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翊然推门进来的那一刻，原本器械运转的沉闷低鸣、杠铃片碰撞的脆响、甚至人们粗重的喘息声，都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掐断了。无数道目光，带着惊愕、探究、小心翼翼甚至有些惶恐，黏在了那个穿着清爽白色运动服的少年身上。空气凝滞得几乎能拧出水来。

林翊然似乎毫无所觉，或者说，他早已习惯了各种目光的洗礼。他脚步轻快，目标明确，径直走向靠墙站着的苏家瑞。少年脸上那抹自然亲近的笑容，在周遭凝固敬畏的氛围里，显得格外纯粹，像一道穿透厚重云层的阳光。

“家瑞哥哥，我来上课了。”他的声音清亮悦耳，打破了这片诡异的寂静。

苏家瑞猛地回过神，心脏在胸腔里重重地擂了一下。他下意识地挺直了刚才有些松懈的脊背，握紧了手中的水杯。那冰凉的触感让他纷乱的思绪稍微镇定了一些。他看着眼前这张毫无阴霾、漂亮得过分的脸，昨夜路灯下少年安静的倾听、递来的温水、甚至自己那场狼狈的痛哭，都清晰得如同刚刚发生。可“林家”这两个字，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瞬间在两人之间划开了一道深不见底的鸿沟。昨夜那点模糊的亲近感，此刻被一种巨大的、无法逾越的距离感取代。

“好…好的，翊然。”苏家瑞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专业，甚至带上了一点刻意的疏离。他放下水杯，走向力量训练区，“我们先做热身，激活核心肌群。昨天的基础动作还记得吗？”

林翊然点点头，眼神专注，立刻跟了上去，认真地模仿着苏家瑞示范的动作。他每一个抬臂、屈膝都做得一丝不苟，额角很快渗出细密的汗珠，白皙的皮肤透出运动后的健康红晕。那份专注和努力，与他显赫的身份形成一种奇异的反差。

周围的空气随着两人投入训练而稍稍解冻。但窃窃私语声如同水下的暗流，在健身房各个角落涌动。

前台小雅捂着心口，压低声音对旁边一个正在擦器械的女会员说：“我的天，真不敢想…他居然就是那个林家的小少爷！你看他练得那么认真，一点架子都没有！”

女会员眼神追随着林翊然的身影，满是惊叹：“是啊，我还以为这种顶级豪门的小孩都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他这动作，看着挺标准啊。”

另一边，几个刚做完一组的年轻大学生凑在一起，眼睛都粘在力量区那边。

“喂，快看快看！苏教练在指导他做平板支撑！那腰线…啧啧…”

“收起你的口水！那是林翊然！林家！懂不懂分量？你敢乱看？”

“我…我就是纯欣赏嘛…你说他这样的，怎么会跑我们这健身房来？家里没私人健身房和教练？”

“谁知道呢…也许…体验生活？”一个戴眼镜的男生推了推眼镜，语气带着不确定的敬畏。

赵沐阳站在不远处，默默观察着。他看到苏家瑞虽然表情努力维持着教练的专业，但眼神偶尔会飘忽一下，落到翊然身上时，那里面翻涌的复杂情绪——有昨夜残留的痛苦，有被身份冲击后的无措，还有一种连他自己都未必察觉的、被少年那份纯粹努力所吸引的微光。赵沐阳皱了皱眉，心头沉甸甸的。

训练间隙，翊然拿起自己的水杯，仰头喝水。细小的汗珠顺着他优美的下颌线滑落。他放下杯子，目光不经意扫过苏家瑞放在旁边凳子上的手。苏家瑞的手指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指关节处似乎比别处更红一点，但很快就被他握成拳藏了起来。

翊然眨眨眼，没说什么，只是转身走向史密斯架，准备下一组动作。苏家瑞暗暗松了口气，立刻跟上指导，声音却比刚才更紧绷了几分。

接下来的两天，翊然并未天天出现。他的身影在首都大学和这间小小的健身房之间，像一个飘忽而珍贵的幻影。

翊然没来的日子，健身房的气氛总像是缺了点什么。前台小雅会时不时朝门口张望；几个大学生会员聚在一起聊天时，话题总是不由自主地绕到那个惊鸿一瞥的少年身上；连清洁阿姨拖地路过力量区时，都会嘀咕一句：“哎呀，小林同学今天没来呀？那孩子练得可认真，一点不娇气。”

