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ection 1

　　去见佳君的列车平稳地驶出站台，比起盯着窗外的景色，我更喜欢盯着窗户玻璃，看水泥或绿地在我的忽视中遗憾地一片片飘走；我也坐在最爱的靠窗的位置，身体随着轻微的晃动而起伏。

　　睡了一会儿，直到有个人轻轻拍我的肩膀，礼貌地问我是不是坐错了座位。

　　“啊…”我茫然抬头望了一眼头顶的座位号，再用手搓干净眼睛的视野，细看远处的车厢号。

　　“对不起啊，”我也礼貌地歉笑，“看错车厢号了。”

　　我拿起桌上的矿泉水向正确的车厢走去，连接处并没有人，我坐在地板上，用成年人的长腿抵在面对的墙上，把头埋入腿间。我往后蹭着背，让脊骨的凸起抵在车厢连接处的墙壁上。

　　窗外的绿色是一团向后流淌的颜料，被电线杆规律地切割着，类似我心跳的沉闷，固执、无法停止。我又歪头靠在门上，让那种持续的震动从我的头骨传到我的脊椎。这很公平，整个世界都在震动，凭什么我的内心要保持平静。

　　是啊…再也睡不着了，思绪在脑子里四处乱窜。

　　我掏出手机，屏幕亮起，我眯着眼睛点开计算器，一个简单的数字加减乘除界面。我输入一个数字，然后又敲入另一个，指尖在屏幕上反复滑动，像是要从那些冰冷的数字中榨取出更多的可能性。我的心头依然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

　　所以扒开几个其他的APP，来回跳转着，脑子里想着究竟该几个月的事。

　　火车进了隧道。

　　我明明早就算清楚了！明明每一步都计划得那么周全，可那股无名的焦虑，却像一块粘在鞋底的口香糖，甩也甩不掉。我深吸一口气，试图将它压下去。

　　远处喊着“车厢内禁止吸烟”的慵懒男声传来，我轻轻站起身，确认下兜里有纸巾，走向厕所。

　　火车离开隧道，一时间光景变换，我难得有了好奇心瞟了一眼窗外，风景飞速倒退。

　　动态模糊。

　　我这么想着。

　　动态模糊，

　　这是一个摄影界的术语，我很庆幸自己知道这个高大上的词，

　　动态模糊、

　　真有趣，直到我把它说出口来。

　　“动态模糊。”

　　坐在马桶上，我盯着育婴台上晃动着水面的矿泉水瓶，把手机又从口袋拿出来锁屏，上火车后掏出来解锁了无数次，弄得我拇指根痛。我打开微信，盯着那个港风女星的头像，敲下几个字：

　　————上车了吗？

　　……

　　所以上车了吗？

　　没回我呢。

　　另一个方向的慵懒声线从我门口经过，和刺耳的“禁止吸烟”的音响播报声重叠在一起，我起身冲干净厕所，继续支撑自己的大腿，折磨脚腕。

　　手腕一震，我抬起来看：

　　————『已经上了哦，老爸。』

　　智能手环，也偷偷专门给她寄了一条，厉害吧。

　　我把手机收进口袋，顺着连接处起身，支撑久了的大腿酸胀得有些厉害，脚腕也发出细微的抗议。我甩了甩手，然后走向出站口。

　　车站出口，人潮涌动，如同被潮水推涌的沙粒。各种广播声、行李箱滚轮声、以及人们重逢时的欢呼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片嘈杂的海洋。空气中弥漫着热气和消毒水的味道，像一张巨大的网，将我包裹其中。我感到一丝烦躁，努力稳住呼吸，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裤缝，那是多年来养成的习惯，能让我感到一丝微不足道的踏实。

　　我的目光在人群中搜寻着。

　　一个朝我下行的扶梯上，远远瞥见和一般路人手里差不多大小的粉色拉杆箱、配上娇小得多的主人的身影，对比不要太强烈。

　　可我还是不敢远远地喊她。

　　『老爸！！！』

　　她老远向我招手，这声音对一直都偏文静的她而言也太大了。拥挤的扶梯上、四周，至少有三分之一的人被她清脆的童音吸引过去。

　　我下意识地留意着四周，直到她凑近歪头打量我，我才强迫自己把目光集中在她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随后俯视的目光不可避免地、被她腿上的童袜所吸引：透肉到极点，甚至着色了装饰性的、恰到好处的一抹肌粉。

