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ection 14

　　黄佳君从挂满许愿牌的偏殿走出来时，山间的风好像也变得不一样了。

　　风铃的声音还在身后叮当作响，清脆，却又带着一种说不出的遥远。佳君走在前面，她的父亲跟在后面，两人之间只隔着两三步的距离，却感觉像隔了一层厚厚的、看不见的玻璃。她能感觉到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沉默，像一块巨大的、冰冷的石头，压得她有些喘不过气。

　　写许愿牌的时候，她其实偷偷看了他的。

　　他写得很慢，握着笔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她只来得及瞥见“黄佳君”三个字，和他脸上那种……她形容不出来的表情。那不是悲伤，也不是难过，而是一种更深的东西，像一口干涸的井，深不见底。

　　他到底写了什么，要用那种表情？

　　快到停车场的时候，佳君故意放慢了脚步。

　　『老爸，你先过去吧，』她指了指路边一丛开得正盛的、不知名的野花，『我想再拍一张照片。』

　　他没有怀疑，只是点了点头，声音很轻地说了声“好”，然后就一个人朝着停车场的方向走去。他的背影，在午后拉长的阳光里，显得格外单薄。

　　她把镜头对着那丛野花，却怎么也按不下快门。取景框里的世界，色彩鲜艳，构图完美，却空洞得像一幅假画。她的心怦怦直跳，看到男人坐进车里、自己又等了一小会儿，确定男人暂时不会探出头来，便往偏殿的方向走了一小截，举起相机，对准挂许愿牌的大树，放大焦距。

　　富士的相机似乎没有她想的那么厉害，她犹豫地回过头，接着往前走了一截，可她不能再走了，再走就是偏殿的空地，老爸一探出头来就能看到她在偷窥自己的隐私。

　　佳君举起相机，在取景框中、许愿牌们模糊的字上反复寻找着刚才她俩留下的痕迹。

　　一无所获。

　　实在磨蹭太久了，佳君只能悻悻地将相机收起来，往老爸那外型炫酷的SUV走去。

　　离得还有十几米远，她就看见他已经坐在了驾驶位上，车窗关着，看不清里面的情形。她放轻了脚步，想从车后面绕过去，给他一个惊喜。可就在她靠近车门的时候，她听到了。

　　那是一种声音。

　　一种被极力压抑着的、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声音很轻，像一只受伤的小动物在呜咽，却又带着一种属于成年人的、巨大的痛苦和绝望。她的脚像被钉在了原地，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在那一瞬间凝固了。

　　她往回走了很远，又拿出了相机，漫无目的地对着天空，对着树叶，对着远处的山峦按下快门。取景框里的世界晃动着，模糊着，她的心思早已不在上面。她在等，等车里那微弱的、令人心碎的声音停下来。她在等一场风暴过去。

　　时间过了很久，久到山顶的风都带上了一丝凉意。她感觉自己像一个在考场上交了白卷、却又不敢提前离场的学生。

　　她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深吸一口气，拨通了他的电话。

　　铃声在安静的停车场里响起，车里的哭声戛然而止。过了好几秒，电话才被接通。

　　“喂？”他的声音传来，听不出什么波澜。

　　『老爸，你在哪里呀？』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像平常一样，轻松，又带着一点点撒娇的意味，『我拍完照啦，找不到你了。』

　　“我在车里，跟你说了的。”

　　『啊？我怎么没看见。』

　　“你过来，我下车找你。”

　　『不用！我看到啦！』她打断他，朝着车的方向挥了挥手，然后小跑过去，拉开了副驾驶的车门。

　　车里的空气很闷，但也就只是很闷。

　　他没有看她，只是发动了车子。

　　回去的路上，他们一路无言。车子沿着盘山公路向下行驶，窗外的风景飞速倒退。她看着他的侧脸，那紧绷的下颌线，那微微泛红的眼眶，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终于，她还是没忍住。

　　『老爸……』她开口，声音很轻，『你怎么了？』

　　他的身体僵硬了一下，握着方向盘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

　　“……你听见了？”他的声音更沙哑了。

　　『听见什么？』她转过头，一脸茫然地看着他。

　　他沉默了。

　　过了很久，久到她以为他不会再回答了。佳君才又轻声说：

　　『我没听见什么。我只是……只是发现，你最近很不对劲。』

　　他依然沉默着，仿佛没有听见。山风从半开的车窗灌进来，吹动着佳君额前的碎发。她没有再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他，像在等待一场迟来的审判。

　　又过了很久，他终于开口，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

　　他移开目光，落在方向盘上那个磨损的标志上，双手紧紧地握着，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我…”

　　“关于那天你说我对你没有心力的事。”

　　『那个只是气话，我晚上就……』佳君捂着嘴，『跟你…道歉了的…』

　　“我应该不是没心力，我只是没钱了。”

　　“我破产了，是的，想不到吧。”

　　男人没有停下嘴。

　　“这辆车……”他的声音低沉得像砂纸在摩擦，“……是在本地租的。我也是坐火车过来的，明天旅行结束，我就要把它还回去了。”

