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审视和感激。今夜，在她最狼狈、最无助的时刻，救了她的不是沫芒宫的护卫，不是那些平日里对她前呼后拥的贵族，而是一个刚刚还在广场上和她尴尬偶遇的、平平无奇的蛋糕师傅。

我对着那双真诚的、甚至带着一丝依赖的眼睛，一时间竟有些不知所措。我连忙摆了摆手，恢复了一个店主应有的礼貌和谦逊。

“您言重了，芙宁娜大人。在枫丹廷，任何一位市民见到您身处险境，都会这么做的。”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稀松平常，尽管我的心脏还在砰砰直跳。

“至于之前……”我顿了顿，组织着语言，“那个黑衣人，究竟是什么来头？为什么会在这里袭击您？”

她的脸上刚刚恢复的血色，又褪去了一点。她摇了摇头，眼神里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迷茫。“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想出来走走，然后……然后她就突然出现了，拿着刀……”她的声音又开始发颤，显然不想再回忆那可怕的一幕。

“她也不知道吗？还是不方便说？”

我看出她的抗拒，便明智地不再追问。店里的空气一时间陷入了沉默，只剩下墙上老座钟滴答作响的声音。为了打破这尴尬，我的大脑飞速运转，寻找着下一个安全的话题。然后，那个最让我困惑不解的问题，便不受控制地溜出了我的嘴边。

“说起来……芙宁娜大人，”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像是单纯的好奇，“今天沫芒宫送来的那份蛋糕订单，设计图……非常别致。我从未见过那样的款式，能问一下……您是怎么会想到要做那样的蛋糕吗？”

话一出口，我就有点后悔了。这个问题，在眼下的气氛里，似乎有些不合时宜。

果然，她的反应出乎我的意料。

芙宁娜的脸“唰”地一下就红了，那抹绯红从她的脸颊一直蔓延到小巧的耳根。她猛地低下头，视线死死地盯着自己放在膝盖上的双手，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那个啊……那个……”她支支吾吾，语无伦次，完全没了平日里在公众面前挥洒自如的派头，“就……就是……随便画的……没什么特别的……”

她的反应太过激烈，反而坐实了这其中必有隐情。

“是吗？”我下意识地追问了一句。

“就是一个梦而已！”她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抬起头，急急地辩解道，但声音却越来越小，“梦里面的东西……都是乱七八糟的……颠三倒四的……当不得真……”

她说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声音已经轻得像蚊子叫，眼神也飘忽不定，完全不敢与我对视。

“梦……她也说了是梦！”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这个答案，比任何解释都让我震惊。我们……做了同一个梦？那个有婚礼，有宾客，还有这个独一无二的婚礼蛋糕的梦？

看着她那副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的窘迫模样，我忽然明白了什么。再问下去，恐怕只会让她更加难堪。于是我清了清嗓子，将话题拉回了现实。

“原来如此。不过……说回这个蛋糕本身，”我恢复了专业的口吻，“它的确需要一些很特殊的材料，就像我白天对您的侍从说的那样。要凑齐它们需要很长时间，再加上最近枫丹……情况不太稳定，很多航运都延误了。恐怕……完成它需要比预想中更久的时间。”

听我谈起正事，芙宁娜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立刻连连点头，脸上露出了明显的松了一口气的表情。

“没关系！没关系的！”她急切地说道，“你慢慢来，需要多久都可以，真的！完全……完全不着急！”

那股急于撇清关系的样子，反而显得更加欲盖弥彰。最后她几乎是一口气将杯中剩下的咖啡牛奶喝完，“咕咚”一声咽下去后，便猛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动作快得甚至带翻了裙摆的一角。

“那个……时间不早了！我……我也该回去了！”她语速极快，仿佛身后有什么东西在追赶，“今天……今天真的非常感谢你！改天……改天我一定会好好答谢你的！”

说完，她甚至不敢再多看我一眼，转身就朝着店门快步走去，那背影，比之前在广场上还要仓皇几分，简直可以用“落荒而逃”来形容。

“芙宁娜大人，外面不安全，要不要我……”我本想说送她一程，或者至少帮她联络沫芒宫的护卫。

“不用了！”她头也不回地打断了我的话，一把推开店门，伴随着一阵清脆的“叮铃”声，娇小的身影便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独留下我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弥漫着咖啡与甜香的店里，满心的纳闷和不解。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只是问了一个蛋糕的来历，她的反应为什么会这么大？”