而苏家瑞，则像是被抽走了一部分精气神。他依旧准时上班，指导会员时也尽力维持着耐心和温和，但那份阳光爽朗的特质仿佛蒙上了一层灰。他沉默的时间变长了，眼神常常放空，对着器械发呆。休息时，他会一个人坐在角落的凳子上，手机屏幕亮着，停留在李雯雯的微信朋友圈封面——那上面，是李雯雯和一个陌生男人在游乐场的亲密合照，笑容灿烂刺眼。他手指悬在屏幕上，久久没有动作，周身弥漫着一股低气压。

“家瑞，”赵沐阳拿着两瓶运动饮料走过来，递给他一瓶，在他旁边的凳子上坐下，声音刻意放轻松，“看什么呢？这么入神？又研究新动作？”

苏家瑞猛地回过神，手指慌乱地按灭了屏幕，把手机反扣在腿上，扯出一个生硬的笑：“没…没什么。随便看看。”

赵沐阳瞥了一眼他反扣的手机，心里跟明镜似的。他拧开瓶盖，灌了一口饮料，状似随意地说：“还没缓过来？都几天了。那种人，不值得。早看清早好。”

苏家瑞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运动裤的布料，声音闷闷的：“我知道…道理我都懂。可是…两年…阳哥，我这两年，是真心的…我把能给的都给了…她怎么能…”

“真心？”赵沐阳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压不住的怒火和恨铁不成钢，“你的真心在她眼里算个屁！人家转头就找了新欢！朋友圈秀得飞起！你在这当情圣给谁看？给那个李雯雯看？她会在乎吗？她只会觉得你苏家瑞是个甩不掉的窝囊废！”

“赵沐阳！”苏家瑞猛地抬起头，眼睛瞬间红了，像一头被激怒的困兽，“你他妈闭嘴！我的事不用你管！”他胸口剧烈起伏，压抑了几天的痛苦和屈辱被赵沐阳毫不留情的话彻底点燃。他抓起手边的水杯就想往地上砸，手扬到半空又死死忍住，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最终只是重重地把杯子顿在旁边的器械上，发出“哐”的一声闷响。

休息室里其他几个教练和前台小雅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争执吓了一跳，纷纷看了过来。空气瞬间凝固。

赵沐阳看着他通红的眼眶和强忍的动作，那股火气像被戳破的气球，倏地泄了。他烦躁地抓了抓自己刺短的头发，语气软了下来，带着深深的疲惫和担忧：“家瑞…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心疼你！你看看你现在什么样子？为了一个把你当傻子耍的女人，值吗？把自己折腾成这样，除了让你爸妈担心，让我们这些朋友看着难受，还有谁会在乎？”

苏家瑞紧绷的身体微微颤抖，他别开脸，肩膀垮了下去，那股强撑的凶狠瞬间消失，只剩下浓浓的疲惫和脆弱。他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鼻音：“…我知道不值。可…心它不听使唤…闭上眼就是她…就是那些事…” 他抬手用力抹了把脸，试图把涌上来的酸涩压回去。

赵沐阳看着他痛苦的样子，重重叹了口气，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没再说话。休息室里一片压抑的沉默，只有空调低沉的运转声。其他人都默契地移开了视线，假装忙碌。苏家瑞垂着头，盯着自己微微颤抖的脚尖，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过李雯雯最后那冰冷厌恶的眼神，以及昨夜路灯下，林翊然那双安静澄澈、不带任何评判的眼睛。巨大的落差感像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

第三天下午，阳光透过新氧健身房巨大的落地窗，在地板上投下斜长的光斑。翊然的身影准时出现在门口，依旧是一身简洁的运动装扮，像一道清泉注入这个充满雄性荷尔蒙的空间。他一来，整个健身房似乎都亮堂了几分。前台小雅立刻扬起最热情的笑容：“翊然同学下午好！”几个正在锻炼的年轻会员也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苏家瑞刚结束对一位会员的指导，转身就看到翊然朝他走来。少年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那笑容干净得没有一丝杂质，瞬间驱散了苏家瑞心头盘踞的阴霾一角。

“家瑞哥哥，下午好。”翊然在他面前站定，目光落在苏家瑞的手腕上。昨天指导一个学员做硬拉时，苏家瑞的手腕被杠铃杆硌了一下，当时微微蹙了眉，翊然注意到了。

苏家瑞下意识地把手腕往后缩了缩：“下午好，翊然。准备好了？今天重点练肩背。”

