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擲出那枚硬幣的瞬間，世界變得異常安靜。

空氣像是被摺疊起來了，聲音與光的速度都被壓縮成一種遲緩的嗡鳴。我看見前方的敵人動了，他拔刀、旋身、張口怒吼，但那些動作在我眼裡如同水中倒影般慢了半拍。我知道，是「那個東西」又啟動了。我體內的魔王系統。

我不必思考，它早在我意識還未追上來前啟動。我感覺到體內有某種規律而深層的振動，在神經與骨髓之間緩慢地蔓延，整個身體被抽離出來，墜入另一個時間流域。我已經習慣了。這不是我第一次感受到這種「減速」的異樣。只是我從未告訴過他們。我身邊的人，包含亞倫，他們無法理解我眼中世界的延展。

硬幣劃出弧線飛向敵人，然後落下、擊中、反彈，但我早已張開手，掌心準備好迎接它的回返。我不是憑直覺預判，而是因為在這種時間流動減緩的狀態裡，我可以清楚「看見」它會怎麼回來。像是一部影片被慢速播放，我的每一個動作都能微調，去對應它精確的路徑。

我什麼也沒說，只是微微收緊五指。那枚硬幣輕巧地落入我掌中，如同它從未離開過。

對我而言，這是一個合乎邏輯的流程，一個可以用數學式計算出的軌道運算。但我能感覺到周遭的視線。事務所的夥伴們已經停下了手上的動作。他們看見了。他們以為這是某種逆轉時間的魔法。

不。他們錯了。

不是時間倒流，是我的時間變慢了。是我自己被切割出了這段時間軸，像是跳脫了河流的某條支線，而他們還在主幹道上直直向前衝。對他們來說，硬幣從敵人身上飛回來的軌跡就像是違反常理，像是時間本身在反向流動。

但我知道，這一切並不違反物理，只違反「正常人對時間的信仰」。

我的時間，比你們慢。慢得足以讓我調整重心，調整每一根指節的力道，慢得足以讓我提前抵達那枚硬幣的未來。

魔王的代價之一，就是讓我活在這樣的時間裂縫裡。有時，我甚至懷疑，自己已經不屬於你們的現在了。

─────

我讓莉婕特調校我的空洞核心，讓茱迪絲的幻夜粉盒──創世的原型作品與我體內的魔王系統產生共鳴，然後我順利地看見了「牠」，或者「祂」，我搞不清楚，但無所謂。這個實驗越少人知道越好，但為防不測，拜託了師父回來見證這個實驗，畢竟黑夜降臨，他遇過一次。他記得曾經那樣瘋狂的我。

我看到的東西，遠遠超出了我預想所能乘載的負荷。

當我醒來，我撥了導力視訊通話給蕾恩，蕾恩正忙碌於其他事情，也許是我臉色太差的緣故，她二話不說，放下手邊工作，一一回答我的提問。

我不確定是從哪個時間點開始的。也許是蕾恩在紙上寫下第一條公式時，那支筆輕輕摩擦紙面的聲音，像是水面劃開的第一道波痕，也像我內心深處那條沉沒的時間線，終於開始浮現。

時間摺曲。我盯著螢幕，看她寫下公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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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著我，語氣極輕卻慎重：「你說，在意識之海裡，你看見自己以十九歲的模樣與某個孩子相遇？」

我點頭。那孩子的眼神一直在我腦中揮之不去，不是夢，是我遺失已久的現實。

「假設你十九歲，與四歲的某人相遇，如果這是真的，那麼我們必須這樣設定──要讓你的時間慢下來。你在自己主觀上只經歷了六年，但外界經歷了十六年。」

她寫下比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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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往下推算：

[uploadedimage:21968585]