我走到她刚刚坐过的沙发旁，空气中还残留着她身上那股淡淡的湖光铃兰香气。桌上的空咖啡杯，证明着刚才的一切并非幻觉。

我摇了摇头，试图把这些想不明白的烦心事都甩出脑袋。我收拾好杯子，锁上店门，然后拖着疲惫的身体走上二楼的卧室。

今晚发生的事情太多了。宿醉，荒诞的梦，凭空出现的神之眼，来自水神的神秘订单，还有那场惊心动魄的袭击，以及……她那令人费解的反应。我的大脑像一团被揉捏过度的面团，黏腻而混乱。

我习惯性地从口袋里掏出那枚神之眼，准备将它放在床头柜上。

就在它离开我口袋的一瞬间，异变发生了。

那枚一直安静地躺在我手心里的神之眼，突然毫无征兆地绽放出了耀眼的蓝色光芒。那光芒并不刺眼，反而像深海的静谧月光一般柔和，将我整个简陋的卧室都染上了一层梦幻般的蔚蓝。

我惊得差点把它扔出去。

我把它举到眼前，只见那颗深蓝色的宝石核心，此刻正像一颗活生生的心脏一样，有节奏地、明亮地闪烁着。内部的水元素符号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欢快地流动、旋转，仿佛在回应着什么，又或者是在庆祝着什么。

“它……它在发光？为什么？”

我拿着它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试图找出光芒的来源，或者是什么触发了它的反应。是刚才的战斗？是芙宁娜的离去？还是……别的什么？

光芒持续了将近一分钟，才渐渐地、不情愿地收敛了回去，最终恢复成那颗看似平平无奇的蓝色宝石。

我把它放在手心里翻来覆去地看，除了还残留着一丝微弱的、如同生物般的温热外，似乎又和之前没什么两样了。

“真是……越来越搞不懂了。”

我叹了口气。从得到它的那一刻起，我的生活就彻底偏离了轨道。我将它放在枕边，凝视着它在月光下折射出的微光。或许，想再多也没用。

舟车劳顿的疲惫感最终还是战胜了所有的困惑。我吹熄了床头的蜡烛，将自己扔进柔软的床铺里。

还是先睡一觉吧。明天，还有一整天的蛋糕和面包在等着我呢。

第二天清晨，太阳照常升起，将金色的光芒洒在枫丹廷的每一片屋顶上。我被楼下烤炉传来的第一缕面包香气唤醒，枕边的神之眼安静地躺着，仿佛昨夜那场奇异的光芒从未发生过。

我甩了甩依旧有些昏沉的脑袋，将那些超自然的烦恼暂时压下。生意还要继续。

然而，一整天下来，我的心思却完全不在打发奶油和揉捏面团上。每当有客人进店，我都会不动声色地竖起耳朵，试图从他们的闲聊中捕捉到任何与沫芒宫有关的蛛丝马迹。我的视线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街道的尽头，潜意识里似乎在期待着什么，又或者是在担心着什么。

“老板，这份奶油的甜度……您再试试？”学徒艾伦小心翼翼地把一小碗打好的奶油递到我面前。

我心不在焉地用手指蘸了一点，尝了尝，脑子里想的却是昨晚芙宁娜那张苍白的脸。

“嗯……就这样吧。”我敷衍道。

艾伦的脸上露出一丝困惑，因为按照我平时的标准，这份奶油的空气感明显不足，但他没敢多问，默默地退下了。

临近中午，店里迎来了一批特殊的客人——几个穿着沫芒宫文职人员制服的年轻人。他们是来买午餐的，通常会打包一些三明治和法棍。这正是我等待的机会。

我亲自上前招待他们，脸上挂着营业性的微笑，一边为他们打包面包，一边状似无意地开启了话匣子。

“今天沫芒宫那边，看起来很忙碌啊？”