“嗯！”翊然点头，却没有立刻去拿器械。他低头，从自己那个看起来并不起眼、但皮质细腻的黑色运动挎包里，拿出了一个包装简约的黑色长方形盒子，递给苏家瑞。“家瑞哥哥，这个给你。”

苏家瑞愣住了，有些手足无措：“这…这是什么？”

“护腕。”翊然说得理所当然，眼神清澈坦荡，“昨天看你手腕好像不太舒服。这个支撑性和透气性都不错，我…嗯，家里人给我准备的，我用不上，正好适合你训练用。” 他没有说这其实是昨天放学后，特意让家里司机绕路去顶级运动装备专卖店买的专业级护腕，价格不菲。

周围的空气又安静了一瞬。几个离得近的教练和会员都看了过来，眼神里充满了惊讶和羡慕。赵沐阳正在不远处指导学员做卧推，也停下了动作，目光复杂地看着这边。

苏家瑞感觉自己的脸有点发烫，心脏不受控制地加快了跳动。他迟疑着，没有立刻去接。这份关心来得如此自然又猝不及防，像寒冬里猝然照进的一缕暖阳，烫得他心头发慌。

“拿着呀，家瑞哥哥。”翊然往前又递了递，语气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催促，“训练保护很重要的。试试看合不合适？”他的眼神纯粹，没有施舍，没有怜悯，只有一种近乎天真的、对“保护”这件事本身的在意。

在那双眼睛的注视下，苏家瑞拒绝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他伸出手，指尖有些微颤，接过了那个还带着少年掌心温度的盒子。“谢…谢谢。”声音干涩得厉害。

“不客气！”翊然见他收了，立刻开心地笑了，眉眼弯弯，仿佛完成了一件重要任务。他转身走向器械区，“那我们开始吧！”

苏家瑞握着那个质感极佳的盒子，看着少年纤瘦却认真的背影，胸腔里被李雯雯背叛撕扯出的巨大空洞，似乎被这小小的盒子堵上了一丝缝隙。一种从未有过的、混杂着暖意和酸涩的情绪，悄然滋生。他默默地拆开盒子，里面是一对设计极其简约流畅、没有任何显眼logo的黑色碳纤维支撑护腕。他缓缓地将它们套上手腕，完美贴合，支撑感极佳，舒适得超乎想象。他握了握拳，感受着护腕带来的稳固支撑，目光再次投向正在认真听讲解动作要点的翊然。少年额前的碎发被汗水微微打湿，眼神专注，侧脸线条干净美好。苏家瑞的心跳，又一次失序了。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专注于教练的身份：“好，我们先做这个动作，注意肩胛骨下沉…”

训练进行到后半段，翊然完成了一组颇具挑战性的高位下拉，额头上布满了晶莹的汗珠，白皙的脸颊因为用力而泛着健康的红晕，微微喘息着。苏家瑞习惯性地拿起自己的水壶，刚拧开盖子，目光扫过翊然空着的双手。

“渴了吧？喝点水。”苏家瑞的动作几乎是下意识的，他非常自然地将自己刚拧开盖子的水壶递了过去。水壶是常见的运动款，深蓝色，上面还贴着健身房发的标签。壶口处，还沾着他刚才喝水时留下的一点不明显的水渍。

这个动作一做出来，苏家瑞自己先僵住了。递水给会员补充水分，这原本是他作为教练再平常不过的职业习惯。可对方是林翊然！是林家的小少爷！自己用过的水壶…这…这太冒失了！一股热流“腾”地涌上苏家瑞的脸颊，他递出水壶的手停在半空，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尴尬得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他脑子里嗡嗡作响，瞬间闪过无数个念头：翊然会不会觉得脏？会不会觉得他不懂规矩？会不会…嫌弃？

就在苏家瑞窘迫得几乎要窒息时，林翊然却只是微微愣了一下。他看着递到面前的水壶，又抬眼看了看苏家瑞涨得通红的脸和写满懊悔的眼睛，竟然没有任何犹豫地伸出了手。

“谢谢家瑞哥哥。”翊然的声音依旧清亮自然，带着运动后的一点微喘。他非常自然地接过了那个深蓝色的水壶，仿佛接过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东西。他甚至没有刻意避开壶口，就那么微微仰头，唇瓣贴着苏家瑞刚刚喝过的位置，喝了几大口水。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上下滑动，几滴晶莹的水珠顺着他优美的下颌线滑落，滴在白色的运动服领口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迹。

