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ection 8

　　从自己在十二层的客房坐电梯下来，压抑着内心慌乱的佳君，捏紧手里的皮质小包，腿脚都有些发麻。

　　路程也没几步，一路的装潢流光溢彩，与她此刻的心境格格不入。小皮鞋踩到了另一只的后跟，急促的角度踉跄扑入酒店大堂那片人工营造的、永恒的白昼，在真正走到酒店前台的时候，脚步又怯生生地放慢。

　　前台的侍者是一位穿着笔挺制服的年轻女性，立马察觉到了她，脸上露出无可挑剔的职业性微笑。幸好，只是职业性的微笑，而不是熟悉的那种。

　　“您好，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

　　佳君走到高高的、大理石砌成的前台边，需要微微仰起头才能与对方对视。

　　『你好……』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而有条理，『我是1208房的。我……进不去房间了。』

　　“您是说房卡丢失了吗？”侍者脸上的微笑没有变化。

　　『不是，敲门没有反应。』佳君摇了摇头，『门应该是从里面锁上了。我老爸可能在里面睡觉，或者……出门了。』

　　她说到“出门了”的时候，连自己都觉得没有底气，声音也跟着弱了下去。

　　侍者在电脑上敲击了几下，然后抬起头，脸上的微笑虽然还在，但眼神里多了一丝职业性的审慎。

　　“很抱歉，系统里登记的住客只有一位，为了客人的安全和隐私，我们不能随意为没有登记在系统内的访客开门。”

　　『我是他女儿欸…』

　　侍者只是抱以歉意的微笑。

　　佳君没有再争辩，只是点了点头，说了一声『知道了，谢谢。我在这儿等他回来吧。』

　　她转身离开前台，没有乘电梯上楼，而是走到大堂角落里一组空着的沙发旁，坐了下来。沙发很深，她的身体陷了进去。她把皮质小包抱在怀里，下巴抵在上面，看着前台的侧方，又好像什么都没在看，只是偶尔感受得到前台那头打量自己的目光，佳君两次迎过去，对方都是马上避开。

　　一会儿，侍者过来给她倒了杯水：“小姐，你和你爸爸是什么时候过来开房的？”

　　『嗯…大前天、前天的昨天下午吧，我忘了几点了…晚饭之前。』

　　“好的。我去看看监控。”

　　大堂里很安静，只有空调系统发出的、几乎无法察觉的低频嗡鸣。偶尔有客人拖着行李箱经过，轮子在地板上滑动的声音被厚重的地毯吸收，变得遥远而沉闷。侍者姐姐在前台操作电脑的过程被往来的客人一遍又一遍打断，她就那样坐着，看着前台的侍者们接电话，办理入住，对每一个客人露出标准化的微笑。时间一点点流逝，大堂吊顶上华丽的水晶灯，在她眼中渐渐变成了一团模糊的光晕。

　　等到大堂暂时连客人都没有了，那位侍者却悄悄出现在了佳君身边。

　　“小姐。”侍者将一张新的房卡塞进佳君的手里，身体微微前倾，用压低了但仍然体面的声音说着，“您的备用房卡。”

　　『诶？』

　　“按规定这样其实是不可以的，不过现在经理不在，房卡您用完先别还，退房的时候一并给我就好。”

　　『……』佳君看着手心里的那张卡片，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佳君握着那张尚有余温的卡片，再一次，走过那条长长的走廊。这一次，她的脚步很轻，很慢，接近着那易碎的梦。

　　她将新的房卡贴在感应区上。

　　绿灯亮起。

　　她轻轻转动门把手，将门推开一道缝。

　　大敞的窗户吹拂着窗帘，已暗的夜色只能透进些微的悲怆蓝调。空调冷气没有开，倒是只有让佳君务必熟悉的男人气味、和迎面而来的流动空气。

　　『老爸…？』

　　没人回答。她侧身闪了进去，然后又悄无声息地，将门轻轻带上。她没有开灯。

　　在极致的黑暗与安静中，她的听觉得到了无限的放大。然后，她听到了……

　　那是一种呼吸声。

　　一种沉重的、均匀的、带着一丝疲惫的呼吸声，从房间中央那张巨大的床上传来。那声音在死寂的黑暗中，显得如此清晰，如此真实。

　　她循着声音，在黑暗中摸索着，慢慢地、慢慢地，向床边走去，终于看清，

　　她的老爸，正躺在床上，睡着了。

　　他穿着白天的衣服，甚至没有脱鞋，只是侧着身，蜷缩在那张巨大的床上，像一个累坏了的孩子。他的呼吸深沉而绵长，

　　像是出海迷失了、第二天才归乡的渔民，带着邋遢的疲惫、

　　带着风暴过后的、彻底的静谧与安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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