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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海棠落雨不知春,海棠落雨秋知曉,1

小说:海棠落雨秋知曉 2025-09-12 13:07 5hhhhh 6300 ℃

他的夜裡常常是水,有時候是冰,他站在冰上,冰下一層層裂隙各自延伸到不同的地方,稜角刻出記憶片片,每個斷面映著過往之人的影子,他蹲在冰上,維繫著這底下的裂縫不破碎,只有這個辦法,讓他記住那些人的面貌,記住這些是不能遺忘的重量。

終究裂縫中出現了亞倫。而裂縫由他一手造成。他清楚自己做錯了什麼。范恩一直看著他,愛著他,他輕微且刻意藏起的異常如風吹草動。亞倫的話語,他說話的神氣,搗蛋的表情,唇角勾著的微笑──他站在霧中凝視范恩,存在真實,輪廓卻逐漸變得模糊。他的眼睛在笑時沒有亮,眉心在無人看見的時候緊鎖。他待范恩如往昔,然而他們兩人都明白,有什麼變了。

他記得那晚亞倫的反應。那不是害怕,也不是排斥,甚至連拒絕都沒有──只是微妙地僵了一下,眼神閃爍地躲開,那不叫願意,只是把自己藏進了一種過於熟練的順從裡,他對所愛之人的體貼包容裡。他不是沒感覺,他當然知道亞倫當時的反應不是快樂,而是沉默地承受。他根植太深的佔有和遲鈍,一點一點,將那份珍重捏碎。

那個他苦思了幾個月、偷偷重建的時間理論,證實了自己就是亞倫四歲時遇見的大哥哥。是亞倫小小年紀就放在心上、長大後仍然惦記的人。不是范恩・亞克萊德這個人,而是那個記憶中的身影。

他不是沒看到亞倫在翻那些老資料、查詢過去的情報,甚至夢話裡都還會輕聲問:「你是誰?」

他嫉妒,嫉妒到發瘋。

因為他知道,那個「他」,比現在的自己更自由、更衝動、更年輕、更清澈,不懂得耍小手段、不會對重重的事物輕輕放過、無關緊要的事卻執著,不帶著這些無法逃避的污穢與重負。他不是什麼守護者,更不是什麼值得被愛的人。他只是,又一次,用最糟糕的方式,傷了他最想守住的人。

魔王展現的真實日日夜夜在他腦海中閃現。他嫉妒得想撕碎那個記憶裡的自己。他嫉妒得,忍不住把亞倫拉進懷裡,用太過親密的方式,想證明亞倫現在只屬於自己,但他失控了。醒來時,他整個人像是被釘死。

亞倫沒有責怪,他們仍然一起吃早餐、一起工作,戰鬥依舊犀利。偶爾睡得比過去久,久到范恩有些不安。沒有出門的時候他常蜷在房內沉睡,連飯都少吃了。范恩敲過門,亞倫會應一聲「我沒事」,語氣平靜,卻像封死了來路的鎖。

亞倫出門那天,他終於推門進去。房裡的紙張全被收起,那面曾貼滿線索、資料與時間交錯的牆,如今空空如也。室內收拾得乾乾淨淨,只有亞倫留下的筆記本還放在書桌上。筆記本的封皮他在迪戎市時看過,他知道裡面紀錄了什麼,但他沒有翻閱。

那一刻,范恩才真正明白,亞倫的溫柔也可以是決絕。

晚間,他在自己房內躺著,燈未開,靜靜等待。腳步聲來了,不輕也不重。他坐在床沿,呼吸如常。門外的人站在那裡一小段時間,最後推開小小的縫隙。暖光從縫隙中穿透進來。

他抬眼,黑暗的房間內,藉著走廊的燈光,清清楚楚看見那人的臉。亞倫沒有說話,只望著他,嘴角像習慣一樣微微上揚,但那不是笑,是一種在習慣了強撐之後仍殘留在臉上的柔和線條。眼神並未真正看進房內,只是輕輕地,彷彿在確認「你還在」就好。他們就這樣對望,無語,像無數夜晚未能說出口的告白,都堵在喉口。

