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月見里家的「審判」

我來過冬真家很多次。

通常是在社團活動結束後，兩個人一身臭汗地跑來，在他的房間裡打著最新發售的電玩，吃著靜流伯母為我們準備的點心，笑聲能把屋頂都掀翻。對過去的我而言，這裡是一個比我自己家還要更讓人放鬆的、充滿了友情與溫暖的避風港。

但今晚，不一樣了。

當我跟在冬真身後，踏上那條我曾無數次走過的、鋪滿了白色碎石的庭院小徑時，每一步都感覺無比的沉重，像一個即將要走上斷頭台的死刑犯。那座我記憶中安靜祥和的宅邸，此刻在我眼中卻像一座冰冷的、不容許任何謊言存在的審判所。

而我，就是那個即將要被審判的罪人。

冬真沒有帶我走進那燈火通明的主屋，而是徑直穿過庭院，來到了宅邸最深處的那座道場。

他拉開那扇沉重的檜木拉門。

「進來吧。」

我深吸一口氣，走了進去。

道場巨大而空曠，光潔的黑色木質地板在昏暗的燈光下反射著深沉的光澤。空氣中瀰漫著一股好聞的、能讓心緒平靜的線香氣味。正前方的神龕上沒有供奉任何神明的雕像，只有一面古樸的、刻有複雜星象圖文的圓鏡。

而在那圓鏡之下，兩個人影，早已在那裡正襟危坐。

其中一位是冬真的母親，靜流伯母。她穿著一身典雅的和服，臉上掛著溫柔的微笑。但她看著我的眼神，卻不再是過去那種看待兒子朋友的慈愛，而是一種更為深沉的、混合了憐憫與一絲……分析的、屬於陰陽師的眼神。

而坐在她身旁的另一位，則讓我連呼吸都在一瞬間停止了。

那是一個穿著一身剪裁得體的深色西裝、看起來剛從某個重要的商務會議上歸來的中年男性。他有著和冬真一樣沉著的輪廓，但那雙眼睛卻銳利得像鷹，彷彿能輕易地看穿我所有的偽裝、所有的謊言、以及我靈魂深處那最為不堪的秘密。

他就是月見里家的當代家主，冬真的父親——月見里蒼介。

我像一個真正的罪犯，跟著冬真，在那兩道如同實質般的視線的注視下，一步步地走上前，然後僵硬地跪坐了下來。

「……父親，母親。」冬真對著他們深深地低下了頭，「我把春樹，帶來了。」

蒼介先生沒有立刻說話。他只是靜靜地看著我，那目光像一把最為精準的手術刀，將我從內到外徹底地剖析了一遍。許久之後，他才緩緩地開口，聲音平靜卻帶著一股不容置喙的威嚴。

「關於你的事，我已經聽冬真和靜流說過了。」

他頓了頓，用一種不帶任何感情的、如同在宣讀法條的語氣，繼續說道：

「根據陰陽師協會的內部條例，對於『墮落者』——也就是由人類轉化而成的妖異，我們的處理原則有三條。」

「第一，若曾殺害過人類，無需審判，格殺勿論。」

這句話像一盆冰水，將我從頭澆到腳！我嚇得渾身冰冷，幾乎要當場變回原形。

「第二，若曾重傷過人類，則需根據其犯案動機與是否有悔意，進行監禁、封印或永久流放等判決。」

「第三，」他的目光落在了我的身上，「若僅為輕傷，或未曾對人類造成實質性傷害，則可將其列為重點監管對象，在其擔保人的監督看護下生活。」

他看著我那張早已慘無人色的臉，冷靜地做出了判決：「你的情況，雖是『強姦』，但受害者並未留下記憶，也無明顯身心創傷。且根據靜流的觀氣結果，你的行為模式並非出於主觀惡意，而是源於那份詛咒的原始本能。因此，你的罪行可以被歸類於第三項，有從輕處理的餘地。」

我那顆早已提到喉嚨眼的心，終於落下了一半。至少……我不用死了。

「但是，」蒼介先生話鋒一轉，「你目前最大的問題，是你體內那份妖力的不穩定性。你隨時都有可能在普通人面前失控，到那時，事情就會變得無法挽回。」

「所以，」他看向了身旁的冬真，「要讓你的存在徹底穩定下來，不再有失控的風險，最好的辦法，就是與一位術者締結『式神契約』。」

式神？

這個詞像一道驚雷，在我混亂的腦海中炸響！

我不敢置信地抬起頭，看著冬真，又看了看他那面無表情的父親。

「式神……？」我的聲音因為震驚而微微顫抖，「像……像那些被使喚的紙人一樣……？」

「我……」一股巨大的、被羞辱的恐懼感攫住了我，「我不要！我不想變成他的『東西』！」

我已經不再是「日野春樹」了。如果再成為冬真的「所有物」，那我還剩下什麼？我會不會連最後一絲屬於自己的意志，都會被徹底剝奪？

「春樹，你誤會了。」蒼介先生看著情緒激動的我，耐心地解釋道，「古代的式神契約確實是主僕關係。但現代的契約早已不同，那更像是一種平等的、互相輔助的『靈力同調』。」

「冬真將會用他那穩定的靈力，作為穩定你妖力的『錨』，讓你得以自由地維持人類的形態。」

「而你的妖力，在關鍵時刻，也同樣能成為他的力量。你們將不再只是朋友，而是將彼此的存在徹底綁定在一起的……『共生體』。」

共生體……

我愣住了。

冬真在此刻也終於開口了。他直視著我的眼睛，那雙總是沉著冷靜的眼眸中，充滿了我從未見過的、名為「決心」的光芒。

「春樹，」他說，「我不是想佔有你。我是想……保護你。」

「這是，唯一的方法了。」

我看著他，又看了看他那威嚴的父親與溫柔的母親。

我陷入了沉默。

我知道他們說的是對的。這確實是唯一的、能讓我那早已脫軌的人生重回「日常」的方法。

但是，代價是，將我僅存的、那點可悲的自由，也一併交出去。

我……

就在我即將要做出回答的那一瞬間。

道場那扇厚重的檜木拉門，被「唰」地一聲，從外面猛地拉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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