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陰影中的獨白

回到協會的路上，夜風冰冷，像一隻無形的手，不斷撫摸著我身上那些還在滲血的傷口，也撫摸著我內心那道看不見的、更為致命的創傷。

夏綺走在我身旁，她的腳步聲很輕，像月光落在積雪上，聽不見重量，卻能感覺到那份徹骨的寒意。沉默在我們之間蔓延，像一種不斷增生的、有毒的苔蘚。

「妳的靈力控制又進步了。」終於，她開口了，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寂靜。「只是，還不夠相信自己。」

她的語氣一如既往地平靜，像在點評一次普通的課後練習。但這份平靜，對此刻的我而言，就是最殘酷的居高臨下。

我沒有回答，只是將頭埋得更低，快步走進燈火通明的協會大廳。夏綺似乎察覺到了我的異樣，輕輕嘆了口氣，沒有再追問。

「父親讓我去一趟資料室。妳先回宿舍吧，傷口需要處理。」她看了看我破爛的制服和上面的血跡，眼中閃過一絲擔憂。

「……嗯。」

我從喉嚨裡擠出一個乾澀的音節，逃也似地穿過大廳，不敢去看周圍那些陰陽師們投來的目光。我知道他們之中沒有人會嘲笑我，但此刻我那過度敏感的神經，卻將每一道視線都扭曲成了對失敗者的無聲憐憫。

我沒有直接回宿舍。我走進了協會的公共洗手間。冰冷的白色瓷磚與刺眼的日光燈管，構成了一個無處可逃的審判空間。我抬起頭，看著鏡子裡的自己。

頭髮凌亂，臉上沾著灰塵與乾涸的血跡，眼神黯淡，嘴角還殘留著一絲不甘的扭曲。而我的腦海中，卻清晰地浮現出夏綺的模樣——她那永遠平靜的眼眸，那輕描淡寫的一刀，以及百目鬼在她面前如沙雕般無聲崩潰的畫面。

我們之間的差距，並不是努力就能彌補的。 那是一種名為「宿命」的、與生俱來的東西。

我打開水龍頭，用冰冷的水一遍遍地沖刷著我的臉，試圖洗掉那份屈辱感，卻只是讓自己變得更加狼狽。水珠順著我的髮梢滴落，在水槽中濺起小小的、悲傷的漣漪。

我回到了那間狹小的雙人宿舍。

房間裡很黑，我沒有開燈。這裡的一切都像被一把無形的刀整齊地切成了兩半。

右邊是夏綺的世界，書本按字母順序排列，制服熨燙得沒有一絲褶皺，空氣中是她慣用的、清冷的白檀香氣。

而左邊是我的世界，混亂、擁擠，堆滿了各種我以為能用來追上她腳步的咒術典籍與寫滿了失敗心得的筆記本。

我跪坐在屬於我的那一半黑暗裡，將臉埋進掌心。淚水終於不受控制地湧出，不是因為悲傷，而是因為那份燒灼著內臟的、無邊無際的無力感。

我打開了房間裡的個人終端，那幽暗的螢光照亮了我因淚水而狼狽不堪的臉。我鬼使神差地點開了協會的任務面板。絕大多數委託都呈現出代表不同安全等級的綠、藍、紫色。它們像溫順的螢火蟲靜靜閃爍著。

