间章：潮水的味道

她靠回病床的靠背上，目光落在手背那处针孔的痕迹上。点滴刚被拔下没多久，皮肤上还留有泛红的淤青和一圈胶布的痕迹。她轻轻按了按那个地方，一阵微妙的刺痛传来。

钢针插入血管的感觉从来都不是舒服的，但比起那短暂的刺痛，更让她在意的，是那种像被什么灼烧过一样的虚弱感。

更重要的是……

他会来，芙宁娜也会来。

她低头看着手心，指尖紧紧绞在一起。那种既期待又抗拒的情绪像是一团缠绕不清的线，勒得她指尖发白、心头发紧。

见到喜欢的人，总是能让人心情变好……不是吗？

可是她不知道为什么，越是临近那一刻，她心里的矛盾就越发剧烈。她一边期待空能记得今天、记得她、记得那点被她小心翼翼藏起的喜欢，一边又希望他能彻底忘了她，把她像一张废纸一样丢在记忆的角落里。

她期待芙宁娜的到来，同时又本能地抗拒她靠近。

人真是复杂的动物。

她爱着空，却也恨他为何如此轻易地闯入她的生活。她的厨房原本那么平静，每一寸空间她都打理得整整齐齐，可空一出现，就像一阵突如其来的旋风，把她的秩序搅得天翻地覆。

她仰慕芙宁娜，仰慕她在舞台上的光芒、她的从容与优雅，仰慕她像花朵一样悠然自得的姿态。却也惧怕着她的光芒，每次与她站在同一个空间里，她都感到自己无处藏身。她像一只狼狈的猫，躲在角落里舔舐自己的爱意和羞愧。

“爱可菲女士？”护士再次出声，轻轻敲了敲门。

她回过神来：“嗯？”

“手续已经办理好了，另外……那位先生和芙宁娜大人，又来了。”

她的心一紧，一阵热意从胸口直冲鼻尖，鼻根发酸，眼眶发烫。她沉默了一瞬，才低声说：“就说……算了，我知道了。”

她翻身下床，脱下病号服，换上自己的便服。衣服有些宽松，可能是这几天生病瘦了的缘故。她一遍又一遍地拉着衣角，调着领口和腰带，想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但无论怎么整理，镜子里的自己始终带着一种淡淡的疲惫与憔悴。

“怎么这么松……”她喃喃着，低头看着自己空荡的领口。

酸意终于冲破眼眶，泪水滑落，模糊了镜子中的世界。她却没有停下手上的动作，仍在耐心地整理衣摆、抚平皱褶，直到镜子里那副模样看上去不那么容易被一眼识破内心的狼狈。

她拿起病历本，从柜子里取出一把医院配发的透明伞，深吸一口气，走出了病房。

医院的长廊被清晨的光拉得长长的，脚步声回荡在瓷砖地面上。

她走出医院大门的那一刻，风迎面扑来，雨声如泼。透明的伞骨撑开后轻微颤抖着，雨点敲在伞面上，密密麻麻。

简单的寒暄过后，她没有回头，明知道身后那两个熟悉的身影正在注视着她，但她不敢回头。

不是怕看到他们的脸，而是怕他们看到她的。

她一离开他们的视线，泪水便止不住地从眼角滚落，湿了脸颊，打湿衣领。她咬住嘴唇，努力不发出声音，可还是止不住那一声声低哑的呜咽，像是藏在身体深处的痛楚找到了出口，一发不可收拾。

伞的外面，枫丹下着大雨。

伞的里面，枫丹依旧下着雨。

路上一个行人都没有，至少自己边走边哭的样子不会被人看见。她举着伞，用左手抹着眼泪，呜咽声越来越响。

就像个失去了玩具的孩子一样，在街上放声痛哭。

雷声和雨声会盖过她的哀伤，风和雨会划过她的泪痕。

她在这场大雨中迷茫地朝着家的方向前进，泪水和地上的积水一起，流进了枫丹的排水渠，最后汇集到灰河，流向城外。

街道两旁的树木被雨水洗得青翠，但她已经无心去看。雨点顺着伞边滴落，砸在积水里，荡出一圈圈涟漪。那些涟漪就像她心里的思绪，层层叠叠，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指尖不住地颤抖。可她没停，一直走着，像要靠双脚把体内所有的情绪都踩进泥土里。

