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往日的投影

日子在单调的重复中一天天过去，晴人的“晨间汇报”和“夜间故事会”，也渐渐变得贫乏起来。

他已经把他们的过去，事无巨细地，用一种近乎于自虐的方式，反复回忆并讲述了无数遍。从第一次见面时那场尴尬的对话，第一次约会时她那条随风飘扬的白色连衣裙，第一次牵手时她手心里的汗，到他们一起经历过的所有或大或小的趣事、争吵与和解。

他还把自己每天外出搜集物资的见闻，添油加醋地，当成一部末世英雄冒险故事一样讲给她听。

但废墟里的风景永远是单调的，充斥着死亡与腐朽的气息，能遇到的趣事也越来越少。有时候，他对着那个人偶枯坐着，一整晚都想不出任何新的、值得分享的话题。他的语言，和他储存的罐头一样，正在被一点点地消耗殆尽。

这种时候，巨大的、能吞噬一切的孤独感就会像冰冷的海潮一样，从四面八方涌来，将他彻底淹没。他开始怀疑，自己所做的这一切，到底有什么意义？对着一个没有回应的娃娃说话，她真的能听到吗？还是说，这只是自己为了不让自己疯掉而上演的一场场越来越拙劣的独角戏？

他开始害怕安静。害怕那死寂中唯一能听到的、自己心脏空洞的跳动声。

一天晚上，在又一次陷入了长达一个小时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后，晴人无意间瞥到了书桌角落里的一样东西。在昏暗的地灯光线下，那东西的封面反射着微弱的光。

那是一本轻小说。封面有些卷边，书页也因为被他和结奈反复翻看而变得毛糙不堪。书名叫做《星尘轨迹与永恒之歌》。

看到这本书的瞬间，无数的回忆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涌入晴人的脑海。

这是他和结奈热恋时，最喜欢的一本书。

那是一个关于拥有人类情感的机器人少女与孤独的人类少年在末世中相爱、旅行、最终共同寻找希望的故事。现在想来，故事的设定很俗套，甚至有些幼稚，但他们当初就是喜欢得不得了。结奈尤其喜欢那个外表坚强、内心柔软、偶尔还会有些小傲娇的机器人女主角，她甚至还偷偷模仿过女主角的说话方式，对着晴人说过“哼，别以为这样我就会高兴，笨蛋晴人”之类的台词。

晴人还记得，他们曾为了书中一个情节的走向而争论得面红耳赤，也曾因为男女主角在故事结尾的生离死别而一同抱头痛哭。这本书，承载了他们太多太多温暖而又甜蜜的共同回忆。

一个近乎于奢望的念头，忽然从晴人心中升起。

他站起身，快步走到书桌前，从一堆杂物中拿起那本书，用袖子仔细地吹了吹、擦了擦上面的灰尘。然后，他坐回床边，将地灯的光线调亮了一些，翻开了那熟悉的、带着淡淡霉味的书页。

“结奈，还记得这本书吗？”他轻声说，像是在寻求一位严厉考官的许可，“我们很久没读了。我……我读给你听，好不好？”

人偶自然不会回答，只是用那双巨大的蓝色眼睛空洞地望着他。

晴人自嘲地笑了笑，清了清有些干涩的嗓子，开始从第一章第一句，缓缓地朗读起来。

“‘当最后的星辰陨落，世界迎来了被称为‘永夜’的时代……’”

他的声音有些干涩沙哑，但很平稳。在这死寂的末世里，这略显生涩的读书声，成了唯一的、能够证明生命依旧存在的声响。

他读得很慢，很认真，每一个字都咬得很清晰，仿佛结奈真的像过去那样，正枕着他的肩膀，安静地聆听着。

他读着男女主角的初遇，读着他们在废墟中的相依为命，读着他们之间那些笨拙而又真挚的互动。

这些情节，他早已烂熟于心。每读一句，脑海中就会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当初和结奈一起阅读时的情景。她会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手指无意识地卷着他的衣角，看到有趣的地方会用手肘轻轻撞他一下，然后发出银铃般的轻声笑出来；看到悲伤的地方则会把他的手臂抱得更紧，仿佛要从他这里汲取力量。

