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给她起名叫珍妮弗。

没什么特别的含义，只是随口一想。

那天非常炎热。

在这样平常人都要中暑的高温下，受刑者还要赤裸着在晒得滚烫的柏油路上爬行，简直是地狱般的折磨。

为了避暑，我打算去有人工池的公园，就在路上遇到了珍妮弗。

一头耀眼的金发，雪白的肌肤。

她和我一样是外国人，看起来比我还要小几岁。

从她身体的洁净程度来看，成为受刑者的时间还不长。

她拼命向路人求助。

「……が……」

「…………え……」

药效还不深吧。

她还勉强能发出类似人类语言的声音。

真可怜。

人类意识尚存的这段时期，对她来说一定是最痛苦的。

路人们听见她的声音会瞥一眼，但一看出她是受刑者，立刻装作什么也没看到，匆匆离开。

也有些孩子出于好玩，朝她扔小石头，甚至更恶心的污物。

每次这样，她还会像以前是人类时那样试图站起来逃跑，可药效让她做不到，只能扑倒在地。

作为受刑者却学着人类的样子站起来，结果狼狈地摔倒。

孩子们觉得她的丑态特别有趣，变本加厉地欺负她。

看不下去了，我冲了出去。

我冲到珍妮弗和孩子们之间，摆出随时要扑过去的架势，发出威吓的低吼。

我作为受刑者也算是老资格了。

吓唬走几个孩子还是有气势的。

孩子们觉得遇上了不好惹的家伙，互相使了个眼色就跑了。

回头看时，珍妮弗用恐惧、惊愕、困惑以及一点点感激交织的眼神看着我。

这也难怪。

被人类扔石头，却被受刑者救了，她肯定想不到。

我为了表示没有敌意，仰面朝天露出肚皮躺在地上。

这是受刑者间的暗号，不过对于刚变成受刑者不久的她来说，显然还不懂。

她的困惑更深了。

也没办法。

「没事，不会对你做坏事的。」

她脸上全是惊讶。

这很正常。

就像狗突然开口说人话一样。

没错，我会说人话。

如果愿意，我甚至能用两条腿直立行走。

因为我其实是个人类。

我戴的项圈只是做得很像的仿制品，根本没有注射任何药物。

珍妮弗说了些什么。

虽然已经越来越不像人类语言，但大致还是听出了她在问“为什么？”

为什么要假装成受刑者？我理解成了这个意思。

理由有很多，但一句话就是这样：

「因为我喜欢这种活法。」

珍妮弗一脸不理解。

这也正常，我也没指望她能懂。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随意地把真相告诉她。

不过，就算她一个人……其实她还不算真正成为受刑者……知道了又怎样。

反正她很快就会无法和任何人交流了。

「不知道你做了什么才被判这种刑罚，但要学会接受。习惯了其实也没那么糟糕。」

说完我转过身，朝公园走去。

珍妮弗朝我喊着什么。

大概是在喊自己没做错事，是冤枉的，肯定是哪里搞错了。

大致是这个意思，细节就听不清了。

我突然生出点恶作剧的冲动。

也可以说是出于一种长辈的关心。

我就当面示范了受刑者、野兽该怎么生活。

我在街边绿化带小便了。

珍妮弗呆住了，盯着我看。

或者说，根本移不开视线。

等我完事，她才回过神，带着尴尬和羞涩，转身像逃一样离开了。

不知不觉间，她已经很自然地四肢着地了。

几天后我又遇见了珍妮弗。

那天我在平常会去讨残羹剩饭的餐馆吃饱了，心情正好，路过肉店门口的时候看到她蹲在那里。

这几天她显然几乎没吃什么，已经饿得形销骨立。

善良的肉店老板见她可怜，扔了几块旧肉到她面前。

但珍妮弗也饿得受不了。

她小心翼翼地凑近地上的肉片。

可似乎受不了那股味道，皱着脸别开头。

然后又一脸渴望地盯着柜台里那些卖的肉。

「喂喂，你也太挑食了吧，野丫头。」

肉店老板挠着头说。

对我来说，这种行为不能放任。

这家肉店是本国极少数对我们受刑者友善的人之一。

我朝肉店老板吼了一声，引起他的注意，跑到他脚边。

幸运的是，肉店老板很熟悉我，还觉得我是个挺有趣的受刑者。

我一边讨好老板，一边抽空用带有责备的目光看向珍妮弗。

她好像还记得我，但似乎完全不明白我为什么那样看她。

在肉店老板面前我又不能说人类的话，这让人很着急。

我咬起她面前的几块肉片，给她一个示意的眼神，示意她跟上，然后率先走了出去。

她似乎明白了我的意思，跟了上来。

并不是出于前辈受刑者的使命感，而是她的态度让我有点不愉快。

都已经当了受刑者一个星期了，她却还不肯接受命运。

我把她带到一个没人注意的小巷子里，把嘴里咬来的肉片扔到她面前。

用眼神和动作命令她：吃吧。

她反复看着我和肉片，最终带着难过的表情摇了摇头。

我立刻一声低吼，扑向她。

咬住她的脖子，把她按倒在地。

虽然困惑，珍妮弗还是明白了我的意思。

要么接受这劣质的肉，要么被我咬死，自己选。

她含着泪的眼神投来求助，我则用威吓的低吼回应。

她最终屈服于恐惧，终于咬了一口。

很快她皱起眉头，想抬头，我又威吓她。

这种场面反复了好几次。

她有时甚至想逃，但已经饿瘦了的她根本不是吃饱了的我的对手。

我总能拦在她前面，把她赶回去吃剩下的肉。

像我们或其他受刑者，早就两分钟不到就能吃完的肉片，

她却花了三四十分钟才吃下去一半。

剩下的无论怎么逼也吃不下去了。

没办法，

我咬起剩下的肉，在自己口中咀嚼软了，然后直接塞进珍妮弗的嘴里。

她一瞬间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很快回过神来，已经被泪水弄湿的脸又因厌恶而扭曲，拼命想摆脱。

