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無法觸及的月光

我的呼吸早已失去了節奏。

每一次吸氣，都像吞嚥混雜著粉塵與千年霉味的玻璃碎片，從氣管一路刺痛到我不堪重負的肺腑深處。汗水浸透了代表陰陽師協會榮耀的黑色制服，黏膩地貼在皮膚上，我的每一根神經都因靈力過度消耗而發出瀕臨斷裂的悲鳴。

我的術式——「八咫水鏡」，已瀕臨極限。

懸浮在我身前、那八面由靈力構成的水鏡結界，此刻已是遍佈蛛網般的裂痕。鏡面不再清澈，因妖氣的侵蝕而變得混濁不堪，就像一塊塊被潑上污泥的玻璃。我能感覺到，它們隨時都會徹底碎裂，而碎裂的下場，就是我的死亡。

而在結界的另一頭，那「東西」正發出著令人牙酸的、如同數十顆濕潤眼球同時在粗糙水泥地上滾動般的噁心聲響。

「百目鬼」。

那並非單一個體，而是一團由數十具屍骸與無盡怨念凝聚成的、不斷蠕動的巨大肉塊。它的表面沒有皮膚，只有一顆顆大小不一、佈滿血絲的眼球，像一串串熟透了即將爆裂的噁心葡萄。上百顆眼球此起彼落地轉動著，瞳孔收縮，每一顆都閃爍著不祥的慘綠色光芒，將這片廢棄的地下停車場映照得如同鬼域。

「——縛！」

我怒吼一聲，用盡最後的力氣擲出手中最後兩張「不動明王」咒印的符紙！符紙穿過我結界的縫隙，在空中燃起金色的火焰，化作兩條充滿神聖氣息的鎖鏈，試圖纏繞那團不斷增殖的肉塊。然而，肉塊上數十顆眼球同時睜開，瞳孔對準了我！一道道充滿遲緩與麻痺詛咒的「邪視」如暴雨般射出！

那不是無聲的攻擊。每一道光束都伴隨著一種令人心膽俱裂的、彷彿靈魂被撕扯的低語。金色鎖鏈在半空中便被擊得寸寸斷裂，化為無力的光點消散。殘餘的邪視光束狠狠撞在我的水鏡之上，最外圍的兩面結界應聲而碎，化作漫天飛散的靈力碎片！

「呃啊！」

我被衝擊力震得向後踉蹌了數步，只能狼狽地舉起手中的薙刀「水鏡」，憑藉著本能格開幾道穿透結界的餘波。每一次碰撞，都有一股沼澤淤泥般的陰寒妖力順著刀身傳來，麻痺著我的手臂，凍結我的血液。

「可惡……」我咬緊牙關，感受著體內那即將見底、風中殘燭般的靈力，心中湧起一陣絕望的焦躁。

這不是我第一次與B級妖異對峙。在過去的數十次任務中，無論敵人多麼強大，它們都彷彿只是通往勝利路途上一道無關緊要的風景。

因為，只要有那個人在，我就無需恐懼。我只需要做好自己分內的事——張開結界、限制敵人、分析弱點、製造機會。然後，那道如同月光般冰冷優雅的刀光便會終結一切，快得讓我連讚嘆都來不及發出。

但今天不一樣。

「千影，這次由妳來主攻。」任務開始前，夏綺是這麼對我說的，「妳的實戰經驗還需要磨練。我會為妳掠陣，在必要的時候出手。」

這是信任，也是期待。我本該為此感到高興，但心中更多的卻是一種被她輕易看穿的羞恥與不甘。我知道，夏綺只是用最溫柔的方式，指出了我永遠只能作為「輔助」的無力。她想推我一把，讓我真正獨當一面。

所以我必須證明自己。我要讓夏綺、讓所有人都看看，我並非只能躲在她那天才光環下的影子。

「——水月流・亂樁！」

我怒吼著，主動撤去了所有防禦結界，將所剩無幾的靈力全部灌注於薙刀之上！「水鏡」的刀刃發出清亮高亢的悲鳴，我在瞬間揮舞出數十道夾雜著水流符文的斬擊，像一場華麗而致命的刀刃風暴，將百目鬼巨大的身體徹底籠罩！

刀光閃爍，血肉橫飛！肉塊被斬得支離破碎，噁心的汁液與眼球碎片四處噴濺！

成功了嗎？！

我心中閃過一絲狂喜。然而下一秒，那被斬開的無數肉塊卻像擁有生命般再次蠕動、聚合。而在那團肉塊的最中央，一顆比任何眼球都更為巨大的、如同血色滿月般的「主眼」緩緩張開。