苏家瑞整个人都石化了，呆呆地看着少年毫无芥蒂地用自己的水壶喝水。那自然无比的动作，像一道闪电劈中了他，巨大的冲击力让他大脑一片空白。昨夜那个收留他的少年，和眼前这个毫无距离感地分享他水壶的少年，身影重叠。林家少爷的光环带来的冰冷距离感，在这一刻被这个简单至极的动作，悄无声息地融开了一个口子。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混着强烈的悸动，猛地冲上苏家瑞的心头，撞得他四肢百骸都有些发麻。他甚至能清晰地看到少年唇上沾染的、属于自己水壶的水光。

“呼…舒服多了。”翊然放下水壶，用手背随意地抹了下嘴角的水渍，对着还在发愣的苏家瑞露出一个毫无阴霾的笑容，把水壶递还给他，“我们继续吧？”

“…好…好的。”苏家瑞机械地接过水壶，指尖触碰到壶身，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少年掌心的温度和刚才唇瓣的柔软触感。他像握着一块烙铁，烫得他心慌意乱，只能紧紧攥住。他强迫自己转身去调整器械的配重片，背对着翊然，深深吸了几口气，试图压下胸腔里那阵失控的狂跳。手腕上崭新的护腕传来清晰的存在感，提醒着他刚才发生的一切不是幻觉。

不远处的赵沐阳将这一幕尽收眼底，他指导学员的动作顿了顿，眉头紧紧锁起。他看着苏家瑞明显失态的背影，又看看一脸纯然、已经开始研究下一个器械的林翊然，心底的担忧像藤蔓一样疯长。家瑞这个傻子，陷进去的速度比他预想的还要快！而那位小少爷…赵沐阳的目光落在翊然那双清澈见底、仿佛没有任何杂质的眼睛上，心沉了沉。那双眼睛，太干净了，干净得…让人心慌。

时间无声流淌，转眼到了第五天傍晚。夕阳的余晖给首都繁华的商圈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林翊然刚结束一个线上的家族基金会青少年项目会议，从一栋气派的摩天大楼里走出来。他拒绝了司机直接把车开到大门口的建议，想自己稍微走一段路，顺便想想晚上回学校看哪本书。

他随意地走进商圈里一家评价不错的轻食餐厅，环境清新简约。刚在靠窗的位置坐下，点了一份招牌沙拉和一杯鲜榨果汁，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惊讶响起。

“翊然同学？”

翊然闻声抬头，看到穿着简单T恤牛仔裤的赵沐阳正站在桌边不远处，手里还拿着取餐的号码牌，显然也是一个人来吃饭。

“沐阳哥哥？”翊然有些意外，随即露出笑容，“好巧，你也一个人吗？”

赵沐阳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翊然，更没想到对方会主动招呼自己，还用了“沐阳哥哥”这样亲近的称呼。他愣了一下，连忙点头：“啊，是，刚给一个学员上完课，顺路过来吃点。没想到这么巧遇到你。”

“那正好一起吧？”翊然指了指自己对面的空位，语气自然得像邀请一个认识很久的朋友，“我一个人吃也挺无聊的。”他眼神清亮，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真诚，没有丝毫客套或居高临下。

赵沐阳看着那双眼睛，拒绝的话根本说不出口，而且内心深处也莫名地不想拒绝。能和这位传说中的林家小少爷同桌吃饭，这经历本身就够魔幻了。他有些局促地在翊然对面坐下：“那…那打扰了。”

“怎么会。”翊然笑了笑，招手示意服务员过来，又递了一份菜单给赵沐阳，“沐阳哥哥看看想吃什么？这家的三文鱼牛油果沙拉不错，烤鸡胸肉藜麦碗也很多人点。”他介绍得很自然，完全没有替人做主的意味，只是分享信息。

赵沐阳接过菜单，心里还有点不真实感。他快速扫了一眼，选了个相对便宜的烤蔬菜沙拉配鸡胸肉：“就这个吧。”

