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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最后的日落

太阳正在死去。

或者说，至少在这个被遗忘的城市角落里，它正进行着一场漫长而绚烂的告别。橙红色的光芒穿透了稀薄的、铅灰色的云层，将断壁残垣染上了一层温暖的、近乎于欺骗的色彩。风在钢铁的废墟间穿行，发出呜咽般的声音，卷起地上的废纸和灰黑色的尘埃，打着旋飞向昏黄的天空。偶尔有几只羽毛凌乱的乌鸦落在倒塌的交通灯上，发出沙哑的、仿佛在嘲笑这片死寂的鸣叫。

远方的地平线上，那些曾经代表着人类文明骄傲的摩天大楼，如今只剩下参差不齐的剪影，像是被什么巨大的、贪婪的野兽啃食过的墓碑群。

在这片巨大的、寂静的废墟之上，一栋公寓楼的天台，成了这末世中为数不多的、被时光遗忘的孤岛。

晴人靠在有些生锈的栏杆上，感受着金属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那是一种能让皮肤泛起鸡皮疙瘩的温度。他的目光没有焦点，只是放空地望着那轮正在缓缓沉没的夕阳。风吹起他额前略长的黑发，露出那双没什么神采的眼睛。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既没有悲伤，也没有恐惧，只是一种深入骨髓的、仿佛连灵魂都已经燃烧殆尽的疲惫。三年了，任何激烈的情绪都早已被这末世磨平，只剩下生存的本能。

“晴人。”

一个轻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像一根羽毛，轻轻拂过他早已结痂的内心。

晴人没有回头，嘴角却不自觉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在这个世界上，只有这个声音，能让他那早已麻木的神经，产生一丝微弱的温暖反应。

“嗯。”他应了一声。

脚步声很轻，几乎听不见。结奈走到了他的身边，学着他的样子，将手肘撑在栏杆上，侧过头，安静地看着他的脸。

她的脸色有些过分的苍白，那是长期营养不良的证明，但那双大大的、总是像小鹿一样带着点天真和好奇的眼睛，此刻却亮得惊人。夕阳的光芒在她眼中跳跃，仿佛将这垂死的世界最后的热量与光芒，都凝聚在了那里。

“今天的天空，真漂亮啊。”结奈说，声音里带着刻意营造出的轻松。

“是啊。”晴人终于转过头，看向她。他的目光在那双明亮的眼睛里停留了片刻，心中那片死寂的灰烬下，似乎有什么东西被轻轻拨动了一下。“像我们第一次约会时那样。”

结奈笑了起来，眼睛弯成了好看的月牙，苍白的脸上也泛起了一丝微弱的血色。“你还记得啊。我以为你早就忘了，毕竟你总是记不住纪念日。”

“有些事，一辈子也忘不掉。”晴人说，他的目光越过她的肩膀，望向远方那片正在被黑暗吞噬的天空。“那天你穿了一条白色的连衣裙，料子很薄，风一吹就贴在身上。你就站在这里，也是看着夕阳。风把你的头发吹乱了，你手忙脚乱地去整理，结果越弄越乱，像个小傻瓜。”

“然后你就走过来，很自然地帮我把头发拨到耳后。”结奈接上他的话，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无忧无虑的午后。“那时候我脸都在发烧，心跳得好快，快得我都听不见风声了，还以为自己要得心脏病了。”

“我也是。”晴人轻声说。他记得，当时他指尖触碰到她耳廓时那微凉而柔软的触感，以及空气中她发梢散发出的、淡淡的洗发水清香。那个瞬间，他觉得全世界的风都停了。

两人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一同望着远方的天空。那片橙红正在被更深的紫和蓝色吞噬，宣告着白日的终结，也像是在为他们之间某些即将逝去的东西，举行一场盛大的葬礼。

“已经……多久了？”结奈忽然问，打破了这片刻的温情。

“从‘大崩坏’开始算，三年零四个月。”晴人回答得很快，像是在心里默数过无数遍。“从我们躲到这里开始，一年零两个月。”每一个数字，都像一道刻在他记忆里的伤疤。

“这么久了啊……”结奈感叹着，然后，她慢慢地、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般，抬起了自己的左手。

那是一只很漂亮的手，手指纤细，骨节分明，是他曾经最喜欢握住的手。只是此刻，在那白皙的手臂上，一个狰狞的、带着青黑色血丝的牙印，显得格外刺眼。

牙印的边缘已经开始出现不正常的肿胀，皮肤下的血管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如同蛛网般蔓延开来的暗紫色。

晴人的目光落在那个伤口上，瞳孔猛地收缩成了一个最危险的针尖。他伸出手，想要去触摸，指尖却在距离皮肤只有一厘米的地方停住了，剧烈地颤抖着，仿佛那不是恋人的手臂，而是一块烧红的烙铁。整个世界的声音仿佛都在这一刻消失了，只剩下他耳边血液奔涌的轰鸣。

“什么时候的事？”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碎石。

“昨天下午，出去找水的时候。”结奈的语气很平静，像是在说一件和自己无关的小事，“一只躲在车底下的……‘它们’中的一个。很小，应该还是个孩子。”