但在那片溫和光芒的最頂端，有一個獨立的、被鮮血般的赤紅色光芒籠罩的區域。那是A級——代表著「極度危險」、「傷亡率極高」的死亡地帶。

此刻，在那個赤紅色的區域裡，只有一則委託像一顆永不閉合的、正在滴血的眼珠，死死地瞪視著我。

【委託等級：A】

【目標：古沼主・大蛇妖】

【地點：城郊，黑澤沼】

【狀態：討伐失敗，一名術師死亡，二名術師受傷，小隊潰散，委託等級由B+級升為A級】

【協會建議：必須包含一名甲級治癒術師或結界師方可嘗試】

「A級」。一個連夏綺都需要謹慎對待、需要組建精英團隊才能挑戰的目標。 一個我絕對不可能獨自應對的，代表著真正「強大」的證明。

我的目光，落在了任務面板的右上角，那個屬於我們小隊的徽章旁邊。一行由協會審核部門親自認證的燙金小字，像一道永不熄滅的烙印，深深地灼燒着我的眼睛。

【小隊評級：準A級 | 具備獨立執行A級任務資格】

這份由整個協會給予的、至高無上的榮譽，這份對夏綺那壓倒性實力的絕對信任，在此刻卻像一根最惡毒的、帶著嘲諷的毒刺，狠狠地刺入了我的心臟。

他們認可的不是「我們」。他們認可的，只是「月見里夏綺」一個人而已。而我，水無月千影，只是那個有幸能站在天才身旁，分享她光芒的附屬品。

一個瘋狂的、自毀般的念頭像一條毒蛇，悄無聲息地從我內心最陰暗的角落探出了頭，吐著冰冷的信子。

如果……如果是我一個人…… 如果沒有了夏綺，我，水無月千影，也能獨自完成這份連協會都認可的「資格證明」的話…… 到那時，所有人，包括夏綺她自己，看我的眼神，會不會……會不會有那麼一絲絲的改變？會不會不再只是看著一個需要被保護的「搭檔」，而是看著一個能與她真正「並肩」的對手？

這個念頭是如此的誘人，又是如此的致命。我的心臟在胸腔裡瘋狂擂動，血液像奔騰的岩漿在血管裡咆哮。理智告訴我這是自殺，但那被羞辱感與嫉妒心點燃的火焰，卻早已將我可悲的理智燒得一乾二淨。

我再次點開了那則血紅色的委託。因為我們小隊具備「準A級」資格，系統甚至沒有彈出任何警告，只是冰冷地顯示著任務詳情。

【確認接受任務？ 隊伍：月見里夏綺 | 水無月千影】

我的手指懸停在「確認」的按鈕之上，劇烈地顫抖著。

這不是衝動。這是一場賭博。我將我那微不足道的自尊、我那不被需要的溫柔、我那早已殘破不堪的靈魂，全部變成了籌碼，押在了這張通往地獄的牌桌上。

我的手指，點了下去。

【A級任務『古沼主・大蛇妖』已受理。祝您武運昌隆，月見里小隊。】

做完這一切，我反而奇異地冷靜了下來。我站起身，走向協會最深處的後勤部。 那裡像一間混合了古老藥房與現代軍火庫的奇妙房間，空氣中飄散著符紙的墨香與乾燥藥草的氣味。

「哦？是千影啊。」負責管理物資的岩崎先生從一堆古籍中抬起頭，「怎麼了？夏綺那孩子又把什麼東西弄壞了嗎？」

「不是的，岩崎先生。」我的聲音平靜得不像我自己，「我來申領一些任務用品。」

我遞上了一張清單。 老先生接過來看了一眼，那總是睡眼惺忪的眼睛猛地睜大了。

「……這麼多？還有高階的『破甲符』和『結界符』？妳們……妳們這是要去討伐什麼東西？」

我沒有過多解釋，只是用「以防萬一」這個藉口搪塞了過去，然後默默地將那些極為珍貴的物資一一清點、打包。在清單的最後，我指著冷藏櫃裡那幾支散發著冰冷氣息的藍色藥劑。

「還有那個，」我說，「所有型號的蛇類『抗毒血清』，我全都要。」

當我背上那沉甸甸的、裝滿了我所有希望與絕望的背包，獨自一人站在協會那古老的木門前時，夜幕已經降臨。

夏綺大概還在資料室裡，查閱著那些我看不懂的古籍。她不會知道，她最信任的搭檔，背叛了她。

我抬起頭，看著高懸在夜空中的那輪皎潔明月。 月光是如此的清冷、如此的美麗，也如此的……遙不可及。 就像她一樣。 我轉過身，不再去看那片我所憧憬的光明。

然後，頭也不回地，走入了屬於我自己的深不見底的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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