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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泪终于忍不住,混合着脸上的污水利落下滑。但就连哭泣,也只能是无声的,被淹没在机器的轰鸣和远处隐约的嘲笑声中。
在这里,劳动不是改造,是另一种形式的、系统性的、被默许的折磨。它一点点地、日复一日地,摧毁你的身体,磨灭你的意志,让你变成一具只会服从、只会忍受疼痛和污秽的行尸走肉。
我的手指在变型,我的听力在丧失,我的身体布满疤痕和疼痛,我的灵魂,浸泡在无休止的恶臭和屈辱里,慢慢发烂、发臭。
第六章 浴室里的羞辱
在监狱里,羞辱不是偶发的暴力,而是像呼吸一样自然、像时钟一样准点的日常。它被编织进规则的缝隙里,成为每个人心照不宣的秩序。
每周一次到沐浴时间,对我来说从来不是清洁,而是示众。弥漫的水汽模糊不了那些锐利如刀的目光。我被韩冰的人从队伍里拽出来,推到浴室中央,那块湿滑、永远带着霉斑的空地。
“给她好好洗洗!洗掉那身警察的臭味儿!”一个粗嘎的声音喊道。
高压水枪——平时用来冲洗地面的那根——被调转了方向。冰冷、强劲的水柱猛地冲击在我身上,砸得皮肤生疼,几乎无法站立。水流粗暴地冲刷过胸部、腹部、大腿,尤其是最私密的区域,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检查牲口般的侮辱。我徒劳地用手遮挡,却被旁边的人粗暴地打开。
“挡什么挡?哪儿没看过?”
水柱停下。一桶刺鼻的、用来刷厕所的强效消毒液被泼在我脚下,还有一个满是铁锈和油污的钢丝球。
“自己擦!里里外外都擦干净点!谁知道你身上带着什么脏东西!”
四周响起哄笑和口哨声。我颤抖着,在众目睽睽之下,拿起那个冰冷的钢丝球,蘸着能灼伤皮肤的消毒液,开始机械地、用力地擦洗自己的身体。皮肤很快变得通红,火辣辣地疼,一些脆弱的地方甚至磨出了血丝。眼泪混着冰冷的水流往下淌,无声无息。
她们围着我看,评头论足,像欣赏一场滑稽戏。韩冰通常站在稍远的地方,靠着墙,嘴角挂着一丝淡漠的、满意的笑容。
结束的时候,我的毛巾总会“不翼而飞”。我只能湿淋淋地、赤裸着,在那些黏腻的、鄙夷的、兴奋的目光注视下,一步一步走回牢房。冰冷的地板,冰冷的空气,冰冷的眼神,每一秒都漫长如一个世纪。这冰冷的赤裸,比任何殴打都更能冻结人的灵魂。
而每天清晨,在开始劳役之前,我必须来到监区走廊那面特定的、潮湿阴冷的墙壁前。马卉队长有时会亲自“监督”。
一块脏得看不出颜色的抹布,和一桶浑浊的、漂着可疑浮物的水。
“写。”命令简洁冰冷。
我用冻得发僵、布满伤口和烫疤的手指,攥紧湿漉漉的抹布,在粗糙的水泥墙面上,一笔一划地书写:
“我有罪。我辜负了警徽。”
“我贪污受贿,罪有应得。”
“我感谢政府的改造,洗心革面。”
字迹被水晕开,模糊不清,但我必须反复书写,直到马卉或者她指定的狱警认为“态度端正”为止。经常有其他囚犯经过,会故意往墙上吐口水,或者把垃圾扔在水桶里。
“用力写!没吃饭吗?你的忏悔就这么轻飘飘?”呵斥声常在耳边响起。
手指的关节在寒冷和用力下疼痛加剧,心里的某些东西,也随着这日复一日的、公开的自我否定和诋毁,一点点被磨碎,变成墙面上那摊肮脏的、不断被覆盖的水渍。
韩冰心情“好”的时候,会把我叫到她们活动的区域。有时是一小块吃剩的面包,有时是一颗烂了一半的水果,或者干脆是一个空烟盒。
她把东西扔在地上,用脚尖踢远一点。
“9417,去,叼回来。”
周围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过来,带着毫不掩饰的看戏的兴奋。
血液瞬间冲上头顶,耻辱感烧得我浑身滚烫。我站着不动。
“嗯?”韩冰鼻子里发出一个威胁的音节,旁边立刻有手下围上来。
恐惧像冰水浇下,熄灭了那点可怜的愤怒。我慢慢地、极其缓慢地弯下腰,在那些兴奋的、嘲弄的注视下,四肢着地,爬过去,用嘴咬起那个脏兮兮的“赏赐”。
“叫两声听听?看看警犬叫得好听,还是咱们9417叫得好听?”
