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夏蟬、冰棒與無法重疊的影子

今年夏天似乎特別慢長

蟬鳴像永不止歇的白色噪音，從陰陽師協會宿舍外那棵巨大的樟樹上湧來，將整個午後都浸泡在一種黏稠而昏沉的熱氣裡。

道場那被磨得光滑的木質地板，被我們的汗水濡濕，又被燥熱的氣溫蒸乾，留下一圈圈淡淡的、如同記憶般無法抹去的漬痕。

「……第一百三十七次。」

夏綺的聲音平靜無波，像一口幽深的古井。她手中的木刀輕巧地停在我的喉嚨前，冰冷的刀尖與我顫抖的皮膚之間，只隔著一層因恐懼和不甘而泛起的雞皮疙瘩。那凝而不散的刀風所帶來的壓迫感，甚至讓我產生了頸動脈正在被無形之刃切割的疼痛。

「可惡！」我氣喘吁吁地向後跳開，脫力地一屁股坐在地上，用早已濕透的道服袖子胡亂抹著臉上的汗水與淚水。

「就差一點！剛剛我明明看到破綻了！」那只是自我安慰的謊言，連我自己都騙不過。她的架勢如同磐石，沒有任何多餘的動作，也因此，沒有任何可以被我利用的縫隙。

夏綺收回木刀，行雲流水地納入腰間，那動作優雅得像一場神聖的儀式。那張總是沒什麼表情如同陶瓷娃娃般精緻的臉上，嘴角似乎微微向上牽動了一下，但那弧度稍縱即逝，快得像我的錯覺。

「妳的靈力亂了，」她說，走到我身邊，用一種不帶評判的、陳述事實的語氣，「像一鍋煮沸卻找不到出口的水。心不靜，刀就不可能快。」

她總是這樣，用最簡單的道理，一針見血地刺穿我所有用汗水和努力堆砌起來的、不堪一擊的自信。

我賭氣地扭過頭，不去看她那雙彷彿能洞悉一切的眼眸。道場的角落裡，老舊的電風扇正發出有氣無力的「嘎吱」聲，徒勞地攪動著滿室的熱浪與我那同樣燥熱的敗北。

過了一會兒，一個冰涼的東西輕輕貼上了我的臉頰。我嚇了一跳，像隻被驚擾的貓般回過頭，看見夏綺不知何時已在我身邊盤腿坐下，手裡拿著兩支剛從公共冰箱所取出的蘇打冰棒，透明的包裝袋上凝結著細小的水珠。她將其中一支遞給我，自己則慢條斯理地撕開另一支的包裝袋。

「協會發的補助金，剛好夠買兩支。」她說，咬下了一小口冰棒，那冰涼的甜味似乎讓她緊繃的肩膀放鬆了一瞬，舒服地眯起了眼睛，像一隻終於在夏日午後找到陰涼處的黑貓。

我接過冰棒，悶悶不樂地咬了一大口，那股混合了廉價糖精與人工香料的冰冷感直衝腦門，帶來一陣短暫而尖銳的刺痛，也稍稍驅散了心中的煩躁。

「夏綺。」我含糊不清地問，口中的冰塊讓我的發音都變得笨拙，「妳......妳會不會覺得我很沒用？我的意思是，妳那麼強，而我每次跟妳對練，都......」

「不會。」她幾乎沒有猶豫就打斷了我，那份果斷本身就是一種不容置喙的安撫。

「妳的結界術是我們這一期、不，是協會近年來所有年輕術者裡最強的。有妳張開的『八咫水鏡陣』，我才能毫無顧忌地突入敵陣。我們是『最強的組合』，妳忘記了嗎？」

「最強的組合」——這句話曾是我們兩人之間心照不宣的驕傲，是支撐著我在無數次艱苦訓練中咬牙堅持下去的唯一信條。

我負責張開最堅固的盾，她則化身為最鋒利的矛。我們一起出任務，一起寫報告，一起在狹小的宿舍裡就著泡麵的熱氣，徹夜討論著下一次該如何配合得更好。那時候的我天真地相信，我們會永遠這樣下去，成為彼此不可或缺的半身。

我心中的那點不甘，很快就被冰棒的甜味與她那不容置喙的肯定融化了。我笑了起來，用力地吸著融化的糖水，「那當然！下次，我一定會佈下連妳的『月詠』都斬不開的結界！」

「我等著。」她說，清冷的眼眸中倒映著我那傻氣、充滿信心的笑臉，像一輪映照在水中的月亮。

夏蟬依然在不知疲倦地鳴叫，陽光將我們的影子在木地板上拉得很長很長，幾乎要重疊在一起。

她說「我等著」的時候，目光越過了我的肩膀，望向了道場中放著的那把屬於她的武器，「月詠」。

那把打刀靜靜地躺在道場的地板上，散發著如同其名般、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光輝。

我也沒有意識到，那或許是最後一個，我們能如此心安理得地分享同一支冰棒的，普通的夏日午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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