「你的時間流速，必須被極端壓縮。這不可能是常態狀態下發生的現象。」她頓了一下，對我說：「若非高速運動，就是接近極強的重力場。」

我坐著，視線落在那張白紙上，彷彿看見了當初意識之海中那條蜿蜒的水流——那是一條我曾經走過的軌跡，我卻無從察覺的過去。

我提出另一組數字：如果我在自己主觀時間內只經歷五年，而外界過了十六年呢？也就是我二十歲的時候。她落筆飛快，算出γ= 3.2，對應的速度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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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她停筆了，眼神變得凝重。「范恩先生，這不是你想像出來的幻覺。你的確有過一段時間，無論你身在何處，無論是藉由某種裝置、環境或……某種異常系統，你的時間流速與他人不同。你曾接近光速運動。」

她說「異常系統」時，我便明白了，是魔王。

無論是十九歲、二十歲，結果與假定符合。蘇菲女士在五年前去世，我剛滿二十歲。我想，那是魔王系統與創世疊合之下的結果。

我曾否認，也曾逃避。因為我不想承認，所謂的過去並不是某種夢幻的片段，而是我曾經真實以不同速度存在過的痕跡。

那孩子，不是別人。那是亞倫。

我在他四歲時，以十九歲的模樣，出現在克洛斯貝爾，在他生命中留下一道短暫卻燙得發亮的痕。

那不是幻覺。不是夢。

是我以為已經消失的「我」，還在時間的某個角落，被拉扯、停滯，等待著我用這些算式，一步步地把他找回來。

我不是走進那場夢的人，我是從現實裡被抽離出去的。

而這些數字，就是夢裡現實間那條混沌的線，終於被證明的證詞。

─────

十九歲那年，我從星見之塔墜落，身體被時間掏空般的沉重感拖拽著，連重力都像失去了方向。等我回過神來，天已經是某種不屬於當下的灰色。我還記得自己狼狽地撞上那面殘破的牆，而有個陌生人，就貼著牆角站著，睜大眼睛看著我。

亞倫房間牆上貼著的那個大學生。

這不是偶然。我出生於S1184年，與莉莉雅・愛普斯泰恩第一次發動創世的時間重疊。我的親生父母形容我是惡魔，年輕的我還不懂為什麼要用「惡魔」這種字眼來形容一個剛出生的嬰兒。現在我懂了。魔核，那個被創世從異層拉進來的東西，不屬於這個世界的殘渣。

如果那一年，她打開的門正好與另一個「存在」相交——魔王就這麼降生在我體內，而我還來不及張口呼吸，就成了異常的集合體。

我九歲時從孤兒院消失，而亞倫，就在那年站在港灣區，親眼目睹我被帶走。九歲的我，與被丟進另一條時間線的、十九歲的我遇到了同一時間的亞倫。我從來沒記得這件事，直到魔王在意識之海裡逼我看見那場景。

我以為那是惡意的捏造，可當蕾恩把她的算式推到我面前，將時間摺曲的計算結果與我身上的異常一一對應時，我已無法再否認：我曾經「以接近光速的狀態存在過」。

不是逃避現實，而是我根本不屬於任何一條時間線。莉莉雅、蘇菲、亞妮艾絲三代人的創世，使我被來回拋擲，像被困在某種隱形的「褶皺」中。我在褶皺裡遇見了亞倫，十九歲的我與四歲的他錯身，那是錯誤的相遇，卻無比真實。

S1209，亞妮艾絲發動創世，把我拋向未來。那時我站在濕地，看見她的背影。我跟著她走過的路再走一次，才發現景色變了，水位更深，靈草更多，光點在夜空飛舞。我看過這地方兩次，一次是與亞妮艾絲，一次是與亞倫。但只有在與亞倫一同站在濕地時，我才察覺時間是真的「裂開」了。

亞倫讓我在前方凝望他向我走來，腳步輕盈，像是早知道這條路該怎麼走。而我……我終於記起，這條路上，我早走過一次，只是那次，我走在更慢的時間裡，追不上他的腳步。

我原以為，是我喚回了亞倫。但現在我知道，是他，從那場根本無法分清虛實的時間異象中，把我帶回了「我們的時間」。我不但沒有喚回他，甚至，我對自己的認知自大得可以，沒有人有權能用一句輕描淡寫的話語去深刻影響他人的人生。

這些錯身的碎片，終將拼成一整張地圖。

一張，寫著我不屬於這裡的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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