翊然点点头，对服务员清晰地说：“麻烦再加一份烤蔬菜沙拉配鸡胸肉，酱汁分开装。嗯…饮料要…”他看向赵沐阳，“沐阳哥哥喝什么？鲜榨果汁还是气泡水？”

“矿泉水就行，谢谢。”赵沐阳忙说。

“好的，再加一瓶依云矿泉水。”翊然对服务员补充道。

点餐完毕，气氛一时有些安静。赵沐阳看着对面安静喝水的少年，窗外的夕阳给他精致的侧脸轮廓镶上了一道柔和的金边。他犹豫了一下，找了个安全的话题：“翊然同学今天没去健身房？”

“嗯，”翊然放下水杯，“下午在学校图书馆查了点资料，刚开完一个会。想着晚上要回学校看书，就干脆在这边吃点东西再回去。”他顿了顿，很自然地反问，“家瑞哥哥今天怎么样？他好像…这几天心情不太好？”少年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很浅，但很真实。

赵沐阳心头一动。翊然竟然注意到了苏家瑞的情绪？他斟酌着措辞：“是…遇到点私事，感情上的。相处两年的女朋友…出了点问题。”他没有说得太具体，毕竟涉及到苏家瑞的隐私。

翊然安静地听着，长长的睫毛垂了一下，再抬眼时，眼神里带着一种干净的、不含评判的理解：“哦…那一定很难过。”他的语气很轻，像一片羽毛拂过。没有追问细节，没有廉价的同情，只是简单地陈述了一个事实。这份点到即止的体贴，反而让赵沐阳觉得格外舒服。

这时，服务员将两人的餐点送了上来。翊然那份色彩缤纷的沙拉量很足，赵沐阳那份看着也很清爽。

“沐阳哥哥，快吃吧，凉了味道就不好了。”翊然拿起叉子，自己先吃了起来，动作斯文。

赵沐阳也拿起叉子，看着眼前摆盘精致的沙拉，又看看对面安静用餐、毫无架子的林家少爷，心里那种魔幻感更强烈了。两人边吃边聊了些健身房的趣事，翊然偶尔会问几个关于训练的专业问题，赵沐阳都认真地解答。气氛轻松融洽。

用餐接近尾声时，翊然招手示意服务员结账。服务员拿着账单走过来：“您好，一共是三百二十八元。”

赵沐阳一听，立刻放下叉子，伸手就去摸口袋里的钱包：“翊然同学，我来付吧，怎么能让你请…”他动作很快，已经抽出了几张钞票。

“不用，沐阳哥哥。”翊然的声音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持，他动作更快，修长的手指已经将一张黑色的卡片递给了服务员，同时伸手轻轻按住了赵沐阳拿着钱的手背。少年的手温凉细腻，力道不大，却带着一种奇特的、不容拒绝的意味。

赵沐阳的手僵住了。

翊然看着他，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带着纯粹的、近乎固执的认真：“是我邀请你一起吃饭的呀。而且，”他顿了顿，唇角扬起一个非常真诚的弧度，“家瑞哥哥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朋友之间，不用算这么清楚。沐阳哥哥要是给钱，就是没把我当朋友。”

“朋友”两个字，像两颗小石子，轻轻投入赵沐阳的心湖，荡开一圈圈涟漪。他看着少年认真的表情，感受着手背上那温凉却坚定的触感，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涌了上来。林家的小少爷，把他，一个普通的健身教练，称为“朋友”？这简直…赵沐阳觉得自己的认知受到了巨大的冲击，一种混杂着受宠若惊、难以置信和莫名温暖的复杂情绪瞬间填满了胸腔。

他拿着钱的手，终究是缓缓收了回来，喉咙有些发紧：“…好，那…谢谢翊然同学。”他发现自己竟然无法拒绝这份真诚，也…不想拒绝。

“不客气！”翊然见他不再坚持，立刻又恢复了轻松的模样，收回手，对着刷完卡回来的服务员礼貌地道谢。

走出餐厅，华灯初上。翊然家的那辆线条流畅、低调却难掩奢华的黑色轿车已经无声地滑到路边等候。穿着笔挺制服的司机恭敬地拉开了后座车门。

“沐阳哥哥，我先走了。”翊然朝赵沐阳挥挥手，笑容在夜色和霓虹的映衬下干净得晃眼。

“好，路上小心。”赵沐阳站在原地，目送着少年弯腰坐进车里。车窗缓缓升起，隔绝了那张精致的侧脸。车子平稳地汇入车流，很快消失在璀璨的灯河之中。

赵沐阳独自站在喧闹的街头，手里仿佛还残留着少年手背温凉的触感，耳边清晰地回响着那句“朋友”。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又抬头望向车子消失的方向，良久，才长长地、深深地呼出一口气。他拿出手机，几乎没有犹豫，拨通了苏家瑞的电话。