哄笑声几乎要掀翻屋顶。我把东西放到她脚边,低着头,恨不得地上有条缝能钻进去。
“赏你的了。”她往往看也不看,仿佛那真是喂狗的东西。
每个月那几天,是最难熬的。发放的卫生用品质量极差,数量也永远不够。我必须非常节省地使用,否则后面几天将毫无办法。
但这由不得我。韩冰的人有时会突然“检查”。
“拿出来看看,”她们堵在我面前,“是不是偷偷多占了?”
而这时候,我也只能被迫脱下裤子,展示那单薄早已被污血染透的卫生巾,接受她们的检视和嘲讽。
“啧,用这么多?真是浪费!”
“到底是娇贵惯了,流点血都这么金贵?”
有时,她们会故意“忘记”发放我的那份,或者“不小心”把我存放的东西弄湿弄脏。然后看着我窘迫、慌乱、甚至不得不使用破布条时的狼狈样子,放声大笑。
那种难以启齿的窘迫和失控感,混合着生理期的腹痛和虚弱,成为一种格外精准而恶毒的精神折磨。它提醒我,在这里,我连最基本的女性的尊严和体面都无法保有。
这些羞辱,日复一日,周复一周,像例行公事一样发生。它们不再是某个人的一时兴起,而是成了这座监狱运行的一部分,成了我生活中无法摆脱的、窒息的背景音。它们的目的,就是让我习惯被践踏,习惯低人一等,习惯把自己视为一个编号,一个物件,一头可以随意戏弄、绝无尊严可言的牲口。
我的头越垂越低,背越来越驼,回应“到”的声音越来越机械,眼神也越来越空洞。那个曾经会挺直脊背、目光锐利的实习警员,正在被这系统性的、日常化的羞辱,一点点地、彻底地抹杀。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只剩下疼痛和麻木的循环。我的身体,这具曾经在警校摸爬滚打、充满活力的年轻躯体,正在被这里的一切——系统性的劳役、刻意的虐待、恶劣的环境——一点点地、不可逆转地拆解、摧毁。
第七章 身体的蜕变
永无止境的折磨彻底摧毁了我的身体,最先发出抗议的是我的关节。塑料熔化车间常年闷热潮湿,但监室却阴冷得像冰窖。巨大的温差和持续的高强度劳作,让风湿性关节炎早早地找上了我。
最初只是晨起时手指的僵硬和酸痛,慢慢变得不听使唤,像生了锈的齿轮,弯曲伸展都伴随着酸胀的阻力。后来,疼痛蔓延至手腕、手肘、膝盖。尤其是在阴雨天或者又一次被泼了冷水之后,关节深处就像有无数根细小的冰针在不停地扎刺,又酸又痛,钻心蚀骨。
我常常在半夜被痛醒,蜷缩在薄硬的床铺上,咬着被角无声地呻吟。手指的关节开始微微肿胀变形,尤其是右手食指和中指,因为长期握持滚烫的铁钩和通条,变得有些向外弯曲,再也无法完全伸直。这双手,曾经稳健地握过枪,利落地给人戴上手铐,如今却像一对扭曲丑陋的枯枝,连握紧拳头都成为一种奢望。每一次用力,都伴随着清晰的、令人牙酸的摩擦感和剧痛。
腰背也难以幸免。长期弯腰搬运重物、疏通肮脏的下水道,让腰肌劳损变得极其严重。有时只是一个简单的起身动作,腰椎就像被闪电劈中一样,瞬间的剧痛让我僵直在原地,冷汗涔涔,好半天才能缓过来,佝偻着背,像个小老太太一样艰难移动。
而车间的巨大噪音是另一把无形的钝刀,日夜不停地切割着我的听觉神经。那劣质的耳塞形同虚设,高频的机器轰鸣、金属撞击声像锥子一样钻进我的大脑。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左耳听力急剧下降,世界的声音仿佛被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纱布,变得模糊而遥远。而更可怕的是耳鸣,右耳里永远盘踞着一种尖锐、持续的高频嘶鸣,有时像蝉鸣,有时像电流声,无休无止,尤其在夜深人静时,吵得我几乎发狂。我常常需要侧着头,用右耳努力去捕捉别人的指令,但听错、反应迟钝依旧成了家常便饭,招来更多的斥骂和惩罚。
听觉的剥离让我变得更加孤立和迟钝,世界仿佛与我隔了一层毛玻璃。