其中一个年轻的书记官，显然是我的老主顾，一边挑着面包一边大倒苦水：“忙？简直是快要打起来了！老板你是不知道，今天上午，愚人众的那个执行官，‘仆人’，来和芙宁娜大人正式会面了！”

我的心猛地一紧，手上打包的动作都慢了半拍。“哦？是吗？外交会晤……应该很顺利吧？”

“顺利？别提了！”另一个女职员压低了声音，脸上带着一丝后怕和不满，“那个‘仆人’，气场太吓人了，咄咄逼人，一直在追问关于枫丹预言的事，句句都在给芙宁娜大人施压。我们这些在旁边做记录的，腿肚子都直哆嗦。”

“那……那芙宁娜大人她……”我忍不住追问，声音有些干涩。

“芙宁娜大人当然是……一如既往地应付过去了。”书记官叹了口气，语气里却带着一丝不确定，“不过，气氛真的非常糟糕，感觉就像绷紧的琴弦，随时都要断了。最后什么实质性的东西都没谈出来，不欢而散。”

“最气人的是！”旁边那个一直没说话的职员突然插嘴，满脸愤慨，“会议结束后，那位大名鼎鼎的旅行者带来的那个白色漂浮物，居然把我们为下午茶准备的点心全都吃光了！一块都没剩下！害得我们现在还得跑出来重新买！”

他们抱怨着派蒙的胃口，讨论着下午茶该换什么口味的点心，而我，在听到“不欢而散”这四个字时，那颗悬了一早上的心，终于暂时地、沉沉地落了回去。

“没出事就好……至少，没有像昨晚那样直接的危险。”

那个叫“仆人”的执行官，恐怕就是昨晚那个黑衣人吧。她选择在正式会面上施压，而不是再次动用武力，这说明芙宁娜大人暂时是安全的。

我将打包好的面包递给他们，还额外赠送了几块刚出炉的蝴蝶酥。

“辛苦各位了，这点心算我请的。”

“老板你太客气了！”

他们道着谢离去了，店里又恢复了往常的忙碌。我靠在柜台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在我身上，暖洋洋的。我第一次发现，能安安稳稳地闻着面包香，听着客人的喧闹，是一件多么让人安心的事情。

虽然这场风波显然没有结束，但至少，此刻的枫丹廷，风平浪静。这就够了。

夜幕再次降临，当最后一个客人心满意足地提着甜点离开后，我指挥着学徒们打扫店铺。但在擦拭那张芙宁娜坐过的沙发时，昨晚的一幕幕又不受控制地浮现在脑海里。她惊恐的眼神，颤抖的身体，还有喝下那杯超甜咖啡牛奶后如释重负的表情。

一种莫名的冲动驱使着我。

我走到陈列柜前，那里还剩下几块下午刚做好的草莓鲜奶油蛋糕。蛋糕胚松软湿润，夹着厚厚的、用最新鲜的奶油打发而成的奶油霜，上面点缀着几颗鲜红欲滴，饱满多汁的草莓，表面还筛了一层薄薄的糖粉，看起来就像冬日初雪落在红宝石上。

“下午那些文员在抱怨点心被吃光了……她今天下午，大概也没能好好享用下午茶吧。”

这个念头一出现，我就再也无法将它从脑中抹去。鬼使神差地，我取出一个精致的打包盒，小心翼翼地将最大、最漂亮的一块草莓蛋糕放了进去，甚至还贴心地在旁边配上了一把小小的银叉。我脱下围裙，提着这个与夜色格格不入的白色纸盒，走出了店门。

我的双脚，仿佛有了自己的意志，再次将我带到了歌剧院前的那个巨大喷泉广场。晚风微凉，带着水道里潮湿的水汽。广场上和昨夜一样空旷，只有喷泉哗哗的水声在寂静中回响。我走到昨晚坐过的池边，却没有坐下，只是静静地站着，提着那个小小的蛋糕盒，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

几分钟后，一个熟悉的身影，如同应约而来一般，出现在了广场的另一头。

还是芙宁娜大人。

她依然穿着那身深蓝色的常服，但今天的步伐比昨晚更加迟疑和谨慎。她像一只受惊的小动物，走几步便会停下来，警惕地环顾四周，似乎在确认有没有潜在的危险。当她的目光扫过我这边时，身体明显地顿了一下。

