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谎言与守护

在幸存者营地的日子，晴人过得像是在走钢丝，每一步都小心翼翼，生怕坠入深渊。他用带来的大部分抗生素换取了足够的食物和蒸馏水，然后便尽可能地待在那个用铁皮围成的、狭窄而压抑的小隔间里，最大限度地减少与他人的接触。他像一只警惕的刺猬，竖起了全身的尖刺，试图将自己和结奈与这个充满窥探和算计的环境隔离开来。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他和他的“仿生人偶”还是不可避免地成了这个死水般营地里唯一的涟漪，是人们在无聊、麻木的日常中唯一的谈资和焦点。人们对这个末世里凭空出现的、精致得不像话的人偶充满了各种各样的猜测和好奇。

“嘿，晴人，又在给你老婆擦身子呢？”一个叫阿健的年轻男人再次靠在了他的门框上，他就是那个脸上带疤的守卫，语气轻佻，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戏谑。他身后还跟着两个同伴，三人脸上都挂着相似的、令人不舒服的笑容。

晴人正在用一块柔软的鹿皮布，仔细擦拭结奈手臂上那件肤色乳胶衣，闻言只是皱了皱眉，头也不抬地回答：“她是我在灾难前就有的伙伴，需要定期保养。”

“伙伴？一个不会说话不会动的娃娃？”阿健夸张地笑了起来，引得他身后的两人也跟着附和地哄笑。“我看你是寂寞得快疯了吧。不过说真的，这手感……啧啧，滑溜溜的，肯定很贵吧？”他说着，竟无视晴人的存在，直接伸手想去摸结奈被乳胶包裹着的大腿。

晴人猛地站起身，快如闪电般地抓住了阿健的手腕。他的力气大得惊人，阿健的笑容瞬间凝固在了脸上，变成了痛苦的表情。“我警告过你，别碰她。”晴人的声音不大，但冰冷得像冬日的寒风，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杀意。

阿健被他的气势镇住了，愣了一下，才用力甩开晴人的手，揉着自己发红的手腕，恼羞成怒地撇了撇嘴：“操！小气鬼！一个破娃娃而已，有什么了不起的！神经病！”他悻悻地骂咧着，带着同伴离开了。

晴人看着他们走远，才缓缓地重新坐下。他看着结奈毫无反应的身体，心中一阵后怕和愤怒。他知道，谎言就像一层薄薄的窗户纸，一捅就破。他必须更加谨慎，不能再给任何人留下任何可乘之机。

从那天起，他将自己的活动范围压缩到了极致。每天深夜，等营地里巡逻的脚步声都彻底消失后，才是他真正照顾结奈的时间。他会用早已准备好的破布，仔细地堵住铁皮门上所有的缝隙，确保一丝光线和声音都不会泄露出去，然后才敢小心翼翼地、带着一种近乎朝圣的心情，取下结奈的Kigurumi头壳。

头壳之下，是那张完全仿照结奈睡颜制作的、栩栩如生的柔软面具。晴人会用湿润的毛巾，轻轻擦拭面具的每一个角落，从额头到鼻尖，再到嘴唇，动作温柔得像是在触摸一件绝世的艺术品，又像是在亲吻自己沉睡中的情人。

“今天那个混蛋又来了，被我赶走了。”他对着面具轻声说，仿佛在分享一天的见闻，“他们不懂，你不是什么人偶。你就是你，是我的结奈。”

他会仔细地检查包裹着结奈全身的乳胶衣是否有哪怕最微小的破损，为每一个关节处都涂上保养的润滑剂，确保这层“皮肤”永远保持着最完美的状态。这个过程充满了复杂的仪式感，是他与结奈之间独有的、不为外人所知的亲密互动，也是他在这绝望环境中唯一的慰藉。

然而，他这种无微不至的照顾，落在营地其他人眼中，就成了一种怪异、无法理解的执念。

“那家伙真是个怪人，整天对着一个娃娃说话，眼神肉麻得要死。”

“我听说他半夜还在擦那个娃娃，擦得可仔细了，比对自己都好。”