我的皮肤,成了记录所有暴力和“意外”的地图。
手臂上那条狰狞的、扭曲的烫伤疤痕,从手腕一直延伸到小臂中部,是那次被诬告后徒手翻捡高温废料留下的永久纪念。粉红色的、凸起的肉芽组织像一条恶心的爬虫,盘踞在那里,触目惊心。阴雨天它会发痒发痛,提醒着我那一天的灼热和绝望。
额角有一道细长的、颜色略浅的疤,是某次被推搡着撞到铁床架角留下的。手上更是纵横交错:烫伤的水泡破了又起,最终留下斑驳的痕迹;被金属碎屑划开的口子深深浅浅;长期接触化学试剂和粗糙劳作让皮肤变得异常粗糙、布满裂口,指甲缝里永远嵌着洗不净的黑垢。
这些疤痕,丑陋,显眼,无法遮掩。它们是我耻辱的徽章,无声地向所有人诉说着我经历过什么,以及我此刻的低贱。
监狱的食物永远粗糙、冰冷,甚至时常带着馊味。长期的饥饿、精神的高度紧张和巨大的心理压力,像慢性毒药一样侵蚀着我的消化系统。
我的胃部经常毫无征兆地开始绞痛,像有一只冰冷的手在里面狠狠攥紧、扭转,痛得我直冒冷汗,只能蜷缩着身体忍耐。稍微吃得不合适,或者情绪稍有波动,就会引发剧烈的反酸、烧心,甚至呕吐。
胃口开始变得越来越差,看到食物甚至会产生生理性的厌恶。但为了活下去,又不得不强迫自己咽下那些难以下咽的东西。体重急剧下降,曾经合身的囚服变得空荡荡的,脸色是营养不良的蜡黄。胃痛发作时,我常常捂着肚子,额头抵着冰冷墙壁,忍受着内部那无声的、持续的腐蚀所带来的折磨。
所有这些叠加在一起,塑造了现在的我。
我的动作变得迟缓而僵硬,像一个生锈的机器人,每一个关节的转动都伴随着疼痛的摩擦声。我的听力半聋,需要别人大声重复或者对着我的右耳说话。我的双手颤抖、变形,无法完成精细动作,连端稳一碗汤都变得困难。我的脸上很少再有表情,因为疼痛和麻木已经成了常态。我的胃部时常用绞痛来抗议这个世界。
这具身体,不再轻盈有力,不再充满潜能。它只是一具承载着无尽痛苦和耻辱的、破败的容器。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都伴随着不同部位的疼痛提醒:你被摧毁了,从外到内,彻彻底底。
镜子里的那个人,苍白,消瘦,眼神空洞,头上是青色的发茬,身上是丑陋的疤痕和空荡的囚服。我几乎认不出她。
那个在阳光下奔跑、在训练场上挥洒汗水、穿着崭新制服眼里有光的实习警员林薇,已经死了。
活下来的,是9417。一具勉强还能运转、却早已从内部开始腐烂的、疼痛的残骸。
第八章 心理驯化与希望破灭
监狱摧毁一个人的方式,远不止于皮肉之苦。它更精于一种缓慢而精准的心理手术,旨在剥离你之所以为“人”的一切内核,将你驯化成一台只会条件反射、彻底服从的机器。而我,林薇,正是这手术台上被缓慢肢解的标本。
服刑的第三年,我患上了强烈的PTSD即创伤后心理障碍。
巨大的声响——无论是突然的关门声、狱警钥匙串的猛烈晃动、还是车间机器的异常噪音——都会让我像被电击一样,全身肌肉瞬间绷紧,心脏疯狂擂鼓,呼吸骤停,整个人僵在原地,无法动弹。几秒后,才能从那片空白的惊恐中挣扎出来,发现自己已是一身冷汗。
密集的人群包围,尤其是当韩冰和她的人带着不怀好意的笑围过来时,哪怕她们什么都没做,那种无形的压迫感也会瞬间触发我的恐慌。视野开始收缩,耳鸣加剧,胃部痉挛,只想蜷缩起来,或者不顾一切地逃跑。
甚至某些特定的气味——浓烈的消毒水、漂白粉、甚至某种特定牌子的廉价肥皂味——都会瞬间把我拉回那个被当众刷洗、被高压水枪冲击的浴室瞬间,带来一阵强烈的恶心和眩晕。
我的神经系统变成了一根过度紧绷的弦,任何风吹草动都可能让它崩断。我活在一种持续的、低度的警觉和莫名的恐惧中,无法放松,无法安宁。
我的每条神经都被迫学会了服从
“马队来了!”——只要听到这句低语,无论我当时在做什么,身体都会先于大脑做出反应:立刻放下手中的东西,挺直背(尽管关节疼痛),低下头,目光垂向地面,屏住呼吸。直到那冰冷的视线从我身上扫过,脚步声远去,才敢稍微放松。
