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為逝者的謊言

山谷裡，一片死寂。 風停了，蟲不再鳴叫，連那輪總是高懸在夜空中的殘月也彷彿不忍再看這人間慘劇，悄然地躲進了雲層的背後。

我靜靜地站在那裡，看著我最好的朋友那顆滾落在地、帶著安詳微笑的頭顱。

我看著她那具失去了頭顱、依然保持著半人半蛇姿態的、正在緩緩失去溫度的龐大身軀。

我看著那把掉落在她身旁、刀身已沾滿泥土與血污的、曾是她驕傲的薙刀「水鏡」。

我看著，只是靜靜地看著。

我的腦海中一片空白，時間與空間的概念彷彿都已失去了意義。我就像一尊被抽離了所有情感的石像，與這片死亡的風景融為了一體。

不知過了多久，我體內那屬於陰陽師的、早已如同本能般的「職責」，才終於像一架老舊的機器，重新開始了它那冰冷的運轉。

不能，就這樣放著。 不能讓任何人看到她這副模樣。 不能讓水無月千影這個名字，在協會的檔案裡被記錄為一個殺害了三名無辜人類、最終墮落成妖異的可悲「討伐對象」。

我緩緩地走上前，在那具早已冰冷的殘破遺骸前跪了下來。

在這場從頭到尾都充滿悲傷與荒謬的戰鬥中，我一直沒有使用我真正的術式。我不想用這份力量去對著那張我曾無比珍視的臉。

但現在，不一樣了。

為了守護她最後的榮譽，我必須使用它。

我伸出了那隻沒有握刀的、正在微微顫抖的手。 我將它輕柔地、像在為她拂去臉上的塵土，覆蓋在了千影那冰冷的、早已失去所有血色的額頭之上。

我將靈力覆蓋她整個身軀，沒有光，也沒有聲音。

從我掌心接觸的地方開始，她的身體無聲地消逝。

她那巨大的蛇尾、猙獰的利爪、滿身的傷痕……所有的一切，連同那顆帶著安詳微笑的頭顱，都在我的注視下一點一滴地化為虛無。

最終，我收回了手。

眼前空無一物。

只剩下那把孤零零躺在地上的薙刀「水鏡」，證明著她曾經存在過。

做完這一切後，我才終於從懷中拿出了協會配發的聯絡終端，我的手指穩定得沒有一絲顫抖。 我撥通了京都總部的緊急線路。

「……這裡是任務管理中心。」

「我是月見里夏綺。」我的聲音平靜得像一塊石頭，「關於A級任務『古沼主・大蛇妖』，在此提交最終報告。」

對面傳來一陣急促的鍵盤敲擊聲，操作員的聲音充滿了驚訝與一絲如釋重負：「月見里隊長！我們正準備派遣支援部隊！請立刻報告您的狀況！」

「目標，」我頓了頓，選擇了最為簡潔的詞語，「已討伐完畢。」

「太好了！那，水無月隊員呢？」 我沉默了幾秒鐘，讓那份沉默在通訊的兩端醞釀出足夠的、沉重的份量。

「任務過程中，」我說，每一個字都像一塊沉重的鉛塊從我的喉嚨裡被艱難地擠出來，「我的搭檔，水無月千影，不幸……」

「……戰死。」

「……什麼？！」 我沒有理會操作員那充滿震驚的驚呼，只是用那早已準備好的、不帶任何感情的專業語氣繼續著我的報告。

「蛇妖的詛咒有透過遺體擴散的高度風險。為避免二次災害，我已根據協會緊急條例，將其遺骸就地進行了最高等級的淨化銷毀處理。」

「後續的撫卹以及對水無月本家的通知，就拜託協會方面處理了。」

「……是……我明白了……月見里隊長，您……您還好嗎？需要我們立刻派遣醫療班……」

「不用。」 我切斷了通訊。

好了。 結束了。 我為她保住了最後的、身為陰陽師的榮譽。 我為這場悲劇畫上了一個在官方記錄裡完美無缺的句號。 我……

就在這時，那把一直被我用鋼鐵般的意志緊緊握在手中的「月詠」，「哐啷」一聲從我的指間滑落，掉在了地上。

緊接著，我的膝蓋一軟。 那份一直以來支撐著我的、名為「職責」與「復仇」的冰冷支架，在我完成這最後的謊言之後被徹底地抽離了。 我再也站不住了。

我重重地跪倒在地，跪倒在那片千影最後存在過的、空無一物的土地上。 我伸出手，輕輕地撿起了那把沾滿泥土的「水鏡」。

我用自己的衣袖，一遍又一遍，仔細地將刀身上的血污與泥濘擦拭乾淨，就像過去無數次在訓練結束後，她做過的那樣。 直到刀身重新映出我那張面無表情的、空洞的臉。

「……嗚……」 一個壓抑的、如同受傷幼獸般的嗚咽，從我的喉嚨深處發出。 然後，是再也無法被抑制的、決堤的淚水。

「……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像一個迷路後再也找不到回家之路的孩子，在這片只有死亡與虛空為伴的寂靜山谷中，緊緊地抱著她那冰冷的薙刀，將我所有的悲傷、所有的悔恨、所有的痛苦，都化作了那撕心裂肺的、永無止境的慟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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