　　“我今天一直还在想，我很想要和你一同上火车，可那还怎么找机会还车。”

　　这个具体的、冰冷的现实，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所有谎言的闸门。他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树影，仿佛在叙述一个别人的故事。他一直盯着行进的远方，但佳君看他的眸子里，根本没有远方。

　　“你走了后，那些钱……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好像……着了魔一样。我不去赌博、不去乱消费，我过着一般人的生活开销，但就是把所有的钱都拿去投资了。专挑那些风险最高的，跨国的Pre-IPO、加密货币，那些我知道大概率血本无归的东西，我就是投了。”

　　“当余额的数字爆降的时候，心里……心里反而有一种奇怪的、落地的感觉。”

　　他停顿了一下，像是在寻找一个合适的词语。

　　“小时候，我不开心的时候，喜欢躲进衣柜里。那里面很黑，很闷，什么也看不见。有时候要出门，我的妈妈就会在外面找我，很着急啊。”

　　“我不想捉弄她，也不想她着急。我知道我的母亲对我的温柔比一般母亲更有限的，可是，我就是宁可不时拿出诡异的消极样子消耗那些、把事情的天平轻轻往糟糕的那一侧推一点点，然后什么都不做，宁可我身上的事情因为我刻意的怠慢毁掉。”

　　“现在想来或许我的继父们没有一个喜欢我，也不全是他们的原因吧……”

　　他终于转过头，看着佳君，那双红肿的眼睛里，是全然的、不加掩饰的脆弱。

　　“我这几天才突然想明白……我好像，从来没有从那个衣柜里出来过。当初把你偷走，现在做的这些事……我只是把自己的人生，全都塞进了那个衣柜里。”

　　『老爸……』

　　“我们这次出来玩的钱，住酒店的钱，给你买东西的钱……全是我从网上借的贷款。利息很高，我不知道该怎么还。”

　　“也没想过怎么还。”

　　他说完了。车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风声，和彼此沉重的呼吸声。

　　这个男人脸上所有的骄傲和伪装都已碎裂，只剩下一个疲惫而恐慌的灵魂。在他和佳君共处的这几年人生里，他一直像一座山，或者说，像一座更遥远的、沉默的冰川。

　　“我这些年冒的这些险没有一个不是一败涂地的，但是除了你、除了最重要的你。”

　　“我把你送回家，除了真的很愧疚，但也有这方面的原因。可我竟然没有被警察抓走…甚至，那之前和现在，你竟然都不讨厌我…”

　　“我也不可能再毁掉和你的关系了…刻意怠慢了，却还能留在我身边的东西…我不忍心。”

　　男人已经把自己全部的脆弱暴露了出来，他希望这个幼小的孩子不要再习惯他的高大，习惯他牢笼一般的存在是无需证明的永恒。他想要告诉她，冰川润物细无声地消融，会在沉默中一次次小小地崩塌，只是一般人没有机会听到。

　　但男人很无力，他怕佳君不懂。

　　她伸出手，轻轻地覆在他握着方向盘的手背上。他的手冰凉，还在微微颤抖。

　　『我妈妈……』

　　她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也离婚了。』

　　他继续沉默着。

　　她没有看他，只是望着前方蜿蜒的山路，继续轻声说着。

　　『你把我送回去之前，他们就分开了。他们说，是因为我失踪了。后来，妈妈又结婚了，嫁给一个叔叔。他们住在很大的房子里，但外婆也搬了家，住进了叔叔名下有的另一套新房子里。我现在，跟外婆住在一起。』

　　『他们对我而言，甚至不是网上说的，那种总说忙，总说没时间，眼睛一直看着手机的父母，我根本很难见到他们面。』

　　『我有时候觉得，我在那个家里，好像也是一件……被忘掉的东西。』

　　她终于转过头，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那…”男人的眼睛放光：“那你能理解我吗？我的那间衣柜？”

　　佳君果断地点点头。

　　『……』

　　然后又在犹疑中诚实地摇头。

　　『我…很努力很努力地在听在想，但是我不明白为什么老爸会希望事情变糟…老爸明明对我那么好……』

　　“我没有希望事情变糟。”男人把视线重新投向道路，“我只是…我只是在等待着事情变糟…”

　　等待既定的悲剧流淌。

　　佳君还是一条平原上的小溪，在意外经历汇入洋流、蒸发、成为冰川的一部分之前，不懂得这些没有任何错。毕竟冰川消融的速度，远大于接受的新的降雪。

　　虽然佳君什么都没说，但男人“嗯”了一声，然后他继续开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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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

　　『那个相机，基本花光了我攒的钱，还有妈妈这次给我的旅游经费，至少我也疯了一把吧。』

　　『至少，我现在和老爸一样穷啦~』

　　佳君解开安全带，靠了过去，用她小小的、单薄的身体，轻轻地抱住了他。

　　他咬紧牙关，生怕无力掌住方向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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