听到韩冰特有的、略带沙哑的轻笑,或者她用手指有节奏地敲击桌面的声音,我的肩膀会下意识地缩起,静静等待即将到来的羞辱。
最可怕的是语言上的驯化。当被叫到编号“9417”时,那声“到!”几乎是不经思考、脱口而出,响亮而机械。甚至在某些极度疲惫或精神恍惚的时刻,我会下意识地用“报告”作为开口的第一句话。
这些反应,已经不再需要经过大脑思考,它们像代码一样被直接写进了我的脊髓和肌肉记忆里。耻辱感依然存在,但更多的时候,是一种深切的无力感——我的身体,已经先于我的意志,背叛了我自己。
我学会了不再流露任何情绪。喜悦是奢侈且危险的,愤怒会招致更残酷的报复,悲伤和恐惧则会被无情地嘲笑和利用。
于是,我把自己封闭起来。面对羞辱,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面对劳役的艰辛,只是麻木地重复动作;甚至看到别人受欺负,内心也泛不起一丝涟漪,仿佛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默剧。
我的眼神变得越来越空洞,像两口枯井,映不出任何光亮。有时,我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就像一个漂浮在灰色空间里的幽灵,看着一具名为“9417”的躯壳在机械地执行指令。
不是不会痛,而是痛的阈值被无限拉高,或者,痛觉神经已经被过多的痛苦折磨得麻木了。这是一种更深层次的摧毁,它让我不再是我,只是一个还有呼吸的空壳。
第九章 最后一根稻草的断裂
服刑生涯中唯一的一次探视,是我暗中期待了许久的一丝微光。我以为至少姐姐会相信我,会给我一点支撑下去的力量。
玻璃隔板对面,姐姐的眼睛又红又肿,看着我的眼神里没有温暖,只有一种近乎绝望的疲惫和……疏离。
“小薇……”她的声音通过电话传过来,沙哑得厉害,“爸…爸爸也被你气病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
她吸了吸鼻子,避开我的目光,语速加快,像是在背诵一段早已准备好的、残酷的判决:“家里……家里现在也很难。邻居指指点点,爸抬不起头……他……们说……”
她停顿了一下,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才终于说出来:“就当没生过你这个女儿。你……你以后别再联系我们了。好好……改造吧。”
电话被挂断了。发出沉闷的忙音。
我僵在原地,手里还握着那冰冷的听筒。玻璃对面,姐姐已经起身离开,一次都没有回头。
世界彻底失去了颜色和声音。最后一丝与外部世界的温暖联结,被无情地斩断了。原来,我不仅失去了自由和尊严,连家,也没有了。一种彻骨的冰冷,从心脏最深处蔓延开来,冻僵了四肢百骸。
尽管绝望,但求生是本能。我抱着最后一丝渺茫的希望,利用一次难得的机会,偷偷写了一份申诉材料,极其简略地陈述了冤情和狱中的不公。我像做贼一样,试图将它交给一位看起来面善些的狱警。
材料最终没有送出去。它出现在了马卉队长的手里。
她把我叫到办公室,什么话都没说,只是当着我面,拿起那份皱巴巴的、承载着我最后希望的纸,慢条斯理地、一下一下地,将它撕成了碎片。
碎片像雪片一样飘落在地上。
她抬起眼,冰冷的目光里带着一丝嘲弄和绝对的权威。
“还想翻案?”她轻轻吹了一下指尖并不存在的灰尘,“9417,给我牢牢记住——在这里,我就是你的天。你的命,你的规矩,都是我说了算。”
她指了指地上的碎片:“捡起来,吃下去”
我看着地上那些白色的碎片,最后一点火星,在她冰冷的目光和绝对的力量面前,彻底熄灭了。
