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ection 7

　　黄佳君走出房间时，并没有回头。

　　她只是拉上那扇厚重的、镶着金边的房门，将那片令人窒息的沉默，连同那个男人的轮廓，一同关在了身后。走廊里铺着厚厚的地毯，吞噬了她所有的脚步声，也吞噬了她急促的心跳。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是凭着本能，走向电梯，按下了下行键。

　　电梯里光洁的镜面映出她小小的、孤单的身影。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脸颊还带着未消的红晕，眼睛却亮得有些吓人。现在回顾着，她刚才说的那些话，就像一群挣脱出自己手心，明明是自己养大却不受控制的鸟，从她这里飞了出去，她甚至直到它们飞得远远了后，才隔着时空端详清了它们伤人的模样。

　　她只是觉得，不能再那样下去了。那种两个人都在等待对方先开口的、漫长的沉默，像水一样，慢慢地、慢慢地，就要没过她的头顶。

　　她走出电梯，漫无目的地在酒店巨大而空旷的大堂里走着。穿着制服的侍者对她微笑，她习惯性地僵硬回以微笑。从小，即便脱离了幼儿期，也总有路人爱对自己微笑。佳君很早的时候，透过师长、男男女女的同学们的眼神中，就知道自己长得很可爱。起初她只是带着微微的诚惶诚恐接受着，而现在她更会思考这一点、与她和那男人的经历的关系究竟有多大。

　　可她马上发现自己错过了侍者紧接着的又一个鞠躬。是啊，老爸说这好像是很高档的场所来着。

　　她穿过大堂，推开通往室外花园的玻璃门。脱离了冷室，一股混合着青草、泥土和热带花卉香气的热浪扑面而来。

　　她沿着石子铺成的小路慢慢走着。路边是修剪得过分整齐的灌木，还有一些她叫不出名字的、开着硕大花朵的植物。不远处的人工湖边全是一簇又一簇名为家庭的团体，佳君想去摸摸湖里的水，看是温热还是澈凉，但还是怕生地站在稍远处。

　　湖对面的长椅上，有个父亲有点想把正在刷短视频的儿子的手机拿回来，他并不太恼怒，但摆着家长的威严。儿子归还了手机，轻轻揪了一下父亲的脸，被他的胡须刺到，于是父亲笑出声来。

　　这样的场景，在离开了男人的这么久以来，已经在漫步着的她的身边发生了无数次。但今天她才有心境察觉到，

　　她的老爸，是不会那样威严，也不会那样笑的。

　　他往日的威严，是一种恳求性的强迫，用病态的眼神恳求着自己，允许用自己为他发泄欲望，身体的动作却不容置疑。

　　他的笑，是一团随时会被风吹走的雾，那是宠溺的味道，只是时而会完全消失，因为他的拥抱，也总是带着想把自己禁锢住，但又生怕会把她捏碎的力道。

　　佳君一直都有察觉，但直到今天才注意到，他很累。以前住在一起的时候，每隔一阵子理理财，老爸就能做到生活优渥，财务自由，他的累不是那种工作后的疲惫，而是……

　　佳君不知道了。

　　那，今天呢？

　　自己是不是说错话了？她把那句“你是不是很累”在心里翻来覆去地咀嚼，品尝着其中每一个字的滋味。这话为什么会是伤人的鸟儿？

　　她不知不觉地，又走回了那个连接着酒店的奢侈品商场。

　　从旋转的门一走进去，冷气让她裸露在外的胳膊起了一层细小的鸡皮疙瘩。她下意识地抱住了自己的双臂，脚步却不由自主地，朝着那个方向走去。她的双腿更是感到冰凉，佳君提起裙摆，稍微翘起小腿，白色丝袜上布满的汗渍，像一条条粗细不规则的触手爬满她的腿，甚至有一些狰狞。上面的水渍持续蒸发着，佳君甚至需要忍耐着颤抖的冲动。大夏天的，这几天自己有机会就一直穿这个究竟是为了啥？她开始觉得无地自容，怕天鹅绒纤维上爬满触手的样子遭路人耻笑。

　　好想穿条裤子，她想着，但眼下也只能忍着等汗渍蒸发干净。

　　走着，又一次，站在了那家相机店的橱窗外。

　　那台富士相机，依旧安静地陈列在黑色的丝绒展台上，银色的金属部分和皮革的交接，就像梦想和欲望俄结合体，在顶灯的照射下，闪烁着冰冷而诱人的光。

　　都是你的错，

　　她丢人地低吟着，望了眼价签，揣度了下自己的余额，更觉咬牙切齿。自己家境也比一般人优渥，但自己毕竟还是个小学刚毕业的人。

　　她就那样站在橱窗外，一动不动。倒影里她看得到那些穿着光鲜的男男女女从她身边经过，或许有人留意到了这个像根针一样的自己吧。

　　想着相机，佳君不时又怕路人笑话自己的穿着，她又拉起裙摆翘起一只小腿，提起白丝袜的一角，检查上面干差不多的汗渍。

　　玻璃里，注意到了她很久的店员终于出来就要来招呼她——又是那样的微笑。黄佳君抱着手臂，扭头就走，脸上的涨红传导到身上，鸡皮疙瘩们有所缓和。

　　走着几步，佳君又回想起刚才那漫长的沉默，像水一样，慢慢地、慢慢地，就要没过她的头顶。她又猛地想起，自己脱离了那充满水的房间，出来透够了气。

　　可她的老爸还在里面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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