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ection 13

　　两天后，我们开车去了一座远郊的山。

　　车子沿着盘山公路向上行驶，窗外的城市轮廓越来越小，最终变成地平线上模糊的一抹。佳君坐在副驾驶，她把车窗降下来一半，风灌进来，吹动着她的头发。她把那台银色的相机抱在怀里，时不时地举起来，对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树影和山石按下快门，快门声轻微得几乎被风声淹没。

　　我们在半山腰的一个观景台停了下来。从这里可以俯瞰到山谷的全貌，有几只鹰在空中盘旋。我靠在观景台冰冷的金属栏杆上，从地上捡起几颗扁平的小石子，开始尝试着把它们一颗一颗地叠起来。第一颗，第二颗……在叠到第三颗时，那脆弱的平衡便被打破，石子哗啦一下散落。我又重新开始，重复着这个过程。佳君则不知疲倦地在观景台的边缘跑来跑去，寻找着最佳的拍摄角度。她拍了很久的风景，然后偷偷地、把镜头转向了我。

　　“你又来。”

　　『我又来~』

　　我没有躲，只是平静地看着石头。她也看着我，手指停在快门上，却没有按下。我们就这样隔着一段距离，通过那只小小的镜头对视着，直到我再一次失败，将手里最后一颗石子丢进了山谷——被她拍下了那一幕。

　　我们继续向上，把车停在山脚，然后沿着一条石阶小路徒步。路很窄，两旁是高大的松树，阳光被切割成细碎的光斑，落在潮湿的青苔上。

　　佳君突然拉着我往前小跑一阵子，然后从口袋里翻出一根长条状的百奇饼干，叼着一端，踮起脚朝我伸过来。

　　“什么？”

　　『趁现在没人，』她晃了晃饼干朝我戳了一下，『快点。』

　　我环顾四周，用舌头润湿一下干涸的嘴唇，衔了上去。但佳君没有往前动，我就只是这样盯着她的眼睛。

　　『里怖弛码？』我没听懂她的话。

　　“这么看起来你的眼睛好漂亮，所以你先吃。”我希望她听懂了，但她依然只是那么笑着。

　　僵持了好十多秒，我开始担忧地往两边瞟眼睛。

　　『噗——』佳君踮起的脚尖没撑住，百奇啪的一声断裂开，大部分都留在了我的嘴里。

　　佳君蹲在地上笑着，走上来的其他游客用着诧异的眼神，从她身边经过。

　　『被看到了又怎么样嘛！』

　　我无言笑着，把剩下的百奇当笔一样在手里转，和她一起往上走。很快佳君又追上来，举着相机对着我：

　　『你是谁！你在干什么！』

　　“我在…”我把百奇叼回嘴里，“我在抽烟。我是维托·柯里昂。”

　　『嗯？不抽烟的人还想着教坏小孩？！』

　　“你不认识维托·柯里昂吗？《教父》看过没？”我罕见地捏起嗓子来，“噢——我到底做了什么让你如此的不尊重我，你甚至不愿意叫我一声教父。”

　　『偶偶偶————我到底做了什么让你如此的不在意我，你甚至不愿意对我多笑笑。』佳君也捏着嗓子，又把相机举上来，夸张地板着脸：『没看过，但我知道肯定是故作深沉的老男人。』

　　『你还年轻的很，你该多笑笑。』

　　我挠了挠腮帮子。

　　『对！』佳君咧起嘴，又把我定格在她的设备里：『就是这样。』

　　“我笑了？我怎么不知道。”

　　『嗯哼。』

　　我们继续向上，把车停在山脚，然后沿着一条石阶小路徒步。路很窄，两旁是高大的松树，阳光被切割成细碎的光斑，落在潮湿的青苔上。走了一段，佳君又突然停下脚步，对我第三次做了个“嘘”的手势。她指着前方一块被阳光晒得暖洋洋的岩石，上面趴着我们遇到的第二只松鼠。她立刻蹲下身，屏住呼——

　　好的她又失败了。

　　『还是老爸听话。』她扭回头又把镜头对着我，『你还在玩那根百奇！』

　　“我没玩，我说了我在抽烟——小佳君的口水香型。”

　　『嗷。』她给我一拳，用食指在后脖子一抹，又忘镜头上的某处一抹。

　　“你又干嘛。”

　　『我想给你加点烟，为什么画面里一点痕迹没有。』

　　“等你开学后的物理老师告诉你咯。”