他不知道他臉上的神情有多矛盾。他不知道,那像是「沒關係了」的表情,讓范恩心裡泛起了滾燙的懊悔。一明一暗,誰都沒有真正望見誰。

那不是笑。

而范恩,正是看到這一瞬,才確定亞倫的距離已經不一樣了。不再靠近,不再拗氣,也不再撒嬌;只剩這樣站在門邊、什麼也不說的模樣,像夜裡來探望夢境,卻不敢驚醒夢中人的旅人。

煙火沒有點燃,話語沒有出口,天色還未變黑,但亞倫已經轉身,輕聲走遠。他只帶走了自己的寂寞,將范恩留在原地,一點一點地被沉默燒灼。他本以為自己可以藏、可以忍受,讓夜色將一切包覆,讓時間去掩飾他那場過火的親密與愧疚。然而黑夜還沒完全降臨,對方已不在原地。

終於亞倫說出口,他在東方新年前返家的計畫,比以往提前了一個月。

范恩想開車送他,被亞倫拒絕了,他說,與朋友在其他地方有約。范恩輕輕「嗯」了一聲,送他到車站,早晨的霧氣濃重,當他們出了蒙馬特的門口,視野裡只瞧得見琴婆婆的香菸糖店,亞倫上前說了比平常還多的話,被琴婆婆趕走。他們兩人將冰冷的手雙雙放在自己的大衣口袋裡,搭上地鐵,來到站前大道。

范恩買了票,與亞倫並肩走到月台,他下意識地撥了撥他左鬢邊的瀏海,耳垂的藍寶石仍在紅髮下閃閃發光。亞倫抬起手,溫吞地觸碰范恩停在他頰邊的手背。火車進站的警鈴聲蓋過了他呼喚亞倫的聲音,所有人都上了車,只剩下他們兩人,亞倫看了他一眼,眼神淡然,然後步上了車廂。火車緩慢開動。

范恩的身影往後退,直到消失。亞倫將行李丟上行李架,坐進靠窗的位置,他只回頭望了一會兒,看不見月臺,霧裡什麼都沒有。在人前端著的笑容消失在車輪行經枕木的規律沉聲。他看著車窗自己的倒影,想起第一次離開家鄉來到異地也是坐著列車,玻璃上那種想試探和難掩的興奮情緒,以及多少個日夜,在范恩車上看見的自己,那些悄然藏於眼神裡的小心思。

花蕾在天未黑時不敢開放,因為預感到了天明之後,花瓣會墜落成灰。為自己綻放的煙火,美麗動容,卻綻放至最燦爛時讓人睜不開眼。熱烈之後剩下什麼?沉默、空白、無法被回應的名字。

亞倫走進後臺,站在窗前,窗戶半掩著,橘紅的天光染過金屬窗框,灑進來一地溫柔。他手中還握著劇服最後一段尚待修改的飾帶,本來正要轉身去交給服裝師,賽法卻在口袋裡微微震了一下。他下意識地拿出來。畫面一亮,是范恩傳來的短訊,時間是五點整。

我想你了。只是短短一句話,沒有多餘的標點,像是怕打擾,又像是忍了很久才說出來的。

亞倫看著那幾個字,指尖停在螢幕邊緣,一動不動。他沒有笑,也沒有驚訝。幾近透明的情緒,只是沉默地望著訊息的光,然後緩緩抬起頭,將視線投向窗外。黃昏染得天邊發亮,像誰曾用力擦過一幅畫,留下熱烈卻模糊的痕跡。遠處傳來劇場內部傳聲器試音的回音,夾雜著道具的移動聲。但他什麼也沒聽見。

他只是靜靜地站著,眼神掠過天光與城市,像是在找尋什麼,又像是已經放棄尋找。

那晚以後,范恩再也沒觸碰他。他小心翼翼地和他說話,接過熱可可時指尖細微地顫抖閃躲,彷彿一句太重的語氣或動作就會把他壓碎。

然而他不是易碎物。誰都有錯,誰都沒有錯。范恩對自己嚴苛,卻對他寬容,甚至過度保護。他能選擇狠狠揪住范恩的衣領臭罵他一頓,然而他知道不能。如果他肯說出口,不是道歉,是他的痛,他的肩負。或再抱他一次,他可能就不走了。