但我没让她逃脱。

我用前爪把她的头牢牢按住，直到她把所有肉都吞下去。

就这样，她作为受刑者的第一顿饭结束了。

她算幸运的。

我的第一口食物可是发霉的奶酪。

之后一段时间，我总是跟着珍妮弗。

当然也不可能一直陪着她，

我自己也有必须为生存而做的事。

但我还是尽可能教她如何作为受刑者在这城市里活下去。

我教她哪儿可以找到食物，

有些地方甚至是只有我知道的秘密。

一开始她很挑食，

对受刑者来说本该很美味的食物，她却很难下嘴。

不过，她大概明白了在我面前挑食会吃苦头。

渐渐地，不用我再逼她，她自己就会把头埋进垃圾堆找吃的了。

有一次，我和她并排走着，

突然一只大老鼠跳到我们面前。

我还没来得及高兴地叫着扑过去，她已经抢先出手，

用前爪按住老鼠，狠狠一口咬在要害上。

连我都觉得她下口又快又准。

她一开始似乎还没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面对自己面前的猎物不知所措，

反复看看尸体又看看我。

其实根本不用犹豫，

那是她自己靠本事挣到的食物。

我叫了一声，她仿佛被解开了束缚，开始大口吃起老鼠的尸体。

不错的倾向。

她确实越来越像个地道的受刑者了。

当她逐渐适应受刑者的生活后，反过来她又开始依赖我。

我在常去的食物地点吃饭时，她会偷偷过来，像忠犬一样等我允许。

等我吃完，我一声示意，她才敢吃我的剩饭。

有几只受刑者想抢我的食物，她明明打不过，还会试图站出来保护我。

结果当然是我把对方赶走了，但我们俩也都受了点伤。

不知怎么学会的，有时候我刚排泄完，她还会过来舔我的尿道和肛门，虽然手法很笨拙，也不怎么干净，但我能感受到她拼命想讨我欢心。

甚至有一次，我和雄性交合时，她也跑过来看。

我被雄性疯狂插入、喘息呻吟时，她一脸茫然地盯着，不知懂不懂其中的意义。

那一刻，我心底深处竟然感到一种难以言说的痛楚。

作为受刑者，我早就习惯了在街上、公园、河堤边随时随地被交配，

被成百上千人围观，赤裸着身体。

可偏偏在她面前被看到，我却觉得无比羞耻。

别看了。

别看。

不要看！

我拼命忍住没有用人类语言叫出来，在雄性射精时强忍着。

当那液体从下体流出，珍妮弗试图再舔干净，我低吼着拒绝，踉跄着离开，只想找个她看不到的地方。

之后一段时间，我变得异常敏感，

突然觉得什么都无法忍受，赤身裸体、四肢爬行、在外面大小便，

为什么我能这样心安理得地活着？

我拼命告诉自己：

“我不是人类。”

“受刑者本来就不需要穿衣服。”

“野兽不需要羞耻心。”

我甚至故意在人多的大街上大摇大摆地走，

还故意当众便溺，

但那种疯狂的羞耻感就是无法消除。

不想再这样了。

我想逃。

全都是珍妮弗的错。

这城市里，唯一知道我其实是个正常人的，就是她，

正因为她的存在，我才会变得如此不安。

我甚至怀疑，

是不是她已经把我的秘密传遍了全城，

大家都明知我是装受刑者的蠢丫头，才故意装作不知道，暗中嘲笑我？

本来不可能有这种事，我却开始胡思乱想。

最后，我干脆不敢再出门，

躲进了城市边缘一座废弃工厂的房间，藏在一堆纸箱后面，蜷缩着过了好几天。

有时饿得受不了，才小心翼翼地溜出去，

可一旦感觉到一点人气，就立刻又逃回去。

反复如此。

我已经到了极限。

正常的我绝不会有这种念头，居然开始考虑干脆提前变回人类，回国算了。

但如果真这么做，

我恐怕再也不会来这个国家，也不会再做受刑者。

那些我曾深爱的日子就此彻底消失。

那么，只剩下一个办法：

杀了珍妮弗。

但事实上，还没等我下手，珍妮弗就消失了。

我怀着杀意离开藏身处回到街上，结果却扑了个空。

虽然没能立刻恢复平常的日子，但渐渐地，我又回到了作为普通受刑者的生活。

有时那种让人窒息的羞耻心还会袭来，

但我渐渐把它当成生活中刺激的调味品了。

很久以后，我在本国看电视新闻才知道珍妮弗的消息。

她的家人通过国外人权组织努力，居然让那个国家罕见地批准了重审。

原来她刚变成受刑者时口口声声说自己无辜，可能是真的。

又过了很久，我在电视上看到一个和珍妮弗很像的金发少女接受采访。

她温和、礼貌、认真地回答着问题，虽然很像，但和我记忆中的珍妮弗完全不像一个人。

我心头一阵莫名的失落，正准备换台的时候，

屏幕一角似乎有只小鸟飞过，少女温柔的表情忽然变得锐利。

那正是我熟悉的表情——发现猎物的受刑者的脸。

我隐隐觉得，

她总有一天还会回到那个国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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