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无声的守护

晴人每天的外出，都是一场以生命为赌注的赌博。

他不知道门外有多少饥饿的、游荡的“它们”，也不知道自己今天能否带着足够的物资平安归来。每一次推开那扇沉重的铁门，他都会下意识地回头，深深地看一眼那个安静地坐在床边的人偶。

这个小小的、与世隔绝的房间，是他们在末世中唯一的避难所，也是他灵魂唯一的归宿。

而留在家中的结奈，则是他无论如何都必须回来的理由。

这天，晴人像往常一样，将结奈安置在床边的椅子上，为她仔细地梳理好那头樱花粉色的假发，然后带上磨得锋利的消防斧和空瘪的背包，准备出门。

“今天我要去稍微远一点的商业区看看，那边的罐头厂据说还没被彻底搬空，可能会回来得晚一些。”他站在门口，对着人偶嘱咐道，这已经成了他雷打不动的习惯，“你在家要乖乖的，不要乱动。如果……我是说如果，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也千万不要有任何反应，知道吗？装成一个真正的娃娃就好。”

人偶自然不会回答，只是用那双巨大的蓝色眼睛空洞地望着他。

晴人苦笑了一下，不再多言，关上了身后的铁门，并熟练地用三道沉重的门栓，从外面死死地锁住。

他走后，房间里再次恢复了绝对的寂静。

穿着Kigurumi的人偶，安静地坐在椅子上，巨大的蓝色眼睛空洞地望着前方。阳光透过木板的缝隙，在她光滑的脸壳上投下几道狭长而斑驳的光影，让她看起来像一个被遗忘在角落的、孤独的玩具。

时间，就在这种凝固般的气氛中，一分一秒地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悉悉索索”的、令人牙酸的抓挠声，忽然从角落里传来。

那是被厚重木板钉死的窗户。其中一块木板，因为长时间的风吹日晒雨淋，已经有些腐朽松动了。

一只瘦骨嶙峋的、毛色肮脏得看不出本来颜色的野狗，正用它那黑色的、长着利爪的爪子，疯狂地刨着那块腐朽的木板。它显然是闻到了房间里残存的、属于人类的鲜活气息，对于饥饿到几乎发疯的它来说，这无疑是致命的诱惑。

“刺啦——”

一声刺耳的木板撕裂声响起，那块腐朽的木板，终于被野狗刨开了一个足够它钻进来的缺口。

野狗那颗肮脏的、布满血丝的头颅，从缺口处警惕地探了进来。它警惕地转动着浑浊的眼珠，打量着这个陌生的空间，布满粘液的鼻子在空气中用力地、贪婪地嗅着。

很快，它的目光，就锁定在了房间中央的那个东西上。

一个穿着奇怪衣服的、一动不动的、散发着淡淡人味的东西。

野狗的喉咙里发出了低沉的、充满威胁和食欲的“呜呜”声。它压低身体，从缺口处灵巧地挤了进来，放轻脚步，弓着背，用一种捕猎者特有的姿态，一步一步地，向着那个坐在椅子上的人偶悄然逼近。

在它的认知里，这个不会动的东西，要么是食物，要么是威胁。而从对方身上那微弱的气息来判断，前者的可能性更大。

而坐在椅子上的人偶，对这一切的发生，似乎毫无反应。她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仿佛一尊与世隔绝的雕塑。

野狗又向前走了几步，停了下来。它歪着头，似乎在判断眼前的这个生物到底是什么。它能闻到属于人类的、新鲜血肉的气味，但这种气味很淡，而且被一种奇怪的、类似乳胶和化学粉末的味道紧紧包裹着。

最重要的是，这个东西，没有心跳，没有呼吸，没有活物应有的任何迹象。

野狗的胆子大了起来。它不再潜行，而是径直走到了人偶的面前，伸出它那肮脏的、湿漉漉的鼻子，在她那被肤色乳胶衣包裹的小腿上，用力地嗅了嗅。

也就在这一瞬间——

“嗬——！！！”