他仍習慣在夜裡悄悄去看他。腳步放得極輕,不想驚動屋裡的人。范恩向來睡得淺,有那麼一夜,他走到門口,他一定醒了,但誰都沒說話。他試圖扯出一個「我沒事」的微笑,像過去無數次那樣輕描淡寫地遮掩情緒,可那天笑容竟帶著顫意,嘴角連線都拉不直。他不敢進去。不是因為距離太遠,而是因為那道門後的床,承載過太多溫柔記憶。他害怕,害怕范恩那種不動聲色卻無比誠懇的溫柔。

他其實很清楚,彼此之間不能總靠沉默來回應。那是一種太危險的共識,看似體諒,實則消磨。當一句話都不說成了默契,當傷口不碰就當作不存在,那份感情就會日復一日地被損耗,像紙片一樣輕薄,曝曬在赤陽底下,終將在某個清晨毫無聲息地碎裂。

他只是,不敢再做夢了。曾幾何時,只要在夜裡無法入睡的時候想起對方的聲音,他就會感到安心,不再那麼孤單。但如今,那份夢卻變得沉重,不再是夜裡的慰藉,而是一道道壓在心上的枷鎖,重得讓他喘不過氣來。

他退掉了蒙馬特的房,帶走了行李,收好筆記,在桌上放了二萬米拉。留下的話太多,帶不走,只好都藏進他能夠理解的蛛絲馬跡裡。他會懂的。

他心裡明白,自己不是不愛了,而是開始害怕這份愛。他原想再給自己一次機會,說服自己也許這次范恩會主動,也許他們能像以前那樣笑著拌嘴。但凌晨快過去時,他走向二樓,看到的是那張疲憊不堪卻裝作若無其事的臉。他在門口停留,甚至連名字都沒喊出口。

范恩曾靜悄悄地來過,也靜悄悄地離開。帶走了他曾以為的堅定,卻沒有帶走他心裡的寂寞。天快亮了,他卻無法再待下去。清醒太殘忍,他寧願自己永遠別醒。

「我也是。」

他沒有打字。只是這樣在心裡說了一遍,然後關上機殼,將賽法重新收回口袋。

飾帶還在手中,軟軟地垂著,如同他壓抑在心底、綿長卻無著落的牽掛。他深吸一口氣,將飾帶交給服裝師,轉身走入燈火與舞臺之間,步伐依舊平穩。

沒有人看得出,他剛剛在窗前停留了多久。也沒有人知道,那一抹黃昏的光,像極了某個他不敢再回望的人。

范恩發出訊息的時候,是下午五點。首都的天早已全黑,雨從下午開始就沒停過。滴滴答答地敲著窗沿,像是有節奏地提醒他——今天沒有月亮,沒有星星,也沒有回信。

他坐在書桌前,燈沒開,房間只靠著窗外的霓虹光維持些微亮度。賽法靜靜躺在桌上,沒有震動,也沒有發亮。

他其實沒在等什麼。那句「我想你了」不是為了換來回答,而是……一種安慰。像是他對自己的提醒:這份想念仍然存在,而我還沒選擇放棄。

他靠著椅背,眼神落在窗外模糊的街道。雨刷過玻璃,將城市的色彩拉成一道道扭曲的水紋。他不記得自己看了多久,也不記得雨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密。只是腦子裡不斷想著:亞倫過得好嗎?該不會吃太隨便?練舞會不會又太拚?表演的戲服、音響、劇場、道具都到齊了嗎?他……是不是睡前很累仍撐著要擦乳液?