“他肯定藏着什么秘密。你们想，谁会带着这么个累赘到处跑？说不定那娃娃是什么高科技产品的钥匙，或者里面藏着什么宝藏地图。”

流言蜚语像病毒一样在营地里悄悄蔓延。人们看晴人的眼神，从最初的好奇，逐渐变成了毫不掩饰的怀疑和贪婪。他们不相信有人会为了一个“坏掉的娃娃”付出如此多的心血。在这人吃人的末世，任何不合常理的行为背后，一定都隐藏着巨大的利益驱使。

晴人敏锐地感受到了周围气氛的变化。他开始在白天也用铁丝将简陋的门锁死，外出领取最低限度的配给时，也会用一块厚厚的帆布将结奈从头到脚盖得严严实实。然而，他这种极度的警惕和防备，反而像是在欲盖弥彰，更加重了别人的怀疑。

一天晚上，晴人刚刚为结奈的面具做完清洁，准备重新戴上头壳，隔间的门突然被敲响了。

“晴人先生，是我，田中医生。”是那个营地管理者，田中老人的声音。

晴人心中一紧，动作飞快但依旧轻柔地将Kigurumi头壳重新为结奈戴上，又用毯子盖住她的身体，确认没有任何破绽后，才走过去，将门打开一条缝。

“医生，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

田中医生走了进来，他那双隐藏在老花镜后面的眼睛，锐利地扫过被毯子盖住的结奈，然后落在了晴人略显紧张的脸上。“我只是想和你聊聊，年轻人。”

他在那张破旧的木桌边坐下，开门见山地问：“你带来的那个‘仿生人偶’，她的真实情况，到底是什么？”

晴人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他知道，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他沉默着，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线，大脑在飞速运转，思考着一切可能的对策和说辞。

“你可以不相信我，年轻人，”田中医生看着他紧绷的侧脸，眼神诚恳而温和，“但我行医四十年，见过太多的生离死别。你的眼神，我看得很清楚，那不是在看一个物品，而是在看一个……病人。一个你深爱着的、甚至愿意为之付出生命的病人。”

晴人猛地抬起头，震惊地看着医生，嘴唇微微颤抖。

“你每天深夜为她做的那些所谓的保养，更像是一种专业而细致的护理。”医生继续说道，他的话语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一层层剥开晴人用谎言构筑的脆弱防线。“你用珍贵的抗生素换取物资时，优先选择的是医用级别的蒸馏水和润滑剂，而不是能让你自己活得更久的食物。你保护她的姿态，不是在保护一件昂贵的财产，而是在守护一个比你自己生命更重要的存在。”

谎言被彻底戳穿，晴人感到一阵巨大的无力感。他张了张嘴，却发现任何辩解都显得那么苍白和可笑。

“我不知道她经历了什么，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田中医生看着他，深深地叹了口气，“但我能看出来，你很爱她。而这份纯粹的爱，让你在这个肮脏的营地里显得格格不入，也让你……身处险境。”

他的话像一记重锤，狠狠地敲在晴人的心上。他知道医生说的是事实。在这个人人为己、道德沦丧的末世里，他这种纯粹的、不求任何回报的守护，本身就是一种异类，一种足以引来灾祸的异常。

“我……”晴人艰难地开口，声音沙哑，“我能相信你吗？”

田中医生没有直接回答，只是从自己白大褂的口袋里，拿出了一个小小的、用蜡封口的药剂瓶，轻轻地放在了桌子上。“这是广谱抗生素的浓缩原液，一滴的效果就比你带来的那些胶囊强十倍。营地里……有些人已经开始不耐烦了，阿健那伙人最近一直在打听你的事。我建议你，尽快离开。”

说完，他站起身，用那只布满皱纹的手，轻轻地拍了拍晴人的肩膀，然后转身走出了隔间，没有再多说一句话。

晴人呆呆地看着桌上那个小小的药剂瓶，又看了看门口的方向，最终，他的目光回到了结奈的身上。毯子下，人偶的轮廓安静而柔和，仿佛能隔绝世间一切的恶意。

他知道，这个用谎言编织的脆弱避风港，已经无法再继续守护他们的秘密。离开，是唯一的选择。而且，必须是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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