　　这是什么不检点的着物，出来玩而已，这是要干什么。我马上联想到方才周遭人的视野，一种定义不出的气血微微上涌，我开口准备教育她：

　　『老爸，我不是说过穿黑色T恤会让你显黑吗？』她率先开口。

　　『我…我有带换的。』

　　再次细细打量才明白，那不是什么不检点的透肉丝袜，就是很正常的儿童白色连裤袜，只是被小佳君浑身的汗水浸湿透了。那媚气的肌粉色，也只是属于她的肤色，被天鹅绒纤维过滤过的产物。

　　那也不对啊，暑假是夏天最热的时候，一般孩子绝对是能少穿就少穿，这又是要干什么。

　　才刚见面，我不希望自己的目光让她感到微妙，只能接着看向她的旅行箱，上面挂着玉桂狗的吊坠，我突然想到自己应该报以关心，意识到要伸手去接的她的旅行箱的时候，她已经双手捧着拉杆，笑吟吟地盛给我了。

　　这次见面的佳君…好像哪里不太一样……

　　不对，她的手好小两掌才刚好填得满拉杆扶手，真可爱啊，我的女儿。

　　我喉咙动了动，想说点什么，却发现一时语塞。我的脸部肌肉似乎有些僵硬，那张笑容像是被谁硬扯出来的。

　　『好呀。』我勉强回应道，感觉在她自然的、陌生而又格外溢出的元气里，自己像个拙劣的演员。

　　『这个很重。』

　　我接过箱子，意外地发现它确实比看起来要沉。箱子里应该都是她精心挑选的东西，带着她对这次旅程的全部期待。我拖着箱子，她则自然地跟在我身边，可惜我没空牵她的手。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和不像是期待的期待。

　　走向停车场里的那辆劳斯劳斯库里南，我已经提前打开了后备箱。佳君自在地坐进了副驾驶，系上安全带。我绕到驾驶位，启动了车子。空调很快送出冷风，驱散了车内的燥热。

　　『真舒服……我想起自己有时候我偷偷钻妈妈的车里睡觉。』

　　“夏天别这样，容易闷出问题，这样的案例很多。”

　　『诶——明明刚见面，你这口吻，像个当爹的一样————』

　　“嗯？”我回过头，“我‘像’个当爹的一样？”

　　『那…』佳君盘着腿坐在副驾驶上，好让空调的冷风吹拂她白丝袜上的汗水，眼睛有点贼兮兮的灵光：『那你希望你像什么？』

　　“我倒是想知道你希望我‘是’什么？”

　　我说完话才意识到自己语气里莫名的愠意，而她看到我因此变了脸色后才读懂我的潜台词。

　　『老爸……我们才见面……酒店在哪里呀？』

　　“酒店在…”我揉揉她的掌背，收回手，却被她又接着抓住、把我整个身子比较刻意地往更近里拉————

　　我索性伸腰主动发力，靠得更近，佳君反倒变得紧张起来，直勾勾看着我的眼睛，娇躯往靠背上仰。我给她拉过安全带、扣上。

　　“我看看导航。”我再次收回手，发动车子，掏出手机。我不知道她刚才是不是要索吻，我有点期待是，又有点希望不是。

　　车子启动，驶出车站，窗外的景物开始流动，从钢筋水泥的城市逐渐过渡到郊区的绿意。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斑驳地洒在车窗上。佳君安静地看着窗外，她的侧脸在光影中显得很平静，像一块被精心雕琢的玉石。

　　『这么远，我以为你会坐火车过来。』

　　“没。”

　　『嗯？』

　　“开车旅游会比较方便啦。”

　　我握着方向盘，指节不自觉地收紧。左手肘搭在车窗框上，手心有些湿热。我瞥了一眼后视镜，那里空空荡荡，只有我们这辆车的影子在路面上跳动。一种奇异的平静笼罩着车内，伴随着空调轻微的送风声，有些空旷。

　　“腿放下去，”我瞟了眼她抱着的小腿，上面的汗湿变得一片皎白一片透粉，像是大洲和大洲的分界线。“你这样要吹着凉。”

　　这辆SUV车内空间很大的好处，在此刻成了坏处。不过佳君的个子，好像一般的小轿车也不妨碍她把腿乱放。

　　『嗯。』佳君放下腿，头朝着窗外，语气里听不出喜怒，只是一种平淡的陈述。

　　“大热天的穿这个干嘛。”

