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一个日出

晴人一夜未眠。

他就那么靠着冰冷坚硬的墙壁，坐在床边的地板上，目光一瞬不瞬地，凝视着那个端坐在床上一动不动的人偶。房间里没有点灯，只有窗外永恒的、灰蒙蒙的城市微光，透过木板的缝隙渗透进来，勉强勾勒出她那怪异而又熟悉的轮廓——人类的身体曲线，和非人的头部。

时间在绝对的寂静中粘稠地流淌，每一秒都像是在他神经上的一次缓慢凌迟。晴人能听到的，只有自己胸腔里那颗疲惫心脏沉重的、徒劳的搏动声。以及从那具被层层包裹的人偶身体里，偶尔传出的、极其细微的、仿佛来自灵魂最深处的压抑呜咽。

那声音断断续续，轻得如同幻听，有时像小猫的悲鸣，有时又像被堵住嘴的挣扎。每一个音节，都像一根根烧红的钢针，反复刺入他早已千疮百孔的意识里。

他知道，那是结奈。是他的结奈，在与那侵入体内的、名为“死亡”的病毒做着最后、最绝望的抗争。她的意识，正在被一点点地蚕食，她的灵魂，正在被拖入无尽的、冰冷的深渊。她一定很痛苦，很害怕。而他，这个自诩为守护者的男人，却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听着，任由那撕心裂肺的无力感，像一只冰冷的手，紧紧地攫住他的心脏，让他痛不欲生。

他甚至不敢伸出手去触碰她，他怕自己会忍不住，不顾一切地撕开那层虚假的皮肤，去拥抱那个正在消逝的、真正的她。但他不能。这是她的愿望，是他们最后的约定。他必须遵守。他能做的，只有在这里，陪着她，见证她最后的抗争。

不知过了多久，当晴人因为极度的疲惫而意识都开始模糊时，钉死的窗户木板缝隙间，透进了一丝更为明亮的、灰白色的光。

天，快亮了。

也就在那一瞬间，那折磨了他一整夜的、断断续续的呜咽声，戛然而止。

不是渐渐平息，而是如同被一把无形的剪刀瞬间剪断，突兀地、彻底地消失了。

房间里，再次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一种比之前更加深沉、更加令人心悸的死寂。

晴人的身体猛地一颤，瞬间清醒过来。他缓缓地、用近乎于悲壮的姿态站起身。因为长时间保持同一个僵硬的姿势，他的双腿早已麻木不堪，肌肉发出抗议的悲鸣，让他踉跄了一下，险些摔倒。他扶着墙壁，一步一步地挪到窗边，将眼睛凑到木板的缝隙上，望向外面那个熟悉而又陌生的世界。

一轮苍白的、毫无温度的太阳，正挣扎着从那片钢铁坟墓构成的地平线上升起，将灰色的天空染上了一抹病态的、毫无生机的亮色。

第一个日出。没有她的日出。

晴人缓缓地转过身，用尽全身的勇气，看向床上的人偶。

她依然保持着他昨夜为她摆好的姿势，安静地端坐着，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那张巨大的动漫少女脸庞上，依旧带着那副天真无邪的、仿佛在嘲笑着这个世界的、永恒的微笑。

但晴人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不可逆转地改变了。

“结奈？”他试探着，用干涩的喉咙轻声呼唤。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却没有激起一丝一毫的回应。

他走到床边，伸出颤抖的手，轻轻地碰了碰人偶的肩膀。

触手冰凉。

一种深入骨髓的、属于无机物的冰凉。那层肤色的乳胶衣之下，似乎连最后一丝属于生命的余温也消失了。晴人的心，也跟着沉了下去，沉入了无尽的深渊。

忽然，人偶的头，极其轻微地、用一种仿佛生锈的齿轮在转动般的艰涩感，缓缓地转动了一下。那双巨大的、用玻璃和彩绘制作的、没有生命的蓝色眼睛，“望”向了晴人所在的方向。

晴人的心跳漏了一拍，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他知道，这不是结奈的回应。这是……“它”的本能。

