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ection 3

　　回到房间时，夜色已经完全浸透了窗外的天空。城市的光透过厚重的玻璃，被过滤成一片沉默的、没有温度的星海。房间里只开了床头的两盏小灯，昏黄的光线将那张巨大的双人床包裹起来，让它像舞台一样，占据了整个空间的中心。

　　佳君洗完澡，佳君用一条巨大的白色浴巾裹着自己，像一个蓬松的蚕茧，坐在床沿上，小腿在空中一下一下地晃着，我冲完澡出来，换上干净的T恤，头发上的水珠滴落在肩膀上，她已经换上了一件宽松的卡通睡衣，盘腿坐在床上，用毛巾心不在焉地擦着湿漉漉的发尾，水珠滴落在纯白的被单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

　　『老爸，』她突然开口，『我得跟欣童她们视频一下。』

　　我正站在窗边，闻言转过身。

　　『我跟她们说的是，和家里人出来旅游了。』她补充道，眼神有些游离，不敢与我对视。

　　“好。”我说，“应该的。”

　　她拿起手机，调试着角度，最终把它靠在床头柜的台灯上。屏幕亮起，她自己的脸出现在画面里。她拨了拨刘海，清了清嗓子。

　　『那个……老爸，你能不能……』她指了指摄像头视野之外的角落。

　　“知道的。”我拿起我的水杯，走到房间另一头，靠近落地窗的单人沙发里坐下。那里是灯光照不到的阴影区，手机的摄像头绝对拍不到。

　　视频很快接通了。手机里传来一阵模糊而兴奋的女孩们的尖叫声，像是许多只快乐的小鸟在同时鸣叫。

　　『欣童！小颢！你们看我这里！』佳君的声音瞬间拔高了八度，充满了某种我从未听过的、属于她那个年龄的雀跃。

　　我靠在沙发里，一动不动。

　　『对啊，酒店超大的！给你们看看！』她笑着，举起手机，镜头缓慢地扫过房间的天花板、巨大的落地窗、还有她身后的那张大床。镜头在离我不到两米的地方停住，然后巧妙地转了回去。我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床？就一张啊，我和我妈睡一起嘛。』

　　我的心脏猛地一沉。

　　『我爸？他……』佳君的声音顿了一下，我也看过去，看她随即又用一种轻快的、抱怨似的语气说，『你们又不是不知道。』

　　说的不是我。我别过头，走进浴室。

　　大概这大床房本就是情侣房的缘故，浴室墙壁是由做了模糊处理的玻璃构成的，但齐我眼睛高的位置留了一条清晰的带，我看着她。在手机屏幕荧光的映照下，她的侧脸忽明忽暗。

　　我把自己的身子洗得格外用心，首要动机竟然是不被她看出有衰老的痕迹。我才27岁，在她面前竟然开始担心衰老了。

　　她大笑着，同学们间的八卦是必然的，可是她们还在讨论某某明星到底偷没偷中国文化，谁谁谁去法国到底跳没跳脱衣舞。总之全是让我诧异她们年龄段的事，除了抱怨作业。

　　但我端详全身，没有皱纹，没有皮肤斑，肤色当然比不上她的白皙但还算顺滑。

　　床上的她，时而又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时而在床上像一条猫猫虫一样滚，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鲜活而生动的光彩。

　　我一直以为她是很文静的孩子。

　　她彻底沉浸在她的埃菲尔铁塔上，那里有昼夜和四季的美景，虽然暴露着能让我同情和为自己占有欲作辩护的千疮百孔，但依然稳固。因为铁塔的金属是具象而真实的，不像地下室里、应急灯投射出的一片阴影。

　　她的文静，原来只是为了陪伴我的调性？

　　时间在她们的欢声笑语中流逝。我出了浴室，开始想着她微信头像的港风女星的含义，同时端着水杯，杯中的冰块早已融化，温热的玻璃贴在我的手心。我又开始研究酒店免费提供的咖啡，兑着不同份数的奶精球比较味道。手机的光在我的余光像星星一样一闪一闪，投下晃动的人影，像一场无声的皮影戏。