他一邊想,一邊苦笑。這些他都不再能確定,因為亞倫不再回應他的關心了。不是斷絕,而是……有意識地,不回應。

他知道亞倫在遠方的城市裡忙碌、閃耀,像一團光。而他,只能在這場雨裡,一邊走在濕漉漉的人行道,一邊想像對方的世界。

翌日清晨,他照例撐傘走過市中心,轉了幾條巷子,走進亞倫曾提過的那家線香店——那家由煌都人經營的小鋪子。店裡瀰漫著淡淡的香氣,天花板掛著盤香,飄著青白的煙,在清冷的雨裡像一縷縷尋找出口的思念。

老闆是個中年女人,看到范恩進門時愣了一下,眼神閃爍,似乎有話要說,卻什麼都沒說。她只是熟練地打開櫃子,取出那一圈圈他早已習慣的線香。范恩沒問什麼,只是點點頭付錢。他接過香盒時,隱約看到盒角貼著一小張便條紙,上面是亞倫寫的備註。

「這人怕薰衣草,換成沉香,謝謝。」

筆跡迅速、俐落、沒有猶豫。

他低頭看著那行字,手指頓了頓,沒說話。他也沒從老闆的眼神裡讀出任何關於亞倫的消息。她什麼也沒表現出來,彷彿亞倫再三交代過一樣——不透露,不傳話,不留下痕跡。

走出店門時,雨還在下。

他將香盒塞進大衣內袋,走進雨裡,腳步沒停。雨水落在傘邊,滑進他的領口,他沒感覺,只覺得風好像吹進胸口的某處,很空。

回到事務所,晚間十一點整,賽法響了。是一則訊息。

「我們還是彼此冷靜一段時間吧。

記得線香快沒了的話要補,一次不要補太多,會受潮。

天很冷,注意身體。

亞倫」

語氣冷靜、用詞準確、措辭不溫不火,沒有一個字是情緒化的。可偏偏,就是這種恰到好處的理性,像刀一樣割進他的心裡。

他靜靜看著訊息,看了十幾分鐘,沒回。

走到桌前,將香盒取出,一圈一圈拆開,點了一炷。煙緩緩升起,在屋裡繞成一個閉合的圈。

——緣。

可這一炷香,燃的是他的失去。

─────

亞倫在化妝鏡前,燈光照著刺眼,但沒有恍神。他睡得不好,一個月下來的高強度訓練,彩排最後幾天,他幾乎沒休息,在練舞間氣喘不止,額上冷汗不停往下滴,但沒人敢喊停。血液似乎被燒乾,眼裡的光太強讓別人膽顫心驚,但他持著雙劍的手仍然穩,上妝時抹過唇上的纓紅指腹俐落而沉。他對著鏡子笑,臉龐微斜,穿上耳墜。

「我是魏亞倫。」他走進聚光燈下,鞋跟落地驕傲,耳環銀珠紅花與金屬撞擊脆響,乾淨、短促,卻迴盪在熾熱的空氣中。「我今晚,要讓全場的人知道——我沒有白走這一遭。」

他的戰場。是他對舞臺、對自己、對所有無法說出口的愛的回應。因為他,要用這場戲,用成長與跌落,將熱愛包裹在痛苦之上燃燒,把自己從裡到外都燒成灰燼。

當他緩步踏出,劍身輕橫,長髮如水,衣袂拂地。手中所持,不過是一柄細長單劍。銀鞘素柄,無飾無紋,燈光由上灑落,一道金線斜斜落在劍身,似秋雁斜掠長空,落於風沙初止的孤野。他將劍橫舉於身前,劍尖微微下垂,腳步穩而低,氣息如初醒之風,身形亦靜如深潭。那是含蓄未發的力,如溪水潛行,柔中藏勁。水面泛起第一道漣漪,他起步,劍隨身走,劍影低伏如沙場餘燼未熄,舞姿內斂克制,似未盡全力,卻每一劍都帶著壓抑的重量。步伐虛實交錯,既不沾塵,又不離地,將力道細細導入足尖、腕骨,每一寸動作都如絲線牽引。跳躍滑步,紅髮如火於光與影之間翻轉,衣襬捲動輕盈。