从那一刻起,我知道,不会有人来救我,不会有奇迹发生。所有的路都被堵死了。 这个世界再也没有我的容身之处。
希望,是比绝望更残忍的东西。因为它曾让你短暂地以为光明存在,然后再毫不留情地把它掐灭,让你坠入更深的、永无止境的黑暗。
心理的驯化,至此完成。
我不再期待,不再反抗,甚至不再感受。我只是存在着,呼吸着,疼痛着,像一块被彻底冲刷干净、只剩下一串编号的石头,等待着被时间缓慢地风化、湮灭。
第十章 出狱前的采访表演
一种不同寻常的、令人窒息的紧张感在监区弥漫开来。提前几天,牢房被打扫得异常干净,甚至分发了一些平时没有的、味道还算正常的食物。狱警们的呵斥声似乎也收敛了些,换上了一副公事公办的、略显刻意的“规范”面孔。
然后,消息像无声的电波一样传开:上面有重要人物要来视察,还有随行的媒体记者。
而我,9417,被马卉队长亲自“点名”了。
她把我叫到那间熟悉的办公室,这次没有拍桌子,也没有立即呵斥。她只是用那种冰冷的、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着我,像在评估一件物品是否还能勉强使用。
“9417,给你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她开口,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过几天有领导来看我们的改造成果,你,作为‘典型’,需要出面说几句话。”
我的心猛地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迅速攫紧了我。
她推过来一张纸,上面写满了字。
“这是你的发言稿。背熟它,一个字都不许错。”她的指尖点着纸张,发出轻微的嗒嗒声,“要声情并茂,要表现出你的悔过之心和对政府的感恩,听明白了吗?”
我目光扫过那纸上的字句,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我曾是一名迷失方向的警员,被物欲蒙蔽了双眼,走上了犯罪的道路……”
“……感谢政府没有放弃我,感谢监狱警官们的悉心‘教诲’和‘挽救’……”
“……在这里,我学会了规矩,洗涤了灵魂,认识到了过去的自己是多么可笑和罪恶……”
“……我无比感激这次‘重生’的机会,出去后一定洗心革面,做一个对社会无害的人……”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扎在我的眼睛上,刺进我的脑子里。这不是忏悔,这是对我过去一切信仰和现在所有苦难的彻底否定与亵渎!
“我……”我喉咙发紧,试图挣扎,“这不是事实……”
马卉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刀,之前的平静假象荡然无存。
“事实?”她冷笑一声,身体前倾,压迫感扑面而来,“在这里,什么是事实,由我说了算。9417,你最好搞清楚状况。这场戏,你演好了,或许能给你换来几天安生日子。演砸了……”
她没有说完,但那双眼睛里赤裸裸的威胁比任何言语都更具杀伤力。我想起了冰冷的禁闭室,想起韩冰那些永无止境的折磨,想起那些被刻意加重、足以摧毁身体的劳役。
恐惧,那早已深入骨髓的恐惧,再一次轻易地碾压了微弱的反抗意识。
我低下头,手指颤抖地拿起那张轻飘飘却重如千钧的纸。
“是……长官。”
接下来的几天,我像一台被输入了程序的机器,除了完成必要的劳役,所有时间都被用来背诵那篇令人作呕的稿子。在狱警的“监督”下,反复练习“声情并茂”,练习露出“感恩”和“悔过”的表情。
韩冰和她的人时不时会“路过”,抱着手臂,欣赏着我像鹦鹉学舌一样复述那些屈辱的句子,发出毫不掩饰的讥笑。
“哟,唱得真好听!”
“再真诚点,鼻涕眼泪都得下来才行啊,前·警·官!”