我看到她的背脊瞬间绷紧了，那是一种随时准备逃跑的姿态。

然而，当她看清是我，是昨晚那个救了她、还给了她一杯热咖啡的蛋糕师傅后，我能明显地感觉到，她那股紧绷的、充满戒备的气场，缓缓地松懈了下来。她没有像昨晚那样立刻转身离开。

她犹豫了片刻，还是朝着我这边走了过来，脚步很轻，带着试探。

“晚上好。”她在我面前几步远的地方停下，声音很小，但比昨晚要镇定一些。

“晚上好，芙……芙宁娜大人。”我及时改了口，虽然梦里的那个称呼几乎又要脱口而出。

她的视线落在了我手上提着的那个白色纸盒上，那双蓝白异色的瞳孔里，闪过一丝纯粹的好奇。“你……手上拿的是什么？”

“下午店里做的草莓蛋糕，”我微笑着，举起手中的盒子，向她示意了一下，“想着您今天……可能比较辛苦，或许会需要一点甜的东西。”

我没有提会议，也没有提仆人，只是用了最委婉的说法。

她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惊讶，随即那抹绯红又悄悄爬上了她的脸颊。她似乎想拒绝，但目光却无法从那个精致的盒子上移开，喉头甚至不易察觉地轻轻滚动了一下。

“到长椅上坐吧。”我没有给她拒绝的机会，率先转身走向昨晚她坐过的那排长椅。

她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跟了过来，在我身边隔着一个人的距离坐了下来。

我打开蛋糕盒，将那块精致的草莓蛋糕放在了我们中间。我把银叉递给她，柔和的瓦斯灯光下，鲜红的草莓和雪白的奶油显得格外诱人。

她接过叉子，却没有立刻动手，只是静静地看着那块蛋糕，眼神里流淌着一种复杂难明的情绪。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小心翼翼地叉起一小块，送入口中。

当奶油和蛋糕胚在她的舌尖融化的那一刻，她的眼睛猛地亮了起来，像是有星光在其中炸开。她咀嚼的动作很慢，很细致，仿佛在品味一件绝世的艺术品。甜蜜的滋味似乎驱散了她一整天的疲惫和紧张，她紧绷的嘴角不自觉地向上扬起了一个小小的、满足的弧度。

她很快吃完了整块蛋糕，甚至用叉子将盘底残留的最后一抹奶油都刮得干干净净。

“唔……”她发出一声满足的轻哼，心情似乎好了许多。我甚至看到，她头顶那撮标志性的、如同水滴状的呆毛，都因为主人愉悦的心情，而开心地轻轻晃动了两下。

看着她那副心满意足的样子，特别是那撮小小的呆毛像有了生命般轻轻晃动了两下，一股纯粹的、不含任何杂质的喜悦在我胸中化开。那感觉，比我第一次成功烤出完美的舒芙蕾，比收到枫丹美食协会的嘉奖，都要来得更加温暖，更加实在。我不自觉地咧开了嘴，脸上的笑容大概傻得可以。

“就好像……只要她开心了，我今天所有的心神不宁，就都有了答案。”

我静静地等着她吃完最后一口，看着她意犹未尽地用银叉的背面，将打包盒底最后一点奶油刮起来送进嘴里，那个动作孩子气十足，却又带着一种天生的优雅。

等她放下叉子，我才用一种尽量随意的语气，柔声问道：“蛋糕的味道……还可以吗？”

她似乎从甜蜜的回味中醒过神来，脸上那抹因满足而泛起的红晕还未完全褪去。她抬起头，那双异色的瞳孔在夜色下显得格外明亮，里面已经没有了丝毫的恐惧与戒备。

“嗯，”她认真地点了点头，恢复了几分身为“神明”的品评姿态，虽然语气要柔和得多，“味道很不错。蛋糕胚的湿度正好，草莓也很新鲜。特别是奶油，非常香滑，入口即化。”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然后才带着一丝不好意思补充道，“就是……对我来说，糖好像稍微多了一点点。”

“糖多了……”

我立刻在心里记下了这一点。我用的是店里最受欢迎的黄金配比，对于大多数枫丹人来说是恰到好处的甜度。但对她而言，或许应该更清淡一些。

“下次……如果还有下次的话，糖霜的用量要减少三分之一。”