琴聲轉高,鼓聲由遠至近。他眼神含光如刃,忽而旋身一振,碧袍白鷺飛掠成圓,劍身嗡然作響——原為一柄單劍銀光,在掌中綻裂成一對雙劍。劍分之際,光線照映於雙刃,反射冷光乍人,折翼的蝶震開翅膀,輕盈中藏著斷絕的悲意。他左手劍內收,右手劍外展,一式斬落,雙刃交錯,劍影掠出一道彎月,劍氣化作風聲。步伐忽轉凌厲,從溫婉轉為決絕,每一個轉身都是逃,每一劍揮灑都是留戀。他舞得像要將自己拆散,兩柄劍為左右之魂,一為守,一為別。

斷念的聲音凝結在觀眾屏息中,黑幕落下。

黑幕再度升起,舞臺上,燈光暗下,只留一束銀白。霧氣從地板蔓延,如潮水般緩緩推至觀眾席邊緣。他赤腳走出來,身穿藍色裙袍,袍上繡著橘紅色鳳凰與花穗低語,外披淺金色薄紗。他的頭低垂,髮絲遮住眼神,步伐極緩,如夢中漫步,餘一縷輕悲。他旋過舞臺中央,四周無聲無息,似在帳中自舞,似在夢中自囚。

他蹲下,蜷起身體,眼神迷濛而純淨。劍立於胸前,低頭凝視倒映的影子,影中似有一人佇立舞臺彼端,他轉身面對虛無的方向。那枚耳墜——一朵細緻的海棠花,隨著旋身輕輕晃動。似風鈴聲點綴夜幕。他輕輕起身,忽地揮劍劃空,彷彿要劃破這虛幻,身體如風捲起,劍鋒幾乎擦過指尖,卻在最後一刻停住。他走到影裡,始終沒有碰觸。他只是伸出手,放在對方曾經會牽著他的高度。空氣中什麼也沒有,但他笑了——一種悲傷到極致的溫柔微笑。

光灑落在他身上,他將手收回,轉身碎步走向舞臺中央。蹲下,臉龐埋進腿上的雙臂裡。銀白霧氣一點一點將他湮沒。燈光由上而下緩緩縮起,如同黎明前的一點光,終究照不見等候之人。

舞臺光暗下,劍落幕。他的聲音悄悄響起。

「別來,無恙。」

在觀眾席某一角,范恩靜靜坐著。

他沒有在前排,也沒有進入後臺聯絡名單。票是他在當日放出4spg消息求換票,四處找人求來的,幾乎是用盡人情。他不曾出聲,不曾打擾,只是坐在那裡,看著亞倫在光影中綻放。

他的瞳孔,倒映著那個人。那個他愛到不敢再碰觸的人。

他不確定自己是什麼時候屏住呼吸的。他的劍式,那段手勢,那種姿態,那雙手握在胸前的模樣……幾月前他感冒時,亞倫睡在沙發上替他換退燒布的夜晚;某天凌晨,他聽見亞倫在夢中低語「你是誰」時,心臟像被什麼捏住的那一瞬。他藏住情意,在夢裡尋找感情。他想起亞倫站在門口時,那個他自己都沒察覺的笑容——悲傷,又溫柔。像今晚。

海棠花,高貴、純潔,亦是苦戀。

他終於明白,舞臺上演出的,不是虛構,也不是技藝。那是亞倫一夜又一夜的夢,是他等不到天明的每一個清晨。

謝幕落下,掌聲如潮,卻與他無關。他走進後臺時,只剩下一具燃盡的軀殼。在鏡子前坐下,他伸手取下耳墜,手指開始有些顫。那對海棠花小巧精緻,在卸下後被靜靜放進化妝臺抽屜最裡層。

他沒有預期他會來。但當眼神掠過那個角落時,哪怕只有一秒,他還是看到了。他沒有驚訝,沒有退縮。只是視線微頓,然後將所有情緒都埋進更深的一個轉身,繼續演下去。

他拿起卸妝棉,慢慢貼在眼皮上,花了好久,才溶解掉那一層濃烈艷麗的舞臺妝。額上汗未乾,睫毛黏著殘膠與濃影,卸妝棉輕輕滑過,帶出一片蒼白。他看著鏡子裡的自己──無血色,沉靜,像從火場走出來的倖存者。