——嗡。

一股龐大的、充滿純粹惡意的靈力波動轟然爆發！那不再是詛咒光束，而是一種純粹的、蠻橫不講理的「力量」！

我感覺自己像被一柄無形的巨錘狠狠擊中胸口！身體像一片被狂風吹起的枯葉倒飛出去，重重撞在數米外的水泥牆壁上，背骨傳來即將断裂的劇痛。

「……嗚……」

喉嚨裡湧上一股腥甜，嗆得我劇烈咳嗽。手中的「水鏡」也脫手而出，「哐啷」一聲掉落在不遠處的積水之中。我的意識開始模糊，身體像灌了鉛一樣沉重，連一根手指都無法動彈。

結束了。我的自尊、我的逞強，所有的一切，都將在這裡，被這頭醜陋的怪物吞噬殆盡。

就在我滿是絕望的視野即將被黑暗吞噬時，一個熟悉的、如同教堂晚鐘般清冷平靜的聲音，從不遠處響起。

「辛苦了，千影。」

夏綺從停車場的陰影中緩緩走了出來。

她的身上沒有一絲灰塵，那身代表榮耀的黑色制服依然筆挺。她的呼吸平穩，步伐從容，白色的月光從天窗灑下，落在她的身上，彷彿即將臨到的不是一場慘烈的死鬥，而只是一場午後散步。

「做得很好，」她走到我身旁，居高臨下地看著我，語氣聽不出是稱讚還是陳述，「你的結界比我想像中堅持得更久。」

這句話本該是稱讚，但聽在此刻狼狽不堪的我耳中，卻比任何利刃都更為傷人。

夏綺沒有再看我，而是將那雙毫無波瀾的眼眸投向了那隻正在重新凝聚、耀武揚威的百目鬼。

「……原來如此。」她輕聲自語，像在解開一道有趣的謎題，「它的核心，並非那顆看似最強大的『主眼』。」

她緩緩拔出腰間的那把「月詠」。刀身在昏暗的廢墟中散發出柔和如月光的銀色光輝，那光芒甚至壓過了天窗外的真實月色。

「百目看百目，必有一目盲。」她輕聲吟唱著似乎是口訣的句子，那是我未曾聽過的，「真正的核心，是那上百道視線交錯之間，那個唯一的……」

她話音未落，身影便已消失在原地。

百目鬼那上百顆眼球瞬間鎖定她的位置，暴雨般的詛咒光束再次瘋狂射出，其密度和威力比攻擊我時強上了數倍！

然而，我看見，夏綺的身影卻像一道無法被捕捉的月光，在那密不透風的光束之網中，以一種優雅的姿態穿行。她沒有閃避也沒有格擋，只是踏著一種奇妙的彷彿能預知所有攻擊軌跡的步伐，輕盈從容地一步步走向那頭巨大的怪物。

最終，她來到了怪物的面前。

「……『死角』。」

刀光一閃。

那不是一道猛烈的斬擊，那只是一記輕柔得如同情人撫摸般的精準突刺。快到我的眼睛甚至無法捕捉其軌跡，只能看到結果。

「月詠」的刀尖準確地沒入了那團肉塊上一處看似平平無奇、沒有任何眼球的空洞之處。

時間彷彿靜止了一秒。

然後，百目鬼那上百顆充滿惡意的眼球在那一瞬間同時失去了所有光彩。它們不再轉動，只是靜靜地無力闔上，像一盞盞同時熄滅的燈。那龐大的、由怨念構成的肉塊沒有發出任何悲鳴，只是像一座被風化的沙雕，無聲地、徹底地化為了漫天的灰色塵埃。

當一切都結束後，夏綺緩緩收刀入鞘。那把斬殺了妖異的「月詠」，其刀身依然光潔如新，沒有沾染一絲一毫的污穢。

她走到我的身旁伸出手，將我從地上輕輕拉起。

「還能走嗎？」她問，聲音裡帶著一絲真誠的關切。

「……嗯。」我低下頭，不敢去看她的眼睛，狼狽地撿起我的「水鏡」。

無盡的羞愧與屈辱像冰冷的潮水，將我早已殘破不堪的自尊心徹底淹沒。我看著自己那滿是污泥與傷痕的雙手，又看了看身旁那個連一根髮絲都沒有紊亂的、如同天上明月的摯友。

我們之間那道名為「才能」的鴻溝，是如此的深不見底，又是如此的令人絕望。

走出廢墟時，冰冷的月光灑在我們身上。我看著走在自己身前、夏綺那孤高完美的背影。 我們明明走在同一條歸途上，但在我的眼中，前方的路卻出現了分岔。

一條通往她所在的那片遙不可及的光明。 而另一條，則通往一片我所不知道的、更深沉、更寂靜的黑暗。

我的腳步，在那一刻，不自覺地，朝著黑暗的方向，偏離了一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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