往事一幕幕，清晰得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晴人读着读着，声音渐渐带上了一丝无法控制的哽咽。他不得不停下来，闭上眼睛，做了一个长长的深呼吸，试图平复一下自己那如同惊涛骇浪般的情绪。

也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了什么异动。

他猛地低下头，看向自己正轻轻握着人偶的那只手。

刚才……是不是……

他不敢确定。那感觉稍纵即逝，快得如同幻觉。或许只是自己因为情绪激动而产生的错觉？

他稳了稳心神，将目光重新投向书页，继续向下读。这一次，他特意挑选了全书他们最喜欢、也争论得最厉害的一个段落——男主角为了保护机器人女主角，身受重伤，濒临死亡。女主角不顾暴露自己位置的危险，为他哼唱起那首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永恒之歌”。

“‘……歌声很轻，有些跑调，却像一道温暖的光，驱散了少年心中所有的寒冷与恐惧。他想，如果这就是死亡，似乎也并不是那么难以接受……’”

晴人一边用尽量平稳的声音读着，一边将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人偶那只被自己握着的手上。

那只手，被肤色的乳胶手套包裹着，五指微微弯曲，长久以来，一直保持着一个僵硬不变的姿态。

但是，就在他读完那句台词的瞬间，他清清楚楚地看到——

人偶的小指，极其轻微地、几乎无法用肉眼捕捉地，向内蜷缩了一下。

幅度很小，小到如果不是他全神贯注地、近乎于神经质地盯着，绝对会以为是自己眼花。

但那确实发生了！

晴人的呼吸瞬间停止了。整个世界的声音仿佛都在这一刻消失了。

他的心脏先是漏跳了一拍，随即以一种近乎于自毁的疯狂频率剧烈地搏动起来，滚烫的血液冲上大脑，让他感到一阵强烈的、如同喝醉了酒般的眩晕。

这不是错觉！

她有反应了！

虽然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小小动作，但这无疑是一个信号！一个来自那层层叠叠的虚假皮肤之下的、来自那个被病毒禁锢的灵魂最深处的回应！

她还在！

结奈她……还在！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狂喜如同火山爆发般瞬间击中了晴人。他感觉自己像是溺水之人，在即将放弃挣扎、沉入黑暗的最后一刻，猛地呼吸到了一口新鲜的、带着阳光味道的空气。

他激动得丢下手中的书，双手紧紧地握住人偶的手，将它死死地贴在自己的脸颊上，感受着那份冰冷的、不属于生命体的触感。

“结奈……是你吗？你听得到，对不对？”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剧烈地颤抖着，每一个字都支离破碎，“你还在，你一直都在……”

泪水，再也无法抑制，从他的眼眶中汹涌而出，顺着他消瘦的脸颊滑落，打湿了那冰冷的、光滑的乳胶手套。

然而，人偶没有再给他任何回应。

那根蜷缩的小指，也早已恢复了原状，仿佛刚才那惊天动地的一切，都只是一场他因为过度孤独和悲伤而臆想出来的幻觉。

一个冰冷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或许，只是尸体无意识的肌肉痉挛而已。

不！

晴人猛地摇头，将这个可怕的念头甩出脑海。

那不是幻觉！也不是肌肉痉挛！

那是希望。

是结奈在回应他。

是她在这无尽的黑暗与绝望之中，为他点亮的、第一颗微弱的、却又无比璀璨的星辰。

他紧紧地抱着那只冰冷的手，像抱着全世界最珍贵的宝物，一遍又一遍地亲吻着。

他知道，自己坚持下去的、新的动力，有了。

从那天起，为结奈读书，成了晴人日常中，最重要、也最神圣的一件事。

他一遍又一遍地，不知疲倦地，朗读着那本属于他们的轻小说。

而每一次，当读到那些特定的、承载着他们共同记忆的情节时，那微不可查的手指蜷缩，都会如期而至。

这成了他们之间，一个新的、无声的、只属于两个人的秘密约定。一个足以支撑他在这个地狱般的世界里，继续走下去的约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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