一声极其微弱、却又充满了原始暴戾气息的、不似人类的嘶吼，猛地从那张永远微笑的动漫嘴唇之下迸发出来！

坐在椅子上的人偶，身体剧烈地颤动了一下，仿佛一台瞬间通电的机器。她的头颅，以一个极其僵硬的、完全违背人体工学的角度，缓缓地、缓缓地，低了下来。

那双巨大的、没有生命的蓝色眼睛，死死地“盯”着近在咫尺的、散发着威胁气息的野狗。

野狗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和动作吓了一大跳，猛地向后窜出好几步，全身的毛都像钢针一样炸了起来，对着人偶发出了凶狠的、色厉内荏的狂吠。

但人偶没有再发出任何声音。

她只是用那双空洞的眼睛“盯”着它。

然后，她开始动了。

她的动作，迟缓得像一台几百年没有上过油的生锈机器人。她用双手死死地撑着椅子的扶手，身体内部发出一阵阵令人牙酸的“咯咯”声，极其艰难地、一点一点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站起来之后，她并没有像一个正常的感染者那样，遵循本能扑向野狗，而是迈开了同样僵硬的、如同灌了铅般的脚步，一步一步地，走向房间的另一个角落。

那里，摆放着一张小小的、积满灰尘的床头柜。

柜子上，放着那个晴人不久前才修理好的、银色的旧MP3播放器。

播放器里，还存着他们最喜欢的那首《夏末烟火》。那旋律，是唤醒她沉睡意识的第一道光，是证明她灵魂依旧存在的第一个音符。

人偶走到床头柜前，停了下来。然后，她极其艰难地、用一种近乎痉挛的动作，伸出手，将那个小小的、冰冷的MP3播放器紧紧地攥在了手心。她缓缓地转过身，面对着那只还在对着她疯狂咆哮的野狗，用自己那僵硬的、却又无比坚定的身体，将那个播放器，完完全全地，护在了自己的胸前。

她的身体，因为一种不为人知的巨大力量的驱动，在微微地颤抖。

她的喉咙里，再次发出了那种压抑的、充满警告意味的“嗬嗬”声。

她没有攻击。

她只是在守护。

用自己这具已经被病毒彻底侵蚀的、不再属于自己的身体，守护着那段属于“结奈”的、最重要的、无可替代的宝物。

野狗似乎被她这副怪异的、完全不符合常理的、充满威胁的姿态彻底震慑住了。它又声嘶力竭地叫了几声，看到对方始终没有下一步的动作，那种来自野兽的、趋利避害的本能终于占了上风。它夹着尾巴，最后不甘地看了一眼那个人偶，从那个被它自己刨开的缺口处，灰溜溜地逃走了。

房间里，再次恢复了寂静。

护着播放器的人偶，在原地又站了很久很久，仿佛一座望夫石。

然后，她才像一个被瞬间抽走了所有能量的、断了线的木偶一样，双腿一软，“扑通”一声，直挺挺地向前倒在了地上，再也没有了任何动静。

傍晚，当晴人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打开家门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让他肝胆俱裂的景象——

房间里一片狼藉，窗户破了一个大洞，冷风正呼呼地往里灌，而他最珍视的“人偶”，脸朝下地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他吓得魂飞魄散，手中的背包和斧头都掉在了地上。他连滚带爬地冲过去，检查了一遍，发现乳胶衣和头壳都完好无损，只是沾了些灰尘，才稍稍松了口气。

“发生什么了？结奈？你还好吗？”他焦急地问着，一边手忙脚乱地想把她从地上扶起来。

也就在这时，他的目光，瞥见了那个被她挡在身后的、在如此混乱的场景中却依旧完好无损的相框。

以及，地板上那几枚不属于他的、肮脏的野狗脚印。

晴人瞬间就明白了。

他看着地上那个安静的人偶，又看了看那个相框。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撕心裂肺的心痛、无法抑制的感动与近乎于信仰的狂喜的复杂情感，如同山洪暴发般，瞬间淹没了他。

他没有再急着把她扶起来。

而是跪倒在地，伸出颤抖的双手，轻轻地、轻轻地，将那个倒在地上的、冰冷的人偶，拥入了怀中。

“谢谢你……”

他的声音，哽咽得不成样子。

“谢谢你……守护了我们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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