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封印仪式

夜，深沉如墨，仿佛要将整个世界都吞噬。

应急灯的电力早已耗尽，房间里唯一的照明，是晴人从一堆废品里翻出来的半截蜡烛。跳动的烛火在墙壁上投下巨大而摇晃的影子，让这个小小的避难所显得愈发压抑和不真实，像一个即将举行古老献祭的洞穴。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奇特而复杂的气味——消毒酒精的刺鼻、滑石粉的干燥、透明润滑剂的化学甜腻，还有一种淡淡的、类似合成橡胶的独特甜香。这些味道交织在一起，形成了这场悲伤仪式，令人心悸的氛围。

结奈安静地坐在床沿，像一尊等待被完成的、由苍白大理石雕琢而成的雕塑。她已经用他们仅存的清水仔细清洗过身体，乌黑的长发被晴人用一根旧发带一丝不苟地束在脑后，露出了光洁优美的后颈线条。烛光下，她的皮肤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唯有左臂上那狰狞的咬痕，以及周围蔓延开来的、如同死亡藤蔓般的青黑色血管，在提醒着即将到来的残酷现实。

她的身体在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晴人分不清那是因为房间的寒冷，还是因为深入骨髓的恐惧。他能看到的，只有她紧紧抿着的、毫无血色的嘴唇，和那双在烛光下亮得惊人的、写满决绝的眼睛。

晴人单膝跪在她的面前，地板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裤料传来，像一根冰锥，刺入他的骨髓，让他保持着最后一丝摇摇欲坠的清醒。他的手里，捧着那件折叠得异常工整的肤色乳胶衣。

它在摇曳的烛光下泛着一层诡异的、类似油脂的光泽，触感冰冷、光滑，像某种深海未知生物的皮肤。这就是结奈为自己选择的棺椁，一副将在往后的时日里封印她、隔绝她的柔软牢笼。晴人想起了他们当初在网上一起挑选这件衣服时的情景，那时他们还在为“是肤色更性感还是黑色更神秘”而嬉笑着争论不休。谁能想到，这件承载了甜蜜幻想的衣物，最终会用在如此绝望的场合。

“时间差不多了，结奈。”晴人的声音沙哑得如同被砂纸打磨过，“我能感觉到……天就快亮了。外面的声音……也快消失了。”

结奈没有说话，只是缓缓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两道淡淡的阴影。然后，她用尽全身力气般，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这个无声的动作，便是仪式开始的号角。

晴人深吸了一口气，那混杂着各种气味的空气涌入肺中，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他将那件乳胶衣完全展开，那是一整块毫无缝隙的、仿佛第二层皮肤般的存在。他必须极其小心，任何一点疏忽，都可能导致这脆弱的封印出现瑕疵。

他从结奈的左脚开始。

她的脚很小，脚踝纤细得仿佛一用力就会折断。晴人握住她的脚踝时，能清晰地感觉到皮肤下血管微弱的搏动，以及那份属于生命的、正在飞速流逝的温暖触感。但很快，这份触感就将被冰冷的乳胶所取代。

他先是在自己的手心倒上一些透明的润滑剂，双手合十，感受着液体冰凉的触感在掌心蔓延开。他记得以前夏天时，他也是这样，将防晒霜在手心搓热，然后为她涂抹在后背和腿上。那时她的皮肤是健康的蜜色，会因为他的触摸而发出满足的、像小猫一样的咕噜声。

他用近乎于祷告般的虔诚，将冰凉的液体均匀地涂抹在结奈的小腿和脚背上。液体冰凉的触感让她瑟缩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呜咽，但她没有睁开眼睛，只是将嘴唇抿得更紧。

晴人知道，这已经是她正在用自己最后的人类意志，来对抗身体本能的抗拒。

他将乳胶衣的开口撑开，小心翼翼地，将那层冰冷的“皮肤”套上她的脚尖，然后一点一点地向上拉。这个过程需要极大的耐心和精确的力道。太用力，可能会撕裂衣物；太轻，则无法让其顺利滑过皮肤。他听到乳胶衣在润滑剂的作用下，滑过皮肤时发出的、微弱而湿润的“嘶嘶”声，那声音像是恶魔的低语，宣告着一场吞噬正在进行。

烛光下，晴人的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专注，仿佛一位正在进行精密手术的外科医生，又像一个正在为神像镀金的虔诚信徒。

乳胶衣也因此缓慢地继续向上攀升。

它吞没了她纤细的脚踝，包裹住她优美的小腿肚，没过了她圆润的膝盖。所过之处，皮肤原有的质感和温度被完全覆盖，取而代之的，是那种光滑的、带着非人感的、冰冷的触感。烛光下，那层肤色的材质反射着水光，仿佛她的双腿正在变成一尊完美的蜡像。

当晴人的手触及她的大腿时，结奈的身体猛地绷紧了。那是她作为人类女性，最私密、最敏感的区域之一。晴人能感觉到她呼吸的节奏瞬间被打乱，急促而紊紊。

“别怕，结奈。”他停下动作，抬起头，用自己的额头轻轻抵着她的额头。隔着昏暗的光线，他能看到她紧闭的眼睑在剧烈地颤抖。“我在，一直都在。”