每一句嘲笑都像鞭子抽打在我早已麻木的神经上。我感到自己正在被某种东西从内部彻底掏空。
……视察日终于到了。
我被带到一个临时布置过的“活动室”。灯光打得异常明亮,几乎让人睁不开眼。几张长桌后面坐着几个面容严肃、穿着体面的人,旁边是扛着摄像机、举着话筒的记者。马卉穿着笔挺的制服,脸上带着一种程式化的、略显僵硬的“亲切”笑容,站在一旁。我注意到韩冰也站在一个不显眼的角落,抱着手臂,嘴角噙着一丝看戏的冷笑。
我像个被牵线的木偶,被引到场地中央。刺眼的灯光烤着我的脸,几乎要窒息。摄像机镜头像黑洞洞的眼睛,对准了我,毫不留情。
流程起初和预演的一样。马卉慷慨陈词,介绍我这个“改造典型”。记者问及“收获”与“悔意”,我像个坏掉的录音机,麻木地复述着那套背熟的、屈辱的台词,每一个字都像在啃食自己的灵魂。
就在这时,一个戴着金丝眼镜、看起来颇为精干的男记者推了推眼镜,提出了新的要求。他的语气听起来甚至很“专业”:
“马队长,您介绍的改造成果非常令人印象深刻。不过,我们更想亲眼看看,具体的改造措施和成效。比如,听说监狱有非常规范的内务管理和个人卫生检查制度,这对于培养纪律性和服从性至关重要,能否请9417女士为我们现场演示一下?这也是向社会展示监狱文明管理、规范流程的一个窗口嘛。”
他的话听起来冠冕堂皇,却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精准地刺向我最脆弱、最不堪的防线。我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间冻住了。
马卉脸上的笑容僵硬了一瞬,但立刻恢复如常,甚至带着一丝“从善如流”的表情:“当然可以,这也是我们日常管理的一部分,旨在培养服刑人员的良好习惯。9417,配合一下,向领导和社会展示你的改变。”
我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演示?怎么演示?在这么多双眼睛面前?在黑洞洞的镜头面前?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马卉已经对旁边一名女狱警使了个眼色。那名狱警上前一步,声音冰冷而公式化:“9417,现在进行例行内务及个人卫生检查。立正!脱衣!”
“脱衣”两个字像惊雷一样在我脑海中炸开!我的脸颊瞬间烧灼起来,全身控制不住地开始剧烈颤抖。我惊恐地看向马卉,看向那些所谓的“领导”,他们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这只是再正常不过的程序。那个提出建议的记者,则目光灼灼地看着我,又瞥了一眼旁边的摄影师,示意他找准角度。
摄像机镜头毫不犹豫地推近,对准了我惨白、惊恐的脸。
“需要我重复命令吗,9417?”女狱警的声音提高了八度,带着不容置疑的威胁。
韩冰在角落里,几乎要笑出声,她用口型无声地对我说了两个字:快、点。
屈辱的泪水瞬间涌上眼眶,但我死死咬住牙关。我知道反抗的代价。我知道这只是另一场早已安排好的、更残酷的羞辱仪式。
手指颤抖得如同风中枯叶,我僵硬地、极其缓慢地,开始解囚服的扣子。每一个动作都像慢镜头,每一颗扣子的解脱,都仿佛撕掉我一层皮肉。灯光无情地打在我逐渐暴露的皮肤上,那些新旧交织的疤痕、烫伤、扭曲的关节,在高清镜头下无所遁形。
我能听到摄像机运作的轻微嗡鸣,能听到记者笔下记录的沙沙声,甚至能听到某些旁观者压抑的吸气声。
脱到最后,我赤条条地站在场地中央,站在所有目光和镜头的焦点之下。寒冷和羞耻让我起了一层又一层的鸡皮疙瘩,我拼命地想用手臂遮挡自己,却被女狱警严厉呵斥:“手放下!站好!配合检查!”
我被迫放下手,像一件等待检验的物品,裸露在众目睽睽之下。眼泪终于忍不住,无声地滑落,混合着脸上的冷汗。
女狱警上前,戴着白手套,开始模仿日常检查的动作,但速度更慢,更具展示性。她拨弄我的头发,检查头皮(那里有被剃发和殴打留下的细微疤痕),抬起我的手臂,让腋下和身体侧面暴露在镜头前,甚至命令我:“转身!弯腰!咳嗽!”