門外曾有騷動,粉絲們高喊著他的名字,被劇場人員禮貌而堅定地驅散。當門終於安靜下來,踏進來的不是群聲喧嘩,而是一個極輕的腳步聲。亞倫沒有抬頭。因為他知道,那是誰。

他將最後一片卸妝棉丟入垃圾桶,轉身,像平常那樣,微微抬起頭,語氣平靜:「你來了。」

范恩站在門口,額前髮絲、紅色高領和白毛衣上掛著水珠,墨藍大衣濕了一角,鞋邊沾著夜露。他眼裡仍有未散的震撼與捨不得,但語氣比任何時候都輕:「……很好看。」

兩人都沒再提演出。也沒提那條訊息,也沒提那二個月的靜默。

過了幾秒,范恩試著笑了一下,聲音壓得很低:「……你今晚真的太耀眼了……我是說,我不是想打擾你,只是……我住在附近的桂花飯店。想問你……有沒有空,一起走走、聊聊。」

亞倫看著他,不說話。

兩人沉默對望了很久。那是兩個背著太多沉重的人,在彼此眼中尋找還有沒有一個空間,可以容納一場沒有指責的談話。

亞倫終於起身,動作不急不慢,語氣平穩,甚至還帶點微笑。「好啊。」

夜色漸濃,廊街在溫潤紅燈的映照下染上一層醉人的暖意。街邊小店依舊營業,紙燈籠搖曳暖黃,朱紅樓閣與飛簷在夜色中染上柔光,一道道光痕於牆面流動。人群稀疏卻不冷清,氣氛既熱鬧又安靜,有人交談,有人行過,有人坐在長椅上,將目光投向某個遠去的背影。

亞倫一身深色長風衣,自黑影中款款走過。紅髮披散如瀑,隨腳步微微搖曳。他身著剪裁合宜的黑色寬褲與及踝大衣,衣角飄動於夜風之中,腳下是一雙五公分高的短靴,步履輕揚卻穩定。他的身形修長,在街燈與飛檐間投下淡淡斜影,如黑夜裡孤獨的舞者,穿行於這座城的心臟。那不只是行走,是他對這座城市最深刻的告白。

有行人回首,有孩童低聲喊他的名字。他微彎下腰與孩子們擊掌,停下來幫一個小女孩簽了名字,對人群回以微笑或點頭,神情溫和,卻不再如往日般張揚。不張揚,卻處處是他主場。

兩人穿過街道盡頭,沒有人提議要去哪,也沒有人打破沉默。他們只是走,腳步不疾不徐,如一年前那個初秋夜晚。經過劇場門口,宣傳海報題著別來無恙四字戲名。范恩沒說話,只是稍微側了下頭,眼角餘光掠過那讓他驚豔至今的剪影。再走遠一些,城鎮嘈雜聲已然遠去,他們終於到了海邊。堤道石板平滑,岸邊綁著幾艘漁船,桅杆在風中微微搖晃。潮氣濃重,海風中帶著鹹與濕,但也有點熟悉的藥草香,像是記憶裡某段被時間沉澱的夜晚。

亞倫走在前頭,直到靠近岸邊的欄杆才停下。風捲起他深色的長風衣,紅髮被夜色攫住,只餘輪廓輕輕顫動。

范恩靠近了幾步,站在他身側,沒有對視。

「這條路……」亞倫忽然開口,聲音很輕,「以前走過一次。」

「嗯,是你帶我來的。」

「你那時候沒說什麼,只是一路跟著。」

「你那時候話很多。」范恩的語氣像是微笑,但聲音乾澀,「卻對我抱有敵意。」

亞倫轉頭看他,金色瞳孔閃了一下,嘴唇微張,最後低下頭,看著夜色下起伏的海面。「彷彿是昨日的事了。而後來,我發現我還是想待在這城市,與人群一起,與朋友一起……同時,看看自己是不是長大了。」他無意識地緩緩抬起手,輕輕碰了下自己的耳垂。