健身房合租宿舍里，弥漫着一股泡面和颓丧混合的气息。苏家瑞穿着皱巴巴的居家服，胡子拉碴地窝在沙发里，面前的茶几上堆着几个空啤酒罐和吃了一半的薯片袋。电视里放着吵闹的综艺节目，他却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显然根本没看进去。李雯雯和新男友在高级餐厅甜蜜约会的照片，像毒刺一样扎在他脑子里，反复刺痛。

手机突兀地响起，屏幕上跳动着“阳哥”两个字。苏家瑞烦躁地皱了皱眉，不想接。但铃声固执地响着，一遍又一遍。他最终还是没好气地抓起手机，划开接听，声音沙哑：“喂，阳哥…什么事？”

“家瑞！你在家？没出去喝吧？”电话那头赵沐阳的声音异常亢奋，背景音是街道的嘈杂。

“没，在家躺着。”苏家瑞有气无力。

“别躺了！赶紧给我清醒清醒！”赵沐阳的声音拔高了一个度，充满了抑制不住的激动，“你猜我刚才跟谁一起吃饭了？林翊然！林家那小少爷！”

“什么？”苏家瑞猛地从沙发上坐直了身体，混沌的脑子像是被泼了一盆冰水，瞬间清醒了大半，心口莫名地揪紧，“你…你怎么会跟他一起吃饭？”

“巧遇！绝对的巧遇！”赵沐阳的声音带着一种分享惊天秘密的兴奋，“就在星光广场那家轻食店！他一个人，我也一个人，他看见我，直接喊我‘沐阳哥哥’，然后邀请我一起坐！我的天，你是没看见当时那场景…”

赵沐阳语速飞快，带着强烈的情绪，把刚才的经历一五一十地倒了出来：翊然如何自然地点餐，如何不经意问起苏家瑞的情况，如何坚持不让他付钱，尤其是最后那句“朋友”论，被他翻来覆去、绘声绘色地描述了好几遍。

“…他直接按住我的手！家瑞，真的，就那样！看着我的眼睛，特别认真地说：‘家瑞哥哥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沐阳哥哥要是给钱，就是没把我当朋友！’”赵沐阳模仿着翊然的语气，激动得声音都有些发飘，“我的老天爷！那可是林家！地球四大财阀！他林翊然亲口说我是‘朋友’！你懂那种感觉吗？像做梦一样！不，做梦都不敢这么梦！”

电话这头，苏家瑞彻底呆住了。他握着手机，听着赵沐阳激动得语无伦次的描述，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勾勒出那个画面：夕阳余晖的餐厅里，少年清澈的眼睛，真诚的笑容，温和却不容置疑的动作，还有那句…“家瑞哥哥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

一股难以言喻的、滚烫的洪流猛地冲垮了苏家瑞心中筑起的、由痛苦和自弃堆砌的堤坝。不是为了他自己，而是为了那句将他与少年无形联结起来的“家瑞哥哥的朋友”。原来在翊然眼里，自己并非仅仅是一个服务他的教练，而是…一个可以被纳入他“朋友”范畴的存在？这个认知带来的冲击力，甚至短暂地盖过了李雯雯带来的剧痛。

他低头，目光落在自己手腕上那对黑色的碳纤维护腕。这几天训练他一直戴着，完美的支撑感时刻提醒着他少年那份无言的关切。此刻，护腕冰冷的触感似乎也变得温热起来。

“家瑞？家瑞？你听见没？喂？说话啊！”赵沐阳在电话那头半天没听到回应，忍不住提高了音量。

“…听见了。”苏家瑞的声音有些发颤，他用力清了清嗓子，试图压下喉咙里的哽咽，“阳哥…我…知道了。”他顿了顿，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连自己都陌生的、想要挣脱泥沼的力量，“…我没事。你…早点回来吧。” 他挂了电话，身体依旧陷在沙发里，但眼神却不再空洞。他怔怔地望着手腕上的护腕，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光滑坚韧的表面。窗外的霓虹灯光透过没拉严的窗帘缝隙，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赵沐阳描述中少年真诚的笑脸，和他记忆中李雯雯最后那冰冷的眼神，在脑海里反复交织、碰撞。