“我记下了。”我郑重地对她点头，那认真的神情仿佛是在接受沫芒宫下达的最高指令。

我的回答似乎让她有些意外，她愣了一下，随即轻轻地笑了。那笑声很轻，像风吹过风铃，在哗哗的水声中若隐若现。

那之后，我们都没有再说话。

我们就这样并肩坐在长椅上，陷入了一种奇异而舒适的沉默。谁也没有觉得尴尬，谁也没有急于寻找下一个话题。我们的目光都投向了面前的喷泉，看着巨大的水柱在瓦斯灯的映照下冲向夜空，然后化作万千晶莹的水珠，带着“哗啦”的声响洒落回池中。晚风温柔地吹过广场，拂动着她的发丝和我的衣角，也带来了远处塞纳马恩省河的潮湿气息。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变慢了。

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模糊，只有身边这个娇小的身影，和我们之间这份宁静的、不需要言语的默契，是如此的清晰。我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湖光铃兰香气，混合着刚刚吃完蛋糕后留下的、一丝若有若无的草莓与奶油的甜香。

“真希望……就这样一直坐下去。希望时间能走得再慢一点。这样的时光，能再多一点就好了。”

我不知道我最后是怎么回家的，我只知道那一晚，睡眠彻底背叛了我。

我在床上翻来覆去，粗糙的亚麻床单摩擦着我发烫的皮肤。”她坐在长椅上……嘴角沾着一点奶油……那撮呆毛……晃了晃……她说糖有点多……” 这画面在我脑海里，怎么也赶不走，一遍又一遍，像是刻在了眼皮内侧。心脏在肋骨下不规律地狂跳，像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鸟。

挫败感和一种莫名的焦躁攫住了我。我从床上坐起身，黑暗中，手无意识地摸索到了床头柜上那枚冰冷的、坚硬的物体——神之眼。

我把它握在手心，它的凉意稍微缓解了我掌心的燥热。就在这时，它又一次，毫无征兆地亮了起来。

那光芒比昨夜更加明亮，也更加急切，在我紧握的指缝间透出蓝色的辉光，仿佛在回应我内心的不平静。我鬼使神差地，将它轻轻地放到了我狂跳不止的胸口上。

奇妙的事情发生了。

当那冰冷的金属外壳接触到我胸口的皮肤时，它那急促闪烁的光芒，瞬间化作了一道稳定而柔和的蓝色光晕。那光晕像水波一样缓缓荡漾开来，将我整个人笼罩其中。那股柔和的、带着水汽的凉意，透过我的胸口皮肤，渗入我的身体。

“心跳……慢下来了……脑子里那些画面……模糊了……好安静……”

我的呼吸变得深长而平稳，眼皮重得再也抬不起来。我就这样握着胸前散发着微光的“石头”，身体重新陷进柔软的床铺里，意识则坠入了一片深邃而宁静的蓝色海洋。

我睡着了。然后，我又一次坠入了那个不可思议的梦境。

这一次，没有枫丹的歌剧院。取而代之的，是震耳欲聋的璃月传统的唢呐与锣鼓声，喜庆的乐调几乎要掀翻云层。我发现自己身处绯云坡那条最繁华的长街上，脚下是平整的石板路，两旁是古色古香的飞檐斗拱，挂满了喜庆的红灯笼。

我不再是穿着枫丹的礼服，而是一身刺绣着祥云与麒麟纹样的璃月传统婚服，大红的衣料厚重而华贵。我跨坐在一匹神骏的白马之上，马鞍上都系着红绸。

而在我的前方，一顶八抬大轿稳稳地停下，轿帘掀开，一只穿着绣花鞋的纤足探了出来。她被喜娘搀扶着，缓缓走向我。她也穿着一身璃月的嫁衣，是那种最正统的凤冠霞帔，流苏珠帘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曳，叮当作响。大红的盖头遮住了她的全部容颜，我只能看到她窈窕的身姿，和盖头下若隐若现的、精致的下颌线。