他的頭髮飄動,在手掌遮掩下,范恩不確定他是否還戴著那枚……當時尚未訴說卻已綻放的愛意。

「你不冷嗎?身上全是會過風的服飾。」

「不冷。倒是某個人,來見我之前,還去沖了把臉,衣服上到處都是水痕。不冷嗎?」

「真敏銳,我好像沒有什麼能教你了。」

「呵呵。」

海浪如昔,夜色無言。這是一座他們曾經共度、如今將分別的城市。但夜步仍在繼續,兩人的影子在地面交錯,又慢慢拉開。「走吧。」亞倫上前了幾步,回身側臉,眼神閃著靈動與淘氣的笑意。一年前他也是這副樣子,只不過如今收斂了許多,更讓人傾心……也更遙遠。

他踏上階梯,范恩慢慢跟上。

「你站那裡幹嘛?來這邊啦。」亞倫突然轉身,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像是朋友間的輕碰,卻讓他猛然一震。

他們走進糖葫蘆店。

糖葫蘆串得高高的,一根根插在架上,紅潤潤地發著亮光。那是范恩第一次見亞倫毫不掩飾地露出童心的表情。他挑了一串番茄夾蜜餞,遞給老得彎了腰的店主老婆婆。

「雖然這口味我是推薦原味,不過婆婆的煉乳是自製的,風味特別不同。我從小吃到大。」他語氣輕快地說,盯著老婆婆滿布皺紋的手,將那串糖葫蘆慢慢放到砧板的糯米紙上。

「哎喲,妳是那個誰啦,葉花對吧?唉唷這年紀了頭髮還那麼長,真會保養。」

亞倫愣了一下,下一秒笑得彎了眼睛。

「嗯,我媽很會保養,妳記得的那個人是她,我只是……和她長得像。」

「喔,看錯人啦,你是亞倫,都長那麼大了啊,果然是戲子家的,漂亮人都長一樣。旁邊這小帥哥是?」

「朋友啦。」亞倫說,語氣平穩,像是順勢把那兩個字放輕了、放遠了,讓它掉落在糖葫蘆與玻璃櫥窗之間,再也找不回來。

范恩沒說話。他眼神躲閃,看向糖葫蘆櫃裡——那些晶亮的糖衣在燈光下像月光凝成的淚珠,甜得膩人。

亞倫將手撐在他的下頷與料理台的隔板上緣,看著婆婆淋上煉乳,再包上糯米紙。「以前我碰不到這裡,總是在下面跳啊跳的。」

「唉,皮得很。我這吧檯都要被你撞壞了。哪,給。」

「謝啦婆婆。」他給了店主幾塊零錢,接過糖葫蘆串,徑直塞到范恩手裡。「外面那層紙是可以吃的,不要說你不知道喔。」

「嗯。」竹籤上還有亞倫手指的溫度。他想說什麼,卻不知道要從哪裡開始。

不是戀人了嗎?不,我們已錯過。只是朋友嗎?可那麼多夜裡,那些悄悄靠近的暖意,是夢嗎?

他咬下第一口。

糖衣碎裂的聲音在齒間炸開,像什麼細小而堅硬的東西,在他口中粉碎。甜味瞬間湧上來,是刺喉的那種甜,冰冰的,冷冷的,像深夜淋在記憶上的雨水。亞倫常會買甜食給他,但總是偷吃那些甜食,說要幫他控制血糖,今天他買了,一串完整地塞到他手裡。

意思是:「你喜歡的,我都記得,可是我不會再陪你吃了。」

范恩低下頭,默默把整串糖葫蘆咬完。他一向嗜甜,但如今……這甜,太單薄了。沒有亞倫笑著搶食的戲謔,沒有吵嘴時的推讓,也沒有深夜裡兩人分著吃、誰也不說話的那種安心。

這一串糖,比他想像中還要空。

亞倫還在與路人打招呼,笑得那麼自然,像是再平常不過的一天。他應該感到溫暖,卻只覺得,整個人從舌尖到心臟都像被糖牢牢裹住——不會痛,但悶得難受。他慢慢咬碎最後一顆果子,嘴裡只剩一根細長的竹籤。垂下眼,手指輕輕轉著那根籤子,彷彿那是什麼危險的東西,一不小心就會割破自己。