第七天的下午，新氧健身房的力量区。翊然正在苏家瑞的指导下，进行最后一组肩部推举。汗水浸湿了他额前柔软的刘海，贴在光洁的额头上。他咬着下唇，白皙的手臂因为用力而绷紧，清晰地显出流畅的肌肉线条，将最后一组动作标准地完成。

“很好！控制得很稳！”苏家瑞及时伸手，稳稳地帮他扶住了哑铃杆末端，防止他力竭时器械不稳。他的目光落在少年因为充血而微微泛红、却更显精致立体的侧脸上，心跳又漏跳了一拍。

翊然松开器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抬手用手臂蹭了蹭额头的汗，脸上露出一个完成挑战后满足的浅笑。他拿起水杯喝水，苏家瑞则习惯性地递过干净的毛巾。

“谢谢家瑞哥哥。”翊然接过毛巾擦汗，气息还有些不稳，“今天的强度好像比前几天大一点？”

“嗯，”苏家瑞点头，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专业平稳，“肩部是小肌群，需要适当突破才能刺激生长。你完成得很棒，适应性很强。”他看着少年被汗水濡湿、更显浓密的睫毛，和那双因为运动而格外明亮的眼睛，连日来在心里反复挣扎、排练了无数遍的话，突然就涌到了嘴边。一股前所未有的勇气攫住了他。

“翊然…”苏家瑞开口，声音比平时低沉了几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嗯？”翊然擦汗的动作停下，抬眼看他，眼神清澈，带着询问。

苏家瑞感觉自己的手心在冒汗，他下意识地在运动裤上蹭了蹭，喉结滚动了一下，才鼓起勇气继续说下去：“那个…晚上…你…你有空吗？”他问得有些磕绊，眼神甚至不敢直视翊然，微微垂着，盯着少年运动鞋的鞋尖。

“晚上？”翊然微微歪头，似乎在回想自己的日程，“嗯…应该没什么事。怎么了，家瑞哥哥？”

“我…”苏家瑞深吸一口气，终于抬起头，目光撞进少年那双毫无防备、清澈见底的眸子里。在那样的目光注视下，他心底因李雯雯而残留的阴霾仿佛被瞬间驱散，只剩下一种强烈的、想要靠近这份温暖的冲动。“我想…如果你有空的话…晚上…我请你吃个饭？就在你学校附近。”他语速很快，像是怕自己一停顿就会失去勇气，“就当…谢谢你那天…还有…谢谢你的护腕，真的很好用。”他晃了晃自己戴着护腕的手腕，试图让邀请听起来更“合理”一些。

说完这番话，苏家瑞感觉自己的心脏快要跳出胸腔，脸颊也控制不住地发烫。他紧张地盯着翊然，等待着对方的反应。时间仿佛被拉长了，周围器械的声响、人声都变得模糊不清。

翊然看着他紧张的样子，先是微微愣了一下，随即那双漂亮的眼睛弯了起来，像两泓映着月光的清泉，漾开纯粹的笑意。

“好呀。”他的回答干脆又轻快，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爽朗，“家瑞哥哥请客，我当然有空。”他甚至俏皮地眨了下眼，“不过说好了，地方得我来挑哦？我知道一家私房菜，离学校也不远，老板手艺特别好，食材也特别新鲜，保证你喜欢！”

苏家瑞悬着的心瞬间落回了实处，随即又被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欣喜淹没。他没想到翊然答应得如此痛快，甚至还主动提出选地方。他连忙点头，脸上也忍不住绽开笑容，那笑容驱散了他连日来的阴郁，重新透出阳光爽朗的气息：“没问题！听你的！那…训练结束，我们收拾一下就走？”

“嗯！”翊然用力点头，笑容灿烂。

不远处，正在给一位女学员指导深蹲动作的赵沐阳，眼角余光瞥见了这一幕。他看到苏家瑞脸上久违的、发自内心的笑容，再看到林翊然那毫无心机、纯粹开心的回应，心底那根紧绷的弦，终于缓缓地松开了些许。也许…也许这顿饭，对家瑞来说，真的是个好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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