　　不知过了多久，那阵喧闹终于停息。

　　『好啦好啦，不说了，我要去睡觉了。拜拜！』

　　佳君挂断了视频。

　　房间瞬间被巨大的沉默淹没。空调的送风声变得异常清晰。

　　她放下手机，没有看我。她躺了下来，拉过被子，将自己完全蒙住，在床上缩成一团。

　　而我坐在明晃晃的射灯投射出永不放假的黑暗中、坐在沙发里，一动未动。

　　————像被许诺了会出现唐僧，于是眼巴巴等着路过的孙悟空。

　　我突然被自己的思绪逗笑。

　　『怎么了？』佳君把杯子拉下来，露出那洗浴后干净的面庞。

　　我倒是希望自己有脸把这笑话讲给她听。

　　我摇了摇头，没有回答。那稍纵即逝的笑意已经从我脸上消失了。

　　房间里又恢复了那种被放大了的、巨大的沉默。空调的送风声，窗外被隔绝的城市噪音，都成了这片沉默的背景音。她没有再追问，只是睁着那双干净的眼睛望着我，被子依旧拉在下巴的位置，像一道柔软的防线。

　　我知道她在等我。等我走过去，等我说点什么，等我来结束这漫长的一天。

　　于是我站起身，咖啡杯被我轻轻放在茶几上，没有发出声音。我走到床边，在那张巨大双人床的另一侧边缘坐了下来。床垫因为我的体重而大幅度下陷，我能感觉到她的身体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倾斜，不由自主地向我这边滚了半分，然后又立刻绷紧，努力维持着原位。

　　『你……』她开口，声音很轻，『……刚才在笑什么？』

　　“没什么，”我说，视线落在她被灯光映照得毛茸茸的发旋上，伸手关掉了床头的射灯，房间瞬间被黑暗吞没。

　　“因为在想你和朋友聊天时的样子。”

　　『……哪样？』

　　“很活泼，”我斟酌着用词，“像一只…嗯…小猫虫。”

　　『……』

　　『我是不是该脸红一下？』

　　“怎么这么说。”

　　『这好像是一种…一种一种…就像我们班爱逗女生的男生终于不逗了的时候，说的最后一个逗话。』

　　我的脸反而烫了。

　　而她把头埋进枕头里，只留给我一个后脑勺。闷闷的伸懒腰声音从枕头里传来。

　　这样睡空气不流通，会越睡越笨的，这才一年多睡相又不好了？

　　『才不是。』她由我捧着她的脸，让她转过来。

　　……她的脸也是红的。

　　只有窗帘的缝隙里，透进一丝城市永不熄灭的光，勉强勾勒出房间里物体的轮廓。我能听到她均匀的呼吸声，就在离我很近的地方。

　　我在黑暗中摸索着躺下，掀开被子的一角，身体僵硬地滑了进去。床很大，但我们的距离却前所未有的近。我能闻到她头发上残留的、和酒店沐浴露一个味道的清香。我能感觉到她身体散发出的热量，像一个无形的小太阳。我平躺着，双手交叠放在腹部，眼睛睁着，直直地盯着天花板上那片虚无的黑暗。

　　我不知道她是什么表情，完全看不到，我只知道她闭着眼睛。

　　——然后，我知道她伸过来一只手，和我十指相扣着。

　　然后我知道在这之后，她时不时会睁开眼，澄澈的眸子比黑夜还黑，因此能反射一丝黑夜的灵动。

　　但我们谁都没有动，像是在遵守某种无声的协议。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

　　“晚安。”最终，我还是先开了口，声音在寂静中有些沙哑。

　　过了好几秒，或许更久。

　　『……晚安。』

　　她的声音从旁边传来，轻得像一片羽毛，落在我耳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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