但我知道是她。那种感觉，不会错。

街道两旁，站满了前来观礼的宾客。我看到了“天权星”凝光小姐，她正与身旁的刻晴小姐低声交谈着什么，脸上带着一贯的从容微笑；岩王帝君——如今的钟离先生，也站在不远处，神情肃穆地看着我们；甚至连蒙德城那位不苟言笑的“暗夜英雄”迪卢克老爷，和那位正直的代理团长琴小姐，都远道而来，站在人群之中。他们都在看着我们，为我们祝福。

我翻身下马，朝她伸出手，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喜悦与安宁……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刺破窗帘，将我从那个无比真实的梦境中唤醒。

梦是那么的真实，以至于我猛地睁开眼睛，看到的不是绯云坡的红灯笼，而是自己熟悉的、带着淡淡面粉味的天花板。

我下意识地伸出手，想去握住身边那只戴着凤冠霞帔的手，却只捞到了一片冰冷的空气。

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失落感，如同潮水般将我淹没。胸口像是被挖空了一块，闷得发慌。梦里的喜庆与喧嚣还萦绕在耳边，但现实的寂静却在无情地提醒我，那一切，都只是虚假的泡影。

我躺在床上，呆呆地望着天花板，久久无法回神。那份怅然若失的感觉，比宿醉还要难受。

我用力地揉搓着自己的脸，试图用疼痛感来驱散那股萦，绕不去的失落。

“神经……我感觉我的神经快要出问题了。”

这念头像一颗萌芽的种子，在我混乱的大脑里迅速生根发芽。自从得到这枚该死的神之眼，我的生活就彻底乱了套。隔三差五，那个荒诞又真实的梦境就会准时报到。第一次是在枫丹歌剧院，第二次是在璃月绯云坡……下一次呢？会是在须弥的智慧宫，还是稻妻的天守阁？

最折磨人的是，梦里有多甜蜜，醒来就有多空虚。

“看得到，吃不着。”

这句粗俗的街头俚语，此刻却精准地概括了我全部的苦闷。我一个开蛋糕店的小商人，每天打交道的不是面粉就是奶油，就算生意再好，也不过是个平头百姓。而她呢？她是枫丹的神明，是沫芒宫里高高在上的象征。我们之间的距离，比提瓦特大陆最东边的鸣神岛到最西边的沙漠还要遥远。

我颓然地躺回床上，把脸埋进枕头里。但梦境的细节又不受控制地往外冒。那身大红的璃月婚服，那匹神骏的白马，甚至连凝光小姐嘴角那抹微笑的弧度……都真实得可怕。真实得就像是对未来的预演，仿佛明天这一切就会发生。

这种矛盾的感觉快要把我撕裂了。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需要一个答案，一个解释。

我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占卜。对，去找个会占卜的人看看。”我需要有人告诉我，这究竟是无稽的幻梦，还是某种该死的预言。我需要一个外力来打破这个死循环。

我立刻想起了前几天听客人们闲聊时提到的一个名字。最近枫丹廷里来了一位新的占卜师，据说来自蒙德，是一位技艺高超的水占星术士。客人们把她传得神乎其神，说她能从一杯水的倒影里，窥见过去和未来。

“阿斯托洛吉斯·莫娜·梅姬斯图斯。”

我念出了这个拗口的名字，不管她是不是真有那么神奇，我现在就像一个溺水的人，哪怕是一根稻草也要死死抓住。

我打定了主意。

今天下午，等店里最忙的时段过去，我就去拜访这位来自蒙德的占星术士。我必须搞清楚，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个念头像一道光，刺破了我早晨的颓丧与茫然，给了我一个明确的目标。

我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里混杂着清晨微凉的空气和从楼下飘上来的、属于面包和黄油的、现实得不能再现实的香气。

“占卜师。下午就去。在那之前，我是个蛋糕师傅。对，我只是个蛋糕师傅。”

我用这句咒语般的自我催眠，强行将脑子里那些穿着红衣、骑着白马的荒唐念头压了下去。我换上工作服，走下楼梯，准备开始一天的工作。学徒们已经把第一炉面包送进了烤箱，暖烘烘的热气和他们年轻活力的问候声，终于让我感觉自己又回到了熟悉的世界。