這城市記得亞倫的每一分每一秒,卻沒有他的影子。這城市,是亞倫的根。他來這裡不是逃,是回家。而他,范恩・亞克萊德,不是亞倫的家。

他站在原地,喉頭發緊,糖的甜味還殘留在舌根,卻像在胃裡發酵成一種說不出的酸澀。他曾經以為自己藏得很好——對亞倫的依賴、對這段關係的不確定,他都壓下去,不說、不表現、不定義。他以為這樣,就能保住彼此的距離,免得哪天毀掉。

可現在,亞倫真的放開了手。

從前他假裝沒意識到對方對自己的感情,是因為他害怕承認那份重量;如今這份重量離開了,他卻痛得站都站不穩。

亞倫轉過身,發現他沒跟上,走回來一兩步,微微側頭問:「怎麼了?」

「……沒事。」范恩低聲說。他強迫自己擠出一個微笑,「想起以前的事而已。」

亞倫沒有多問,收斂了笑容,回過身繼續走。他的背影在夜色裡被拉得很長,步伐穩,像是正走向一場獨自的演出。「回去吧,我累了。」

范恩終於抬腳追上去。

房門關上的那一刻,整座城市的喧囂都被隔絕在外。

范恩脫下外衣,坐在落地窗旁的沙發邊,手中握著拆封的線香盒,一言不發。而亞倫,在開著暖氣的室內,大衣紋絲不動,似乎沒有要久留的打算。他走向前,站在窗前,手臂於胸前互相環著,臉上的疲憊在房內的微光中終於顯現出來。

范恩抬眼看他,剛想說什麼,亞倫卻先開了口。

「……對不起啊,沒告訴你首演的時間,我答應過,要給你看的。」他的聲音平穩,語氣沒有愧疚,更像是陳述。

范恩靜了一會兒,「為什麼總是你先道歉?」他握緊了手中的硬紙盒,「錯的……明明是我。」

亞倫垂下眼,掌心扣著手肘。「無所謂。你還是來了。」他笑了,笑得極淡,「我在台上有看到你。」

他看著窗外許久,然後才低聲說出第一個真正的沉重句子,語氣一句一句變得堅定。「范恩……我一直都知道,你很強。不管是那個硬幣實驗,你去接觸魔王,還是你的處事手腕、在事務所待人、保護別人……你總是能做到一個人撐住所有事,哪怕你也很累,你也會撐。」

「我一直覺得你不需要我。」

范恩的指節微微顫了一下,卻沒出聲。

亞倫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掌,像是試圖確認它們還存在。「我從小到大……總是失去很多人。母親、老師、朋友、那個混蛋老爸、甚至是……我的身體狀態。每次,我都在努力變強,想要讓自己留得住什麼。我橫衝直撞、四處打架,也不過只是想引人注目罷了。」

「我有說過嗎?」他微笑,眼神卻空,「那個人對我說,『如果覺得弱,就想辦法變強吧』。」

「我沒有做到。」他的聲音低了一些,「我沒有變成那個人說的那種人。」

范恩此刻的呼吸幾乎停住,他望著亞倫,不敢眨眼。

「我以為,我努力了……可我還是需要你太多。需要你保護我、包容我、解開我的謎團……甚至是,我連該不該走哪條路,都要你幫我確認。」

「我已經是個成年人了,為什麼還要你這麼在意?我甚至嫉妒亞妮艾絲——她明明只是個少女,卻比我還有方向感。我在事務所裡,年紀不小,卻像是最脆弱的那個。」

他的眼神一瞬間閃爍,像是在極力壓抑一種快要爆炸的情緒。「我不想再讓你為了我停下來。我不想你把我當成什麼時間線裡的錯誤、奇蹟、命運的答案。」

「我想要你看到你身邊還有很多人——亞妮艾絲、艾蕾因、蕾恩、靜名、事務所的大家……你本來就有能力走下去的,不是嗎?」

他說到這裡,停了一下。「就算我們……不是戀人了。」他深吸了一口氣,像是將肺裡的最後一口情緒釋放出來,「我也還是可以幫你。朋友也能夠守護彼此,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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