”、“80%”、“90%”……

而坐在他对面的赵雯，脸上的温柔微笑也随着数值的增加，开始变得越来越灿烂、越来越明媚。

当数值达到“100%”的时候，赵雯的脸上已经是一个足以融化任何冰山的、充满了极致幸福感的最完美笑容。

那笑容太完美了，完美得甚至有些失真。

李成又反过来，将滑块向左拖动。

数值从“100%”一路下降。

赵雯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收敛、消失。

当数值降到“50%”时，她的脸上已经没有任何表情，像一张白纸。

李成没有停下。

他继续向左。

“40%”、“30%”、“20%”……

一丝淡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哀伤，开始从她的眉眼之间浮现。

当数值归零的时候，赵雯的脸上已经是一副悲痛欲绝的、仿佛失去了全世界的最完美悲伤表情。那双美丽的眼睛里，甚至还恰到好处地噙着一滴晶莹的、摇摇欲坠的泪珠。

“天哪……”

李成感觉自己的头皮一阵发麻。

他像一个第一次拿到调色盘的画家，一个第一次坐在剪辑台前的导演。

他拥有了指挥情绪的权力。

在接下来的半个小时里，他像是疯了一样把玩着那些五花八门的“情绪滑块”。

【愤怒】、【厌恶】、【恐惧】、【惊讶】……

他饶有兴致地看着赵雯的脸上如同川剧变脸一般，不断切换着各种精准而又完美的表情。

他甚至还找到了一些更奇怪的滑块。

比如【宿醉后的迷茫】、【看到偶像时的狂喜】、【吃到了异物的嫌弃】……

赵雯的脸就像一个最高级的软件，能够模拟出一切人类已知的情绪。

玩腻了“情绪”之后，李成的目光又被另一个更有趣的滑块吸引了。

它的名字叫作【透明度】。

李成按住了那个滑块。

初始数值是“100%”，也就是完全不透明。

他轻轻向左滑动。

“90%”。

对面的赵雯，那张脸的轮廓似乎变得模糊了一点点。

“70%”。

她的脸开始呈现出一种果冻般的半透明质感。李成甚至能隐约看到她脸庞后方，那卧室墙壁上挂着的一幅画的轮廓。

“50%”。

赵雯的脸已经变得像一个淡淡的、几乎快要消失的幽灵。存在与虚无，现实与幻象，在她的身上达到了一种诡异而又无比迷人的平衡。

李成看得入了迷。

他将数值定格在了“30%”的位置。

在这个透明度下，他能依稀看到那张完美的、带着一丝微笑的脸。同时，也能清晰地看到，在那张脸的“内部”，那个由抛光钛合金制成的、作为她本体的金属环，正在闪烁着冰冷的光泽。

那画面就像是某部科幻恐怖电影里的海报。

但李成只觉得美。

他放下手机，站起身走到赵雯面前。

他伸出手想要触摸那张半透明的脸。

他的手指毫无阻碍地穿了过去，触摸到了那个冰冷的、坚硬的金属环。

而他的眼睛看到的，却是自己的手指穿过了一张若有若无的、带着微笑的脸。

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亵渎”与“交融”的快感瞬间击中了他。

他回到了座位上，拿起了手机。

他又发现了一个更有趣的工具。

图标是一个像素风格的“橡皮擦”。

他点击了那个图标。

然后，用自己的大拇指，在手机屏幕里那个3D人头模型的嘴唇位置轻轻一抹。

奇迹发生了。

手机里的模型，嘴唇消失了，露出了下方一片空白的数据网格。

而现实中，赵雯脸上的完美嘴唇也应声消失。

李成再次放下手机，走到赵雯面前。

他看着那张美丽的、依然维持着半透明状态的、但唯独没有了嘴唇的脸。

然后，他俯下身。

他亲吻了那个被他亲手“抹除”掉的、只剩下一片虚无的空洞。

他的嘴唇没有感受到任何柔软的触感。

他吻了一个空。

但就在他的嘴唇接触到那个“空洞”的瞬间。

对面的赵雯，那具一直端坐着的完美人偶般的身体，猛地发出了一声压抑的、带着浓重鼻音的呻吟。

“嗯……”

李成抬起头，看到了她那双因为动情而蒙上了一层水雾的眼睛。

他笑了起来。

他知道，自己找到了这个App最正确也最有趣的玩法。

他回到座位上，重新拿起手机，兴致勃勃地开始了新一轮的创作。

他先是恢复了她的嘴唇。

然后又找到了一个名为“动态贴图”的功能。

他点开那个功能，一排排充满了二次元风格的、闪闪发光的卡通贴图出现在屏幕下方。

李成坏笑着，从中选择了一个脸颊两边各出现一团红晕，眼睛里冒出爱心的、名为“脸红心跳”的贴图。

他将那个贴图拖动到了3D模型的脸上。

现实中，赵雯那张充满了古典美的圣洁脸上，也立刻出现了两团极其卡通化的、闪烁着的害羞红晕，和一双不断向外冒着粉色爱心的星星眼。

李成看着眼前这个作品，笑得差点从椅子上摔下去。

太荒诞了。

也太有趣了。

他甚至还开始玩起了混搭。

他为赵雯选择了一个悲痛欲绝的表情，然后为这张悲伤的脸贴上了一个滑稽的、流着口水的卡通香肠嘴。

他又为赵雯选择了一个愤怒的表情，然后为这张愤怒的脸戴上了一个毛茸茸的、不断晃动着耳朵的猫耳发箍。

在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李成把这个App当成了一个最先进的、自定义版的QQ秀，尽情地发挥着自己身为一个顶尖设计师的、所有的恶趣味。

而赵雯就那么安静地坐在那里。

她看着对面的男人像个孩子一样兴高采烈地将自己的脸变成了一块任由他涂抹、改造、亵渎的画布。

她没有感到被冒犯。

她只感觉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彻底的放松与安心。

她终于不用再独自去扮演赵雯了。

她可以把“赵雯”这个角色，连同她的所有喜怒哀乐，她所有的完美与虚假，全都像卸下一个沉重的背包一样，彻底地交给他。

终于，李成似乎是玩累了。

他靠在椅背上长出了一口气。

他划动着手机屏幕，将赵雯的脸恢复到了最原始的、没有任何表情和贴图的状态。

然后，他的手指在屏幕上停留了很久。

最后，他缓缓按下了那个位于App主界面最醒目的一个虚拟按钮。

那个按钮上只有一个词。

【关闭投影】

随着他手指的按下。

坐在他对面的赵雯，那张完美无瑕的、作为她所有虚假载体的脸，像是被人掐灭的烛火，瞬间消失在了空气里。

只留下那个她唯一真实的、冰冷的金属环。

李成放下手机。

他站起身，走到她的面前跪下来。

他伸出手轻轻捧住了那个环。

然后，他将自己的额头抵在了那冰冷的金属上。

卧室里很安静。

他能听到自己平稳的呼吸声，和她剧烈的心跳声。

他知道，在这一刻，他们的关系完成了最重要的一次升华。

他拥有了定义她所有虚假的权力。

但他最终选择的，依然是她那个“无”的、最真实的本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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