　　她瞪了我一眼，又回过头看向窗外，伸出手，指尖轻轻敲打着车窗玻璃，节奏缓慢而有规律。那动作，像是在感受着什么。

　　感受着佳君左瞧瞧、右看看的兴奋感，我替她推着旅行箱，一起进了电梯。

　　本还在到处打量的佳君，在电梯门合上、我按下楼层键的那一刻，将两只手递上来，捧着我抓着旅行箱的手背。

　　『老爸~等下我们去玩什么~？』

　　我的心脏像是狠狠挨了一拳，久违的、甚至说是曾经和她住一起时都从未有过的甜腻感溢出得到处都是。我斗胆看向她仰望我的、竟有点故作楚楚可怜的眼神，脑子里想到的竟然是大热天我那被汗湿的油腻的手，是否和她藕白的皮肤相称。

　　所以，我竟然把手抽了出来。

　　“等下…再看吧。”

　　沉默一会儿，我再斗胆瞄向佳君，没有看出她有什么反应，我松了口气。

　　从电梯里出来，我把新办的房卡交给佳君，示意她去开门。她怀着小小的兴奋接过沿着走廊小跑过去，滴的一声后，她推着自己那个小一号的旅行箱走进门内。我加快步伐，紧随其后关上门，试了试门锁，又拽了拽防盗链，犹豫一下，把防盗链别了上去锁紧。

　　但迎面撞上的却是扶着旅行箱的佳君脸上微妙的神色。

　　我顺着她尴尬的眼神望过去，房间内的布局比我想象的小了一截，最重要的是：预期中的两张单人床，变成了一张双人大床。

　　佳君撑着旅行箱的那只手稍微有点用力，她盯着地毯，偷偷地吐出一口气，脸上泛红。我只知道她尴尬和害羞，读不出是否有抗拒还是喜悦的意味。

　　——我好希望是后者，又好希望不是。

　　“我不是…这不是我原本想…我没定大——我定的是双人床。”

　　但总之，我首先开始辩解。佳君没有说话，只是慢慢地把旅行箱推到墙边，

　　“可能是他们搞错了或者我们走错了但是总之我真不是有意的。”

　　，然后她默默扶着旅行箱的拉杆，半靠着坐在上面，

　　，还把带着汗湿的刘海捋到耳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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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反倒是更像个少女。

　　然后她看向我，

　　“你信我……”

　　她一歪头，轻轻弯腰，发出气音：

　　『真哒？』

　　“……”我往后退了半步，“……真的，我发誓。”

　　然后她看着我拿起电话联系酒店前台，眼角有一抹笑意。

　　“啊是的。对，我很确定一开始订的是双人床的房间。”

　　“你好先生，您在APP上预约的是特价房哦，会在这套房型里优先选择双人床类型的房间，但是目前已经订空了，所以暂时只能为您给到大床房。”

　　“特价房？五星级酒店也有特价房吗？我订的还是有小泳池和双层loft类型的。”

　　“是的…您可以再查阅下价格，所以说是特价房嘛。”

　　我靠在走廊另一头的露台墙壁上，用左手蒙住屏幕挡住阳光，右手扒拉了一下屏幕翻到价格表，看到我那里882元/日的名目，再看到其他所剩双人床房型14起头的数字。

　　“是我的失误。”我回到房间，佳君正靠在旅行箱上玩着手机。

　　『怎么了老爸？』

　　“不小心订到随机房型的那种了，他们没有双人床了，给轮到了个大床房。”

　　“怎么会这样？”

　　“暑假嘛，出来玩的人多，房间比较紧张。”

　　『那……』佳君的眸子咕噜转了小半圈，『…怎么办？』

　　“他们说给我们登个记住着，后面如果有双人床房间了给我们换过去。”

　　『免费吗？』

　　“不知道，这有啥所谓嘛。”我捏了捏她的脸，“一个酒店也不会贵到哪里去吧。”

　　听了我的话，佳君如释重负地蹬着凉鞋，把旅行箱像小船一样向前划去，然后身子一歪，倒在床上。

　　她柔软的身体陷进洁白的被褥里，像一小块黄油掉进了奶油。那张巨大的床因为她的重量，边缘微微翘起，然后又缓缓回落。房间里只剩下空调系统均匀的吐气声，还有她因为放松而发出的、近乎听不见的叹息。