然而，这份熟悉感并没有持续多久。

店门上的铃铛发出了一声清脆的“叮铃”，这个时间点，通常是第一批赶着上班的熟客。我头也没抬，习惯性地喊了一声：“早上好！您要的……”我的话戛然而止了。因为我一抬头，看到的不是任何一位熟客，而是那张让我记忆深刻的、属于沫芒宫侍从的严肃面孔。

还是之前那位。

他依然站得笔直，制服熨烫得一丝不苟，但他的表情……很奇怪。他努力地想维持住那种属于沫芒宫的、不苟言笑的专业仪态，但他的嘴角却在不受控制地、轻微地抽搐着，像是在拼命忍着什么。那眼神里，既有困惑，也有一丝……是的，一丝强行压抑下去的笑意。

我的心，咯噔一下。

“不会吧……”

他走到我的柜台前，动作依然标准，但递东西过来的手，却显得有些迟疑。他递过来的，是一张迭得方方正正的蓝色便签纸。

那熟悉的颜色，熟悉的湖光铃兰香气，让我太阳穴的神经又开始突突直跳。

我机械地接过那张纸，手指甚至能感觉到纸张上还残留着一丝仓促书写时留下的、不平整的印记。我展开它。

纸条的上半部分，是那串我闭着眼睛都能认出来的、华丽又任性的手写字体：“做这个！”

简短的三个字，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又带着点心虚的急切。

而我的目光，则死死地钉在了纸条的下半部分——那个手绘的示意图上。

在那一刻，我感觉周围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烤炉的轰鸣，学徒的交谈，街上的喧嚣……全都离我而去。我的世界里，只剩下这张小小的便签纸，和上面那个让我头皮发麻的图案。

那上面画的，是一块造型精致的糕点。圆形的饼面上，用红色的果酱勾勒出繁复而喜庆的纹样——龙凤呈祥，还有中间那个大大的、我只在璃月书籍里见过的“囍”字。

“龙凤喜饼……”

这不就是……这不就是我刚刚才在梦里，看到的那些摆在婚宴桌上的……璃月传统婚礼糕点吗？！

我猛地抬起头，惊诧地看着眼前的侍从，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看到我这副表情，脸上那副想笑又不敢笑的神情更明显了。他清了清嗓子，用一种混合着官方口吻和私人困惑的语气，低声对我解释道：

“那个……先生，请您别这么看我。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他顿了顿，似乎在选择合适的措辞。

“芙宁娜大人……今天早上醒来之后，就、就有点……嗯，不同寻常。她着急忙慌地冲出卧室，大声喊着要笔和纸。我们递过去之后，她就把自己关在书房里，过了好一会儿才出来，把这张纸条交给我，让我立刻给您送来。”

侍从说到这里，忍不住压低了声音，凑近了一点，用一种分享秘密的口吻说：

“而且……芙宁娜大人出来的时候，她的脸……非常红。是的，据说从脖子根一直红到了耳朵尖。”

我能怎么办？我还能说什么？

我的大脑此刻就像一盆被打发过度的奶油，彻底失去了形态，变成了一滩毫无用处的、油水分离的糊状物。告诉他，“哦，是的，这龙凤喜饼我认得，今早刚在梦里和我跟芙宁娜大人的璃月式婚礼上见过”？我怕我这边话音刚落，那边他就会叫来大街上的执律庭里的人，把我当成疯子或者是什么别有用心的危险分子给抓起来。

最终，求生的本能战胜了惊涛骇浪般的震惊。我祭出了我眼下唯一能用的法宝——拖字诀。

我清了清干涩的喉咙，强迫自己将视线从那张烫手的图纸上移开，摆出一副专业、严谨、但又充满为难的表情。

“这个……侍从先生，”我用一种探讨学术问题的口吻，缓慢地说道，“这是一种璃月传统糕点，工艺非常复杂。而且，您看这上面的纹样，要做出那种正宗的口感和色泽，必须用到璃月当地特产的一种叫‘绝云椒椒’的植物磨成的香料粉，还有轻策庄那边用特殊工艺熬制的麦芽糖。这些东西……在枫丹，您知道的，根本找不到。就算走最快的商路，从璃月港运过来，也需要很长……很长的时间。”

我说得一本正经，自己都快要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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