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虚假的应答

自从发现了那微弱的指尖回应之后，晴人的生活仿佛被注入了一道黯淡却又真实的光。

他不再满足于仅仅朗读那本已经快要翻烂的轻小说。他开始像一个执着的、甚至有些走火入魔的科学家一样，尝试用更多的方式，去探寻那层层叠叠的虚假皮肤之下的、结奈灵魂的边界。他翻出了一本空白的笔记本，开始以一种近乎于神经质的严谨，记录每一次的实验。

他首先想到的，是音乐。

他翻出了他们以前一起听的CD。那是一个很老的便携式CD机，外壳已经泛黄，需要用手摇才能勉强发电。晴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用搜刮到的螺丝刀，小心翼翼地拆开了机壳，用棉签蘸着宝贵的酒精，仔细擦拭了满是灰尘的机芯和激光头。

当熟悉的、带着些许杂音的旋律在寂静的房间里响起时，他会像举行仪式般，紧紧地握着人偶的手，将自己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那细微的触感上，仔细地观察着她的每一个细节。

他在笔记本上写道：

“实验对象：结奈。刺激源：音乐。实验一：《贝多芬第五交响曲》。时长：五分钟。反应：无。”

“实验二：流行歌曲精选集。时长：十分钟。反应：疑似右手小指有轻微颤动，不确定是否为错觉。”

他发现，当播放他们共同喜欢的乐队的歌曲时，她手指蜷缩的反应会比播放其他音乐时更明显一点。而当播放到结奈最喜欢的那首，曾被她设为手机铃声的《夏末烟火》时，他甚至能感觉到，她整个手掌的肌肉，都会有一次极其轻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绷紧。

“实验五：《夏末烟火》。时长：三分四十二秒。反应：左手手掌肌肉有可观测的绷紧反应。重复三次，三次均出现相同反应。结论：有效。”

他还找出了他们以前的相册，那是为数不多的、从“大崩坏”中幸存下来的，承载着过去美好时光的遗物。他会把相册摊开在人偶的面前，用手指着照片上笑得一脸灿烂的人，一张一张地，不厌其烦地，讲述照片背后的故事。

“你看这张，是我们第一次去游乐园。你非要拉着我去坐那个号称全世界最高的过山车，结果下来的时候脸都白了，嘴唇都在发抖，还嘴硬说一点都不可怕，只是风太大眼睛睁不开。然后偷偷拉着我的衣角，半天没松手。”

“还有这张，是我们一起去看烟火大会。你穿着那身蓝色的浴衣，头发盘了起来，特别好看。当时我就在想，以后一定要娶你当老婆。你看你那时候笑得多傻，嘴角还沾着苹果糖的糖渍。”

他对着那张永远微笑的动漫脸庞，絮絮叨叨地说着。他不知道，那双巨大的、画出来的蓝色眼睛之下，结奈真正的眼睛，是否能看到这一切。他甚至不知道，她的视觉功能是否还完好地存在着。

但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坚信，她能听到。她的灵魂，能感受到。

日子就在这种充满希望的、却又无比孤独的探寻中一天天过去。

晴人的笔记本上，记录越来越详细。他像一个真正的研究员，对人偶的每一个细微变化都了如指掌，并为此建立了一套只有他自己能看懂的交流体系。他甚至能通过她手指蜷缩的力度和频率，来单方面地判断结奈今天“心情”的好坏。

“今天听《夏末烟火》的时候，手掌握紧了两次，看来心情不错。”

“今天讲到吵架那段，她好像没什么反应，是不是这段回忆让她不开心了？下次不讲了。”

这是一种极其微妙的、在外人看来近乎于妄想的精神共鸣。但对于晴人来说，这已经是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藏。

直到那一天，一个更大的、足以将他整个世界都点亮的惊喜，毫无预兆地降临了。

那是一个很平常的下午。晴人照例坐在床边，为人偶梳理着那头被他保养得很好的樱花粉色长假发。这是他一天中最放松的时刻，他可以一边进行着这项单调重复的工作，一边毫无顾忌地向她倾诉。

“说起来，我一直没告诉你。”他一边用钢梳小心地、一点一点地梳理着发梢的结，一边用一种分享秘密的语气，自言自语地说，“其实我第一次见到你，不是在大学的开学典礼上，还要更早一点。”

“那时候我们还在上高中，不同学校。有一次下大雨，我没带伞，被困在了车站。当时天都快黑了，我正发愁呢，然后你走了过来，不由分说地递给了我一把伞。你当时一句话都没说，脸红得像个苹果，把伞塞给我转身就跑了，像只受惊的小兔子。”

“我当时就觉得，这个女孩子，真有意思。后来我拿着那把伞，在那个车站等了你好几天，想还给你，结果再也没见过你。”

“后来在大学开学典礼上又看到你，我一眼就把你认出来了。我就在想，这一定是命运吧。所以，我才会鼓起勇气去跟你搭话。你都不知道我当时有多紧张。这件事，我一直没敢告诉你，怕你觉得我那时候像个跟踪狂。”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这个深埋心底的秘密，他第一次说了出来。

说完，他像往常一样，习惯性地抬起头，看向人偶那张巨大的、永远可爱无辜的脸庞。

“你说，我们这算不算是……”

他的话，说到一半，戛然而置。

因为，他看到——

那个一直以来都只是僵硬地、空洞地望着前方的Kigurumi头壳，竟然，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仿佛生锈的齿轮在互相摩擦、转动般的艰涩感，向着他的方向，微微地、微微地，偏转了一个极小的、但肉眼绝对可见的角度。

那双巨大的蓝色眼睛，仿佛在这一刻，真的拥有了焦点，真的看向了他。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静止了。

晴人甚至忘记了呼吸。

他瞪大了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那张脸，生怕自己一眨眼，刚才那足以颠覆他认知的一幕就会被证明是一场幻觉。

这不是因为声音而产生的本能反应！

刚才他说话的时候，一直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并未移动分毫！

这个动作……

更像是一个……有意识的回应。

一个虚假的、却又无比真实的应答。

“结……奈？”

他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好不容易才从喉咙里挤出了一个破碎的、不成调的音节。

人偶的头壳，没有再动。它就保持着那个微微偏转的角度，安静地“望”着他。那张永远微笑的脸，在这一刻，仿佛真的带上了一丝温柔的、鼓励的、独属于结奈的笑意。

一股难以抑制的狂喜，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猛烈，如同最爆裂的炸药，瞬间席卷了晴人的全身，将他所有的理智和压抑都炸得粉碎。

他丢下手中的梳子，猛地扑上前，将那具冰冷的、僵硬的人偶紧紧地、紧紧地拥入怀中，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是你！”

他把脸深深地埋在那柔顺的、带着护理液香味的假发里，像个迷路后终于找到家的孩子一样，放声大哭。

这些天来所有的孤独、恐惧、压抑和悲伤，在这一刻，尽数化作了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浸湿了那人造的发丝。

他不再是一个人。

他的守护，他的坚持，他的爱恋，是有意义的！

在那层层叠叠的、冰冷的虚假皮肤之下，她的灵魂，真的还在！

并且，正在用尽她全部的、仅存的力量，回应着他！

这就够了。

只要有这个回应，无论未来还有多少艰难险阻，无论这个世界有多么残酷，他都能坚持下去。

他抱着她，就像抱着全世界。

窗外，夕阳西下，将最后一抹温柔的、橙红色的余晖，透过木板的缝隙，洒进了这个小小的、与世隔绝的房间。

那光芒，像一个温柔的往日投影，静静地笼罩着这对在绝望中相拥的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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