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會逃避你。你有什麼需要，我一定會幫。但我不能……再這樣一直跟在你身邊，被你保護著，然後自欺欺人。」

他身體微微顫著，但語氣前所未有的清晰。「范恩，我要去找我的答案了。那個屬於我自己的。」

范恩終於開口的時候，聲音是低的，卻無比清晰。「……你抓得很緊。」

亞倫愣了一下，才意識到自己還握著手臂，指節緊繃。他迅速放開，視線卻仍閃爍不定。

「……。」他甩手，像是剛剛捏緊自己的動作不存在過。

范恩沒有接話。他只是輕輕將那盒線香放在茶几上，沉默地看著上面的紙條。他指尖輕輕摩擦著那張紙條，讓它與盒子黏得更緊一些，也像是藉此給自己多一點準備。

「你說你失去了很多人。」他終於再次抬頭，語氣緩慢，像是在慎重地尋找每個字的重量。

「……你知道我十九歲那年在做什麼嗎？」

亞倫沒有回答，只是困惑地抬起頭。

范恩看著他，沒有笑，眼神沉靜如深井。

「那年我剛開了事務所，窮到每一筆接案都要去市場拚價錢。跟黑幫起過衝突，也在某次任務裡把自己摔進了下水道。我根本不懂怎麼處理委託人、不會談價、不會控制脾氣，經常半夜一個人回到破爛的辦公室，滿身傷還要翻冰箱找過期的罐頭吃。」

「——你心裡的那個大哥哥，就是我。」

亞倫猛地一顫，像是整個空氣都被抽離了。他張嘴，連一句震驚的斷語都擠不出。

范恩靜靜地看著他，語氣沒有起伏，卻比任何怒吼都沉重：「我從來不是什麼理想的、堅強的存在。我那時候走到哪裡都是錯，說的話也沒什麼價值。可我那天在克洛斯貝爾的郊外街道遇見一個紅髮小男孩，他滿身都是傷與汙泥，看著我的眼神卻像——就像我是一道光。」

「……我不知道自己做對了什麼。但那天，你走過來，拉著我衣袖，叫我『哥哥』的時候……我是第一次真的想當一個，值得別人依靠的人。」

他輕輕吸了口氣，手握緊又放鬆，聲音微微發顫：「那句話『如果覺得弱，就想辦法變強吧』，是我連自己都不確定會做到的話。你知道嗎，我說完之後還怕你會哭。」

亞倫的唇微微顫抖，眼眶紅得像是霧在其中凝住。他咬緊牙，壓抑全身的顫抖。

「我永遠記得那晚濕地的情景，你一個人站在藍綠色的背景中，銀光照耀，就像密林裡盛放的紅花，那麼堅強、純粹，耀眼得讓人睜不開眼。」范恩咬了下唇，發出嘖聲，「但我卻同時看到了亞妮艾絲。」

「我沒有和她去過那裡，這輩子也沒有可能。我只是意識到，有什麼出了差錯……所以我一直查，在你查資料的時候同時也在查，想搶先你一步，看能不能搶在你面前，改變我們的命運。」

「我在十九歲的時候被魔王與創世產生的時間扭曲效應丟到了克洛斯貝爾，身上連回共和國的車票錢都不夠，所以我隨便亂走，走著，看到一個小男孩被魔獸追趕，被石板路絆倒，我上前砍了那隻魔獸，當我打算轉身就走時，小男孩拉著我的褲腳，盯著我，金色大眼睛濕漉漉的，但沒有哭。」

「在公車站的座椅上，我替他包紮了傷口。問他幾歲了，他掰著手指回答我四歲，說在找媽媽，不知道怎麼走。我心想這孩子很早熟，不會吵也不會鬧，不會造成我太大的麻煩，所以我牽著他邊尋找他的家長，期間逛了東方人街，買了一袋綠色玻璃珠，他沒注意到，只是東張西望瞧著其他攤位，像是所有映入眼簾的東西都是寶物。」

「你的印象沒有錯。那時我拿的還不是擊劍，只是一把普通的鐵劍，背在背後。後來，我們坐在港灣區休息，我沒錢，只能把口袋裡能掏的零食全都掏給你吃，你的媽媽終於找到了你，當你的掌心重新回到媽媽手裡時，你還不停瞅著我，我揉著你的頭，把玻璃珠給了你，對你說了那句話。」范恩苦笑，「但我有什麼資格對你說那種話？」

亞倫跪倒在地的那一刻，什麼聲音也沒有。只是身體像被切斷了力量，從腰際往下坍塌，雙膝重重觸地，卻沒有發出一絲聲響。他垂著頭，長髮落在臉側，指節死死抓著地毯的邊緣。整個談話過程，他從未看過范恩一眼。他的眼神始終游移不定，像是在對著空氣傾訴著，對自己進行一場孤獨的審判：怎麼可能？怎麼不可能？

范恩靜靜站起來，沒有多問。只是一步一步，走到亞倫身旁，走進冰下一道裂縫，走進他撐不下去的深處。他蹲下身，沒有猶豫，將亞倫輕輕地攬入懷裡。亞倫沒有抗拒。他的頭靠在范恩胸前，整個人失了力氣，沒有發出聲音，也沒有流淚。

范恩抱著他，往前坐了一點，額頭輕輕抵在他髮頂，語氣幾乎是無聲的，低低的聲音像是穿過每一道時間的縫隙，帶著一點難以掩飾的懇求：「亞倫……你不知道，你對我來說是什麼。」

「你是我唯一能看清自己的人，是唯一把我從黑暗裡拉出來的人。」

「你說你需要我太多，但你不知道，我是靠著你，才沒有崩潰的人。」

他停了停，輕聲說出壓在心裡最久的一句話：「所以我一直在等，等你哪一天可以不用撐、可以對我說：『范恩，我累了。』然後我就可以抱住你、接住你。」

空氣靜了很久很久，像是時間也不敢流動。范恩垂下眼，看著亞倫仍緊握的手，那雙平常握著劍的手，纖長卻有力，過去那個髒兮兮的男孩——長大了，變成舞臺上閃耀的身影，卻仍然想偷偷藏起自己。

他輕輕開口：「我知道你要去找答案，亞倫。但你不是錯誤，也不是重疊的影子。你是現在進行式，是我走過世界所有荒誕與痛苦後，唯一選擇留下的人。你可以離開，但我希望——你不要以為這是你一個人的痛。」

「我其實……好痛、好寂寞。沒有父母、沒有童年、整個人生只是混亂，每每睜眼，只看得到天黑。我害怕，害怕你眼中那個十九歲的我，因為現在的我，仍然什麼都不是。然而他比我純粹，沒有我的深沉。」

那聲音從他胸腔深處擠出來的，一點點沉、一點點顫。「你就像以前拉著我褲腳一樣……那時候的我，只是勉強站著，什麼都做不好……可你那麼相信我，那麼溫柔，現在也沒變……」

他輕輕收緊了手臂，努力將亞倫從崩塌中撐起來，也終於在無人之地找到一個可以依靠的所在。「這一次……你還會陪我嗎？」

不是要求，也不是挽留。只是，一句帶著全部傷痕與真心的請求。

亞倫抬眼望著窗外，雙腿癱軟，但身體微微往前靠了一點。他沒有答應，也沒有拒絕。只是靜靜地留在那裡，在范恩的懷裡，一同讓夜將他們吞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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