　　我没有说话，拉过自己的行李箱，打开，将里面为数不多的衣物一件件取出。T恤、短裤、内衣、裙子、袜子、泳衣眼镜，我按照颜色和类别，将它们在空荡的衣柜里一一摆放整齐，近乎偏执地让每一件衣服的折叠边都精确对齐，佳君则赖床上玩手机。

　　“你的箱子，我可以帮你把衣服拿出来整理吗？毕竟要玩很多天。”

　　『为什么要过问我许可？』

　　我语塞，“嗯…为什么不？”

　　『你是我老爸诶。』她把手机贴脸上，只露出两只黑珍珠：『你成为我‘老爸’之前问过吗？你快点。』

　　跨越两个小时的车程、刚才电梯里的小手、刚才车上她贴近我的记忆变得灼热，在我脸上小小地炸开一下，我脸一红：“好。”

　　“想不想去楼下的泳池看看？”我关上柜门，把她准备的泳衣放床上，声音在过分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有些突兀。

　　她从床上翻过身，趴着，用手肘撑起上半身，头发像黑色的瀑布一样垂下来。

　　『现在就去吗？』她看了眼腕上的儿童电话手表，『四点半了诶。』

　　“没事，太阳还好。”我盯着那表，盯得我自己都先不自在了起来，目光越过她，看向窗外那片被玻璃幕墙切割得过分完美的蓝天。

　　『那——』她在床上伸了个懒腰，然后蹦起来：『出发！』

　　但她越过我，在房间另一头的包里翻找出那个和我同款的智能手环，把电话手表换了下来。

　　她和我对视一眼，接着格外集中注意力在扣上那难扣的橡胶带子。

　　『要运动那当然是要用老爸买的。』

　　“嗯。”

　　通往泳池的路铺着厚重的、能吸走一切声响的地毯。空气里浮动着一种昂贵的香氛，清冷，带着一丝木质的沉静，粘附在喉咙里，挥之不去。

　　露天泳池比我想象的还要大，碧蓝的水在阳光下闪烁着细碎的金光。泳池边散落着白色的躺椅和遮阳伞，一些家庭在水边嬉戏，笑声和水声交织在一起，融化在闷热的空气里。

　　我为佳君租了泳圈，看着她换上泳衣，小心翼翼地滑进水里。她很快就适应了，在宽阔的水域里自在地划动着。

　　而我只是踏入两只脚，想到这冰冷的温度等下袭满全身时，我心脏会遭受的压迫，就有点望而却步。

　　你又不是老了，年轻人的闯劲呢？

　　但总之我就是抬着脚趾，让趾骨凸起、又顺平凸起，直到我目光不受控制地被邻座的一个家庭吸引。那个男人，看起来和我年纪相仿，正靠在椅背上接着电话。我很明确地知道他是在聊他公司的什么管理问题。

　　我就是知道。

　　他的儿子从泳池里跑过来，大声嚷着要吃冰淇淋。男人没有回应，只是眯着眼点了点头，便指了指远处众多服务生里最闲的那一位，小男孩奔过去，被服务生引着走了。

　　一把水朝我涌了过来。

　　『老爸！』

　　“哇！”我强迫自己移开视线，望向泳池里的佳君。“冻死我了！”

　　她正仰面漂在水上，阳光照在她湿漉漉的脸上，她眯着眼睛，嘴角挂着满足的微笑，兴奋地朝我挥了挥手。

　　『你怎么不下来。』

　　“我…”

　　泳池的湿代替我在手心出汗，我又看向那男人，他稍后挂了电话，便将房卡，连同手机一起，丢在了旁边的桌子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我花了大约一秒钟的时间，才调动起脸部的肌肉，回头对佳君扯出一个笑容，然后慢慢向冰冷里走去。

　　能感觉到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搏动。拇指的指腹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食指的侧缘，直到那里的皮肤微微发烫。一阵无法抑制的窒息感涌了上来，我猛地睁开眼，进行了一次巨大而急促的深呼吸。

　　闭眼把脑袋也沉入水底时，视野里是佳君双手扒着池沿的残影，她下巴搁在手臂上，正一瞬不瞬地望着我，水珠顺着她的发梢滴落，在她白皙的脖颈上留下一道道晶莹的痕迹。

　　她的眼神很兴奋，又很静，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探究。

　　我应该是已经下了水吧，但是她好像还在问我，『你怎么不下来。』，只是我不确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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