不知走了多久，熟悉的楼门出现在她眼前。是她居住的小屋，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小角落，却承载了太多的深夜、太多的梦。

钥匙插入锁孔时，她停了一下，手指有些打滑。

门开的一瞬，熟悉的气味扑面而来。咖啡、香料，草药，还有一丝早已冷却的香薰蜡烛残留的味道。她关上门，把伞靠在门边，换下湿鞋，赤脚踩在冰冷的地板上，一阵清冷顺着脚底直窜心头。

屋里没有人，只有沉默。

她走到厨房窗前，顺着井盖落到灰河里的还是雨，淅淅沥沥的。

她打开橱柜，拿出一盒蜡烛。是她去年生日后特意留下的，想着下一年或许能跟某人一起点上它们。

机械地做着面糊，在烤箱里烤完后用神之眼冷藏一下，打完的奶油抹在上面。然后把蜡烛插上去。

划亮火柴，火光在烛芯上跳动，带出一丝微弱的温暖。

“生日快乐。”她低声对自己说，声音轻得仿佛不敢惊扰空气。

坐在椅子上，望着那几根燃烧的蜡烛，眼神空空的，像盯着一场和自己无关的庆典。屋里没有祝福、没有掌声，也没有蛋糕被切开的声音。

突然，门铃响了。

她一震，睫毛轻轻颤动，像是被人从梦中唤醒。

她没有立刻去开门，只是望着门口，迟疑了一会儿。她知道会是谁，可她不知道自己此刻是想见他们，还是想把门彻底反锁，再也不见。

门铃又响了一声。

她慢慢站起身，走到门前，深吸一口气，然后——

门开了。

站在门外的，不是他。

“爱可菲女士，你的快递。请签收一下。”

她怔住了，一时间反应不过来，像是突然醒了过来，却还没意识到自己做的是梦。

“……谢谢。”她声音低哑，下意识地接过递来的包裹，手指僵硬地签了名。

“祝您生日快乐。”快递员又说了一句，然后转身消失在楼房之间。

门重新关上了。

她抱着那个包裹，站在原地，良久没有动。

寄件人一栏，写着两个名字：

空 & 芙宁娜。

她的指尖轻轻一颤。

慢慢蹲下身，将包裹放在地上，小心拆开。里面是一个精致的礼盒，包得很用心，甚至贴着一张亲笔写的卡片：

生日快乐，爱可菲！今后的时间还有多多关照喽！

盯着这张字迹端正的卡片，觉得呼吸变得沉重。

她打开盒子——是一件米色的披肩，针织柔软，边角缝着细密的流苏。之前芙宁娜还在沫芒宫的时候，爱可菲曾透露过神之眼在冬天的不便，而现在她记住了那句话，有点松散的针脚不难看出是他们亲手缝的，这么大应该缝了很久吧。

除此以外，还有有一个包裹，寄送时间是两天前，寄件人是他。礼物是一个温暖色调的小夜灯。

那时，她在医院曾无意间只对着空说过的一句话：“我总觉得住院最难受的是夜里太黑。”

她当时不过随口一说。

小夜灯上面贴着一张便签，上面写着：这下就再也不会怕黑了。

她伸出手摸了摸那披肩，指腹擦过针线的纹路。酸楚像潮水般漫过心头，一点一点侵蚀着她仅存的力气。抱着那条披肩，瘫坐在玄关的地板上，把脸埋在臂弯里，像个被突然打碎的瓷娃娃。

屋里很静，只剩下烛火轻轻摇晃的声音。

那几根蜡烛终于燃到了尽头，“噗”的一声熄灭，带走最后一点光亮。

屋子又暗了下来。

她坐在黑暗里，任凭眼泪无声流淌，像是终于明白：

他不会来了。

她终究是，那个被温柔包裹着，却注定无法靠近的人。

她抬起头，看向黑暗深处，鼻音轻轻一哽，笑了出来，声音几不可闻：

“谢谢你们的礼物。”

她站起身来，把披肩披在肩上，然后走向卧室，顺手打开了那盏夜灯。

那天晚上，房间里弥漫着潮水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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