　　我们就这样，一前一后地，走到了那座山顶的寺庙。

　　那不是什么热门的景点，游人稀少，只有风穿过林间的松涛声，和偶尔传来的、悠远的钟鸣。寺庙很古老，木质的梁柱上能看到岁月留下的深刻裂纹。但在寺庙一侧的偏殿里，却有一个极不协调的、充满现代感的角落。

　　那里挂着成百上千块小小的、木质的许愿牌。旁边立着一块电子屏幕，上面写着“未来之信”——游客可以在这里手写心愿，把许愿牌挂上的同时，也可以通过3D扫描技术，将许愿牌做成数字藏品，在未来的某一天，投递到指定的邮箱账户。

　　——这把网上人人喊打的NFT开到景区来、却又变得意外受欢迎的玩意儿，是佳君先发现的。

　　『老爸，快看！』她不由分说地拉起我的手，半拖半拽地把我带到那个小小的摊位前。她的手心很热，充满了某种我早已失去的、对新鲜事物的好奇与能量。『我们可以给未来写信！』

　　她兴致勃勃地同摊主（为什么这么高大上的东西的老板我要叫摊主）交谈，然后从自己的小钱包里摸出钱，买来两块空白的木牌和一支油性的细头笔。木牌打磨得很光滑，散发着淡淡的松木香气。她把其中一块塞进我的手里，自己则拿着另一块，像捧着什么宝贝。

　　『我们都写给未来的自己吧！』她提议道，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等我们长大了，再收来看，一定很有意思。』

　　“‘我们’长大了？”

　　她没回应，就自顾自地抱着她的那块木牌，跑到偏殿高高的门槛边，找了个干净的地方盘腿坐了下来。那姿态，像一只准备筑巢的小鸟。她把木牌放在膝盖上，拧开笔盖，想了一会儿，然后才抬起头，隔着一小段距离问我：『老爸，你今年二十七岁对吧？』

　　“二十七。”我看着她侧目时，从耳畔垂落的修长发丝，声音在空旷的偏殿里显得有些单薄。

　　『二十七岁啊……』她若有所思地重复了一遍，然后低下头，不再看我。她拧开笔盖，开始在那块小小的木牌上，一笔一划地、非常认真地写着什么。惹人怜爱的发丝开始遮住了她的侧脸，我看不见她的表情，只能看到她握着笔的、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的小小指节。

　　写完后，她小心翼翼地将木牌翻过来，用手心捂着，不让我看。

　　『好了，到你了！』她把另一块空白的木牌和笔塞到我手里，脸上带着一种催促和期待的混合表情。

　　我接过那块木牌。它在我手里很轻，却又感觉重若千斤。

　　写给未来的自己？

　　未来？

　　我的未来是什么？是一片空白。

　　我脑子里没有任何关于“未来”的画面，没有任何可以被称之为“希望”的东西。我握着笔，悬在空白的木牌上，却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佳君就坐在我对面，安静地等着。她期待的目光像一束微弱却执着的光，让我无处遁形。

　　我的脑海里全是沙漠和仙人掌的画面。

　　我不能交白卷。

　　“只能写给自己吗？”

　　『当然，我就是写给自己的。』

　　回到思绪里，沙漠里连仙人掌也没有了。

　　可我不能交白卷。

　　脑子里的沙漠开始下雨，一秒的时间便填满了一切，大树开始生长，然后又是风和雨。

　　又来了，

　　那些风，那些雨，和我掉落的枝叶，

　　风挂掉树皮，

　　雨水侵蚀掉泥土，

　　可我不能交白卷……

　　我深吸一口气，终于落笔：

　　「写给从今往后的黄佳君：」

　　「愿你脱离拘束，永远自由。」

　　写下的每一笔，都像是一把砂纸，磨平了我这几年为她而生的棱角。我写完，立刻将它翻了过来，用手掌盖住。

　　『写好了？』她问。

　　“嗯。”

　　『给我看看！』

　　“不行，”我摇摇头，“这是秘密，你愿意给我看吗？”

　　『你给我看，我就给你看。』

　　“你给我看，我也就给你看。”

　　『别闹！』

　　“别闹。”

　　『老爸别闹！』

　　她用头钻我的肚子，我俩嬉戏成一团，直到过会儿她拿起自己的那块木牌，站起身，去交给老板拍照扫描。一圈摄像机几乎是一瞬间就弄好了，然后她走到那个挂满了心愿的大树前，踮起脚，把它挂在了一个很高的地方。

　　对她来说很高的地方。

　　在她转身跑回来的、拉着我的手让我也去扫描的时候，我看到了老板那一侧的电脑屏幕：

　　「写给27岁的黄佳君：」

　　「那一天的你，还姓黄吗？」

　　风铃的声音叮当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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