病毒已经彻底赢得了这场战争。从现在开始，这具美丽躯壳之下的，不再是他的恋人，而是一个被饥饿和杀戮本能所驱使的、纯粹的怪物。

巨大的悲痛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几乎要将他的理智摧毁。他的膝盖一软，几乎要跪倒在地。但就在身体即将崩溃的瞬间，他用手死死地撑住了床沿。

不行。

不能倒下。

他对自己说。

现在不是悲伤的时候。悲伤是最无用的情绪。我答应过她，要守护她。既然要守护她，就必须先了解她。

他强行压制住了那份足以将他撕裂的情绪，强行用冰冷的理性，压制了自己的情感。从这一刻起，他不能再是一个恋人，他必须成为一个守护者，一个观察者，一个研究者。这是他作为守护者，必须完成的第一个任务。

他强忍着心中的恐惧与抗拒，开始仔细地观察她的变化。

他先是绕着床，慢慢地走了一圈，脚步放得很轻，像一个进入未知区域的侦察兵。

人偶的视线，似乎随着他的移动而移动。但那种移动非常迟缓，非常僵硬，更像是一种对声源的模糊定位，而不是有意识的视觉追随。晴人甚至怀疑，那双巨大的蓝色眼睛之下，结奈真正的眼睛，是否还能视物。

晴人停下脚步，决定测试一下她对其他刺激的反应。他拿起旁边桌子上的一个空金属杯子，用指甲轻轻地敲击了一下桌面。

“叮。”

一声清脆的、在寂静中显得格外突兀的声音响起。

人偶的身体猛地颤动了一下，仿佛受到了电击。她的头颅以一个不自然的、极其僵硬的角度，瞬间转向了声音发出的地方。她那双巨大的蓝色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个金属杯子，仿佛那是什么致命的威胁。

“对声音有反应……但反应模式很奇怪，更像是应激，而不是好奇。”晴人强迫自己冷静分析，将观察结果记在心里。

接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小块用塑料袋密封好的、生肉干。这是他最后的存货了，是他自己的应急口粮。他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小心翼翼地打开了塑料袋。一股淡淡的、却又清晰的血腥味，立刻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床上的人偶，发出了“嗬嗬”的声音。那声音来自她的喉咙深处，充满了对鲜血和生命的、原始的渴望。

她的身体开始剧烈地、不安地晃动起来，包裹在乳胶衣下的手指，无意识地疯狂蜷缩、张开，似乎想要抓住什么。那张永远微笑的脸庞，因为身体内部的剧烈躁动而显得无比诡异和恐怖。

她渴望着那块肉。渴望着那鲜活的生命气息。

但是，她被困住了。

那层坚韧的乳胶衣，那副美丽的Kigurumi头壳，成了她无法挣脱的枷锁。她闻得到，感觉得到，却无法进食。她的嘴巴被面具和头壳层层阻隔，她的指甲被包裹在乳胶手套之中，无法造成任何伤害。

她只是一个无力的、被封印在美丽外壳之下的、可悲的怪物。

晴人看着她那副焦躁而又虚弱无力的样子，心中五味杂陈。有深入骨髓的悲伤，有对生命逝去的怜悯，甚至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唾弃的、病态的安心。

结奈的愿望，以最残酷的方式，实现了。

她真的，变成了一个不会伤害任何人的人偶。

他将那块肉干重新用塑料袋仔细包好，塞回口袋的最深处。

失去了气味的刺激，人偶慢慢地、慢慢地，又恢复了之前的平静。她不再发出声音，不再晃动，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仿佛一尊真正的、没有生命的雕塑。

晴人走到她的面前，缓缓蹲下身，让自己与那张巨大的微笑脸庞平视。

“早上好，结奈。”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柔的坚定。

他伸出手，轻轻地、温柔地，拂去了人偶樱花粉色假发上沾染的一丝灰尘。这个动作，他做得无比自然，仿佛已经演练了千百遍。

“从今天起，请多指教了。”

阳光透过木板的缝隙，投下几道狭长而明亮的光束，照亮了空气中无数飞舞的尘埃。

一个全新的、只属于他和她的、怪诞而又悲伤的日常，在第一个没有她的日出中，正式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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