每一个指令,我都像被电击一样,机械地执行。每一次屈辱的动作,都被摄像机贪婪地捕捉下来。我感觉自己已经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被剥光了、贴上标签、展示其缺陷和驯服度的动物标本。
那个记者似乎还很“满意”,不时地点头,对摄影师说:“这个角度好,拍清楚……对,体现检查的细致和规范……”
整个过程持续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当我终于被允许穿上衣服时,我的灵魂仿佛已经出窍,飘荡在屋顶,冰冷地看着下方那具行尸走肉麻木地系着扣子。
采访(或者说表演)终于“圆满”结束。灯光移开。领导们面无表情地起身离开。记者心满意足地收拾设备,或许已经在构思如何剪辑这段“展现监狱规范化管理”的震撼画面。
马卉走过来,脸上没有任何波澜,只是淡淡地对狱警说:“带回去。”经过我身边时,她极低地、飞快地说了一句:“表现还行。”
韩冰慢悠悠地踱过来,上下打量着我,像在欣赏一件完美的作品,她凑近我耳边,声音里充满了愉悦的恶意:
“啧,全省人民都快看见了吧?咱们前警花的身子骨和‘服从性’……这‘改造’,真是深入骨髓了啊。这份‘出狱大礼’,喜欢吗?”
我被拖回牢房。那场发生在聚光灯下的、被镜头记录并可能传播出去的公开凌辱,像一场无法醒来的噩梦,每一帧画面都深深地烙在我的脑海里,比任何伤疤都更疼,更屈辱。
他们不仅逼我表演感恩,逼我自我否定,最后,还剥光了我最后一点隐私和尊严,将它作为“改造成果”,展示给所有人看。
这出狱前的最后一场戏,终于让我彻底明白,从这里走出去的,不可能再是“人”了。
第十一章 释放
七年刑期已满。
站在那扇通往“自由”的门前,我以为折磨已经结束。手续办完了,那身灰色的囚服也换了下来,穿回了入狱前的白衬衣和西装长裤。
马卉队长拿着我的释放文件,最后审视着我,眼神依旧像在看一件需要评估风险的物品。她对旁边一名女狱警点了点头。
“9417,按规定,离监前需要进行最后一次全面检查,确保没有携带任何违禁品。”女狱警的声音毫无波澜,像是在宣读一条再普通不过的规章。
我的心猛地一沉。一种熟悉的、冰冷的屈辱感瞬间攫住了我。还要检查?在我即将离开的时候?
不等我回应,那名女狱警和另一名同事已经上前。这里没有别人,只有我们三个,和马卉那双冷漠监督的眼睛。
“站好。抬手。”
命令像冰冷的石子砸过来。我僵硬地照做。她们的手开始在我身上摸索,动作熟练而机械,没有任何情感,就像检查一个即将出货的包裹。粗糙的手套布料摩擦着我敏感的皮肤,划过手臂上那条狰狞的烫伤疤痕,按压过我空荡荡的口袋,甚至探入内衣边缘和裤腰仔细检查。
每一寸被触碰的地方都像被冰冷的爬行动物掠过,激起一阵阵战栗和恶心。我死死咬着牙关,目光死死盯着对面灰白色的墙壁,试图将灵魂抽离出去。七年了,我以为我已经麻木,可这临别前的最后一番“查验”,依旧轻易地撕开了我勉强结痂的尊严。
“转身。弯腰。咳嗽。”
这个屈辱的指令再次出现。我闭上眼睛,屈从地弯下腰,腰椎传来熟悉的刺痛。冰冷的金属探测仪毫无必要地、刻意地划过身体的每一个轮廓。
检查似乎结束了。我僵硬地直起身,以为终于完了。
但马卉却慢慢踱步过来,目光落在我手里那个半透明的塑料袋上,里面装着我仅有的“财产”:一套跟随了我七年-浣洗的几乎褪色的旧囚服,几张模糊的旧照片,一纸释放证明。
“这里面是什么?打开。”她命令道。
我手指颤抖着,想要解开塑料袋的结。
“算了,麻烦。”马卉似乎失去了耐心,她直接伸出手,一把抓过袋子,将里面的东西全部倒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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