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ection 5

　　午后的阳光变得不再那么刺眼，酒店外的气温却依旧灼人。房间里的沉默像一块巨大的海绵，吸走了所有的声音和情绪。

　　“我们……下去走走吧。”我说，为了打破这片凝固的空气。

　　佳君从床上坐起来，默默地点了点头。

　　酒店底层连接着一个巨大的、冷气过剩的奢侈品商场。光洁的地面能倒映出天花板上华丽的灯饰，空气里弥漫着皮革与香水混合的味道。我们漫无目的地走着，像两个迷路的幽灵。

　　然后，我们路过了一家相机店。

　　那家店的装修和我印象里的数码厂商的不一样，是深色的、充满古典的风格，橱窗里只孤零零地摆放着几台造型复古、闪烁着金属光泽的相机。

　　佳君的脚步停了下来。

　　她没有说话，只是隔着那片巨大的、一尘不染的玻璃，静静地看着其中一台银色的、包着一点皮革的相机。她的眼神很专注，带着一种我无法解读的、混杂着渴望与忧伤的情绪。

　　我知道她在想什么。她在想早晨那张模糊的照片，在想那台被塞满了、再也无法记录新东西的iPhone。她在想，我们在一起的时刻如此珍贵，却连一个清晰的证明都无法留下。

　　我也停了下来，站在她身后半步远的地方。

　　商场里舒缓的背景音乐，远处行人的交谈声，都仿佛离我远去。我的世界里，只剩下她沉默的、小小的背影，和橱窗里那台刺眼的、标着一长串数字的相机。

　　她在等我。我知道。她在等我打破僵局，走上前，用一个父亲应有的、理所当然的姿态，推开那扇沉重的玻璃门。

　　我也在等她。我在等她先感到厌倦，等她主动拉住我的衣角，说“我们走吧”。

　　时间在这一刻被拉得无限漫长。

　　最终还是我向前迈了一步，伸出手，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臂。

　　“走了。”

　　我的声音很轻，几乎只有我自己能听见。说完，我便转过身，头也不回地朝酒店电梯的方向走去。

　　我不敢回头过去，可闷着头走会让我更加不安，直到听到身后传来极轻的、跟上来的脚步声。

　　回到房间，门在身后合上，发出“咔哒”一声。那声音像是某种开关，将房间里最后一点伪装的安详也关掉了。

　　我站在床边，佳君走到床靠窗的另一侧，坐在上面，靠着床头，玩着手机。

　　沉默以更令人心慌的方式回归着。

　　我竟然不敢坐床上，只是站在房间中央，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我必须说点什么。

　　“你知道吗？回忆之所以珍贵是因为它们是记在我们脑子里的。”

　　佳君扒拉屏幕的动作停了下来。

　　“全顾着拿相机记进去了，还有给脑子记下的注意力在吗？”

　　她慢慢地直起身，转过来，平静地盯着我，带着疲惫。

　　『老爸想回家了么？』她说。

　　“什么？”我愣住了，“我们…旅行还没结束呢。”

　　『我以为你从一开始就想着回家的事。』她看着我，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她向我走近一步，那双总是带着探究和一丝怯懦的眼睛，此刻却像一面镜子。

　　『你总是在等我先说，对不对？』

　　我的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

　　『吃饭的时候，在湖边的时候，还有刚才……』她上下咬唇的口型动静不大，但像一把锤子，『你总是在等我。』

　　“不是…”

　　“你要拍就拍吧，相机真的没有那么重要，摄影师和景物大于你的设备。”

　　“镜头有雾有咋样，你是逆光拍的，那肯定拍着黑糊糊的呀，你完全可以顺着光拍……”

　　她又向前走了一步，我们离得很近。她抬起头，望着我苍白的脸，用一种近乎怜悯的、轻柔的语气：

　　『你面对我的时候，是不是总是觉得很累？』

　　……

　　她是不是又说了一遍？

　　『你是不是很累？』

　　她是不是还说了一遍？

　　『你是不是很累啊？』

　　那一瞬间，我感觉到身体里支撑着心脏的玻璃架，碎掉、然后在落入冰冷之前先化作了液体。我慢慢坐到地上，好接着呼吸。

　　“怎么会…我和你在一起高兴还来不及呢。”

　　『那…』她只把脑袋扭过来俯量着我：『如果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不想付出太多心力的话，至少不要强撑着吧。』

　　『我想拿你当我老爸，可毕竟也不是你亲生的。』

　　我左右甩了甩脑袋，看了佳君一眼，她已经把头别过去了。

　　我努力露出没被冒犯的微笑，再去争取她的目光，她还是看着外面已经不存在的夕阳。

　　我也别回脑袋，目光蹭过了玄关处的镜子，那微笑时，每一处皮肤皱起的沟壑里，明明尽是怒吼。

　　对我自己的怒吼。

　　沉默不知道过了多久，只隐约感觉天色比刚才更黑暗了一分，终究会黑到极致，黑到没有新的朝阳叩得开黎明。

　　『我出去逛逛。』

　　佳君起开身，向外走去。我不敢留她。

　　她又是先说的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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