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ection 6

　　冰冷的墙壁贴着我的后背，我能感觉到那股寒意正透过薄薄的T恤，一点点渗进我的骨头里。世界的声音仿佛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种沉闷的、持续的耳鸣。我低下头，看着自己放在膝盖上的、微微颤抖的手，却感觉那像是在看别人的手。

　　门在她身后缓缓合上，发出一声轻微而决绝的“咔哒”声。

　　我依旧维持着滑坐在地上的姿势，一动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我站了起来。我的腿有些麻木，像是不属于我自己的。我走到床边，看到她之前收拾了一半的行李箱还摊开在地上，里面几件叠好的衣服，像某种未能完成的仪式。

　　我跪在地毯上，伸出手，拿起箱子里那件她早上刚换下的卡通睡衣。那是一件淡粉色的纯棉T恤，面料柔软得像一团云，在我粗糙的指间滑过，带来一种近乎不真实的触感。但让我兴趣更大的是一双花里胡哨到和佳君年龄并不相称的拼接长袜。印着一只正在打哈欠的、眼睛眯成一条线的白色小猫，图案的边缘因为洗涤而微微开裂，露出底下棉布的纤维。我把它凑近，能闻到一股残留的、属于她的、混合着酒店沐浴露和她身体本身味道的淡淡奶香。我将它摊开，用手掌抚平上面的每一丝褶皱，然后小心翼翼地，将两边的袖子向内折起，再从下摆开始，一折，两折，把它叠成一个整齐的、小小的方块。那尺寸，只比我的手掌大不了多少。我又拿起那条配套的短裤，裤腿边缘有一圈细密的白色蕾丝花边，我用指尖轻轻捻过那柔软的蕾丝，仿佛能感觉到她穿着它时、在床上翻滚的温度。

　　莫名的仪式感，就像上刑场前的人对待他的最后一餐那样。做完这一切，我退后一步，审视着我的成果。那份冰冷的、无可挑剔的秩序，似乎能给我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平静。

　　她还没有回来。

　　我在房间里踱步。从墙角到窗边，再从窗边回到门口。我的脚步很轻，落地无声，像一个在自己笼子里打转的困兽。我用脚尖，一遍又一遍地，描摹着地毯上那些繁复而无意义的花纹。一圈，又一圈。

　　打电话没接。

　　房间里的电视屏幕是关着的，像一面黑色的镜子。我走到它面前，停下脚步。镜子里映出一个模糊、扭曲的人影。我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看到一个佝偻的、疲惫的轮廓。我伸出手，指尖轻轻地触碰着那片冰冷的玻璃，仿佛想穿透这层屏障，去抓住里面的那个人。

　　我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我能感觉到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缓慢地跳动，每一次跳动，都像是在为一个漫长的故事，敲下最后一个标点。

　　我转过身，走向阳台。

　　我拉开那扇厚重的玻璃推拉门，一股与室内空调冷气截然不同的、温热且带着湿气的晚风立刻涌了进来，像一个活物般扑上我的脸，吹动了我的衣角。阳台不大，栏杆是冰冷的金属材质，触手生凉。扶着栏杆，向下望去。十几层楼的高度将一切都变得渺小。酒店的泳池已经亮起了水下灯，蓝色的光在水波中安静地荡漾，像一块巨大而深邃的、正在缓慢呼吸的宝石。更远处，是城市密密麻麻、永不熄灭的灯火，街道上的车流汇成一条条沉默流淌的光河，无声无息。

　　我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有高处特有的、稀薄而干净的味道。我试着让视线稍微越过栏杆，尽可能地往下看。此刻的我变得格外胆小恐高。

　　————也因而，这样令人生畏的危险，让我闻到了一丝诱人的味道。

　　我抬起一只脚，鞋底在栏杆下方的水泥底座上找到了一个着力点，那感觉很不真实。我双手用力抓紧冰冷的金属栏杆，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接着，我将整个身体的重心向上提，另一只脚也随之跟上。这是一个缓慢的、需要精确控制平衡的过程，我能感觉到自己腿部的肌肉正在轻微颤抖。

　　最终，我站了上去。

　　我很庆幸，这栏杆是圆柱的，能让我享受在平衡上挣扎的成就感。

　　随后，小时候躲在柜子里的黑暗映入我的眼帘，混杂着樟脑丸的刺鼻气味。

　　黑暗中只有名为佳君的一丝光亮，而我抱着玩具熊，在门外母亲那遥远得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呼唤声中忐忑着。

　　是啊，我可以大步推开门去拥抱那道渴望着的光亮，那时就隐约知道自己并非亲生的我，明白母亲对我的耐心比一般孩子所拥有的更有限，她温暖和接纳的许诺并非理所当然，脆弱许多。可我还是什么都没做，藏在自己的小空间里，被动地等待那份可能随时被收回的爱，忍受那份不确定的、悬而未决的焦虑的同时，我也试着去选择主动、选择留在这黑暗里，是我，在拒绝那道光。这是一种残忍的置换。我将无法掌控的、被抛弃的恐惧，转化成了一种可以掌控的、自我施加的实感。每一次心跳都在为这自我放逐的决定而战栗，每一次呼吸都在期待着，那种自己撕碎自己的痛楚中，能有救赎的快感。

　　可是体力是有限的，很快，一种极致的“摇摇欲坠”感瞬间攫住了我。晚风比在地面上时要猛烈得多，它不再是温柔的吹拂，而是一种持续不断的、充满力量的推挤。它呼啸着从我耳边经过，灌进我的衣领，将我的衬衫吹得紧紧贴在后背上，勾勒出我单薄的脊骨。这风声淹没了一切，包括我脑海中持续不断的耳鸣，世界从未如此安静过。

　　我慢慢地、试探性地松开一只手，然后是另一只。我张开双臂，像是在拥抱这风，也像是在测量这风的形状。我的身体变成了一面帆，风从四面八方涌来，试图将我从自己仅剩的立足点上剥离。为了维持平衡，我身体的每一块肌肉都绷紧了。每一次微小的晃动，都让脚下那片由无数灯火组成的、沉默的星海随之剧烈地起伏、旋转。

　　在这一刻，一种奇异的、近乎痛苦的自由感包裹了我。

　　我一直留意着远远的地面，期待又拒绝期待着佳君闲逛的身影出现。我一直留意着衣柜门缝、那道光外的世界，期待又拒绝期待着那个慈祥的人影出现。

　　我脱离了那间令人窒息的房间，脱离了地面，脱离了所有沉重的、有形无形的东西。我只是一个悬浮在这风中的、摇摇欲坠的点。

　　很安静。

　　世界从未如此安静过。

　　我就要成为风筝了。

　　“我找到我的亲生父母了，”

　　我把喝完汤的碗轻轻甩上桌面。

　　你（我）自由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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