“……嗯。”她从牙缝里挤出一个破碎的、带着哭腔的音节。

得到许可后，晴人继续着他的工作。他为她的大腿和腰臀涂上润滑剂，然后一鼓作气，将乳胶衣拉过了腰际。最后，是她的双臂和上半身。当他将背后那条从后颈一直延伸到尾椎骨的长拉链缓缓拉上时，一声轻微而清晰的“嘶啦”声在寂静的房间里响起，似乎有一条冰冷的蛇，吐出了致命的信子，完成了最后的缠绕。

封印，完成了第一步。

从脖颈到脚趾，结奈的整个身体，都被那层肤色的、严丝合缝的乳胶皮肤彻底包裹。它完美地复刻了她身体的每一处曲线，却又无情地抹去了所有人类的细节——毛孔、肤色、伤疤、体温。她变成了一具光滑的、没有瑕疵的、宛如商店橱窗里陈列的假人模特般的躯体。

晴人伸出手，用指腹轻轻地划过那层新的“皮肤”。触感奇特，冰冷，光滑，却又带着橡胶特有的弹性质感。他知道，在这层只有零点几毫米厚的薄膜之下，是结奈正在逐渐失去温度的、鲜活的肉体。而更深处，是她那正在被病毒风暴撕扯得支离破碎的灵魂。

他拿起早已准备好的肤色乳胶头套。头套的设计很简单，只在眼睛、鼻子和嘴巴的位置留下了必要的细微开口。他小心翼翼地为她戴上，将她所有的发丝都仔细地收拢进去，确保没有一根留在外面。

然后，是第二层伪装——那张完全仿照她熟睡时容颜制作的、柔软的硅胶面具。

晴人捧着那张面具，端详了许久。面具上的眉眼是如此安详，嘴角是如此甜美。这曾是他最熟悉的、最迷恋的睡颜。他曾无数次在这张睡颜旁醒来，感受着清晨阳光的温暖。而现在，这张脸，却将成为隔绝他与她的、第二道冰冷的屏障。

他的眼眶一阵酸涩，但他强忍住了泪水。现在还不是哭的时候。

他伸出颤抖的手，将那张柔软的面具，无比精准地覆盖在结奈的脸上。面具完美地贴合了她的五官，通过预留的开口，她依然可以呼吸和视物。

“结奈……”他轻声呼唤，声音里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哀求。

戴着面具的女孩，用那张永远安详微笑的脸庞，静静地“看”着他。

晴人知道，还剩下最后一步，也是最重要的一步。

他站起身，从床下拖出一个沉重的、边缘包裹着铁皮的箱子。箱子上了锁，他用一把小小的钥匙将其打开。箱子里铺着厚厚的黑色绒布，中央静静地躺着最后的封印——那个Kigurumi头壳。

头壳的脸庞，是典型的动漫少女风格，有着一双巨大的、用特殊工艺制作的、仿佛蕴含着星辰大海的蓝色眼睛，小巧挺翘的鼻子，和一张永远保持着无辜微笑的嘴巴。头壳上固定着一头柔顺的、如同瀑布般的樱花粉色长假发。

这曾是他们和平年代里最甜美的秘密。结奈亲手打磨、上色，完成了这个“另一个自己”。她曾戴着它，在晴人面前撒娇、欢笑，扮演着动画里那个无所不能的女主角。而现在，这个承载了无数美好回忆的造物，即将成为她的监牢。

晴人将头壳捧起，动作轻柔得像是在举行一场加冕仪式。他走到结奈面前，深深地凝视着那张她安详睡颜的面具。

“我要关门了，结奈。”他的声音里带着诀别的颤音。

面具之下，没有任何回应。但就在他即将扣下头壳的瞬间，一滴晶莹的泪珠，从那安详睡颜的眼角溢出，冲破了意志的堤坝，顺着硅胶面具光滑的脸颊滑落，最终滴落在他捧着头壳的手背上。

滚烫，如同岩浆。

晴人的心，在那一瞬间，被彻底灼穿。

他不再犹豫，不再迟疑。他将头壳高高举起，对准位置，缓缓地、坚定地，扣了下去。

“咔哒。”

一声清脆的、机械的、不带任何感情的声响。头壳内部的卡扣与固定装置完美地啮合在了一起。

仪式，宣告完成。

蜡烛的火光，在这一刻，仿佛也黯淡了下去。

一个穿着肤色紧身衣、戴着巨大动漫少女头壳的Kigurumi人偶，安静地坐在床边。她有着樱花粉色的长发，巨大的蓝色眼睛，和永远不变的微笑。

她看起来完美、可爱，像一个刚刚从童话故事里走出来的角色。

只是，在那层层包裹的、冰冷而虚假的皮肤之下，一颗真正属于人类的心跳，正在逐渐地，走向永恒的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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