晴人闭上了眼睛，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一下。他能想象出那个画面。结奈总是那么善良，即使是在这种世道下，她看到一个孩子的身影，第一反应也绝不会是攻击。而他，竟然让她一个人出去了。他竟然……为了加固天台的防御工事，让她一个人……

“对不起。”他说，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自责。这一年多来，他无数次在刀尖上跳舞，无数次从尸群中杀出一条血路，他以为自己能永远保护她，但最终……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结奈反而笑了，她用自己完好的右手，轻轻握住了晴人颤抖的手，试图用自己的温度去温暖他，“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晴人。没有你，我可能第一天就死了。真的。”

“如果我陪你一起去……”

“那我们可能就一起被咬了。”结奈打断了他，她的笑容里带着一丝让晴人心碎的温柔，“一个就够了，不是吗？”

晴人睁开眼，深深地看着她。他看到她眼中的温柔和决绝，也看到了那温柔之下，一丝无法掩饰的、对即将到来的未知的恐惧。

“会疼吗？”他问，声音里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哀求。

“现在还好，就是有点麻，像被很多蚂蚁在爬。”结奈活动了一下手指，试图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轻松一些，“不过，我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在顺着血管往上爬。凉凉的，像有很多小虫子在我的血管里开派对。”

她顿了顿，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刻的恐惧。“而且，我开始觉得……饿了。不是肚子饿，晴人，是另一种……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渴望。我想……我想咬点什么。刚才你靠过来的时候，我闻到你脖子上的味道，我居然想……”她没有再说下去，只是惊恐地摇着头。

晴人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这是转化的前兆。病毒正在侵蚀她的神经，改造她的本能。很快，她就不再是结奈，而会变成和外面那些行尸走肉一样的怪物。一个只剩下饥饿和杀戮本能的、丑陋的怪物。

“我们……还有多少时间？”他艰难地问，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

结奈抬起头，看了看天色。最后一丝光亮即将消失在地平线下。

“大概……到明天日出吧。”她说，语气平静得可怕，“我查过那些资料。从被咬到完全转化，一般是十二到二十四个小时。我的运气应该不算太差，至少，还能和你一起，看完这最后一次日落。”

夜幕，终于降临了。

城市彻底陷入了黑暗，只有远处偶尔会传来几声非人的、拖长的嘶吼，提醒着他们这个世界的真相。

两人没有开灯，只是依偎着坐在天台冰冷的水泥地上，分享着最后一块压缩饼干。谁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感受着彼此正在逐渐变得不同的体温和呼吸。

“晴人。”结奈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轻声说。

“嗯。”

“我不想变成那种东西。”她的声音很轻，像梦呓，“我不想皮肤变得又脏又烂，不想指甲变得又黑又长，不想喉咙里发出那种‘嗬嗬’的声音。”

“我知道。”晴人的心在滴血。

“我不想……用那样的脸，去咬你，或者咬别人。”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无法抑制的哭腔，“我不想让你看到我变成怪物。我不想让你记忆里的结奈，最后变成那副丑陋的样子。”

晴人伸出手，将她紧紧地搂在怀里，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之中。“你不会的。我保证。”

结奈在他怀里摇了摇头，泪水浸湿了他胸口的衣料。“不，你会下不了手的。我知道你。让你亲手杀了我，比杀了你自己还难受。所以……我们得想个别的办法。”

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他，眼神却异常坚定。

“还记得我们一起看过的那个动画吗？那个……关于人偶师的。”

晴人愣了一下，随即想了起来。那是他们热恋时，结奈拉着他一起看的，一部有些小众的奇幻动画。

“记得。”

“里面那个女主角，为了永远和男主角在一起，请求他把自己做成了人偶。”结奈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于圣洁的力量，“晴人……你也把我，变成人偶吧。”

晴人浑身一震，不敢置信地看着她，以为自己因为过度悲伤而出现了幻听。

“你说什么？”

“变成人偶。”结奈重复道，她的眼神里没有疯狂，只有一种令人心碎的恳求，“用那件衣服……我们一起买的那件……把我从头到脚地包起来。然后，戴上那个面具，还有那个头壳。那个代表另一个我的身份的头壳。”

她伸出手，抚摸着晴人的脸颊，泪水顺着她的指缝滑落，冰冷刺骨。

“我们以前，不是很喜欢这样玩吗？你总是说，戴上头壳的我，就是从二次元里走出来的完美女主角。现在，就让这个完美，成为我最终的样子吧。”

“这样……你就看不到我逐渐腐烂的脸了。这样……我就算变成了怪物，也只是一个被关在完美壳子里、动弹不得的怪物。我咬不到你，也伤害不了任何人。”

“求你了，晴人。这是我……最后的请求了。让我以结奈的样子，留在你身边。哪怕……那只是一个虚假的、不会说话的壳子。至少……你看到的我，永远是原来的样子。永远是那个……你爱着的样子。”

晴人看着她，看着她眼中的泪光和决绝。他知道，这是结奈能想到的，最温柔，也最残忍的方式。

她要将自己彻底封印起来，用一层虚假的完美皮肤，来对抗那即将吞噬她的丑恶现实。

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最终，只能在无声的泪水中，重重地点了点头。

这是他们之间，最后的约定。

在绝望的末日黄昏下，一个以爱为名的、最悲伤的约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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