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略特正想提醒安東尼奧：如果不想錯過回市中心的末班公車，最好在晚上八點前離開，但他很快意識到另一個問題。

「你現在有地方住嗎？」他問，想起稍早安東尼奧和其他學生的對話。

「嗯……」安東尼奧看了一眼被他丟在畫室門口的行李，輕輕聳肩：「我打算去問問畫具店老闆，求他讓我在倉庫睡一晚，他人很好，我跟他交情也不錯，說不定他會答應，之後走一步算一步。」

艾略特當然不可能就這樣讓安東尼奧去睡客廳，他堅持安東尼奧留下來，雖然只能在沙發上過一晚，但肯定會比倉庫好，直到安東尼奧找到房子住之前，都可以借住在這邊，面對他不容拒絕的氣勢，安東尼奧以感謝回應並接受。

他們又一次重新逛了一遍畫室以外的地方，艾略特盡可能地介紹所有空間和設施，找出備用的棉被和枕頭，將沙發布置得舒適些，他暗自慶幸自己當初沒有買下華而不實的高腳皮沙發，而是寬大柔軟的普通布沙發，至少還有餘裕容納安東尼奧高大的身體，不至於睡得太難熬。

「那邊是客房衛浴，通常是用來洗畫具，有定期打掃，應該不至於影響你使用，旁邊另一扇門是往主臥房，不要走錯了就好。」艾略特一邊說，想開門檢查浴室內備品的狀況。

「這點你不用擔心，萊昂斯先生，我保證絕不會做出任何讓你不舒服的舉動。」安東尼奧回應。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從來沒有質疑過你的為人，我只是單純不喜歡有人隨意進到我的臥室裡。」面對這樣的答覆，艾略特有些無所適從，在他邀請安東尼奧時，從未考慮過這些情況，因為他不認為安東尼奧會是那種人。

把氣氛弄得尷尬，似乎讓安東尼奧也有些不好意思：「抱歉，我只是想要讓你放心。」

「沒事的。」艾略特清了清喉嚨，很快放下這個話題。

當晚作為回報，安東尼奧秀了一手廚藝，用艾略特冰箱內僅存的材料想辦法做了一桌家常菜，艾略特已經很久沒有在自己家吃這麼豐盛的晚餐了，由於生活忙碌，他總是用簡單的義大利麵食譜或麵包解決。

並且這也是他睽違許久單獨與某人共進晚餐，多年來他會參與的聚餐通常是一大群人的交際應酬，那樣的場合總可以找到機會縮到某個角落裡獨自飲酒，如今他和安東尼奧面對面，可是一點逃避的空間也沒有。

「這道菜很好吃。」他決定先挑戰最簡單的話題。

「Tortilla de Patatas，是我媽媽懶得動腦時的拿手菜，但他做得很好吃，所以我不介意，只要有馬鈴薯、洋蔥、雞蛋和一些佐料就可以完成了，正好忙碌教授空空如也的冰箱裡還能搜出這點材料。」安東尼奧眨眼回應：「你看起來總是把自己打理得很好，沒想到會這麼不注重生活，我剛剛還幫你把幾包過期的冷凍食品丟了。」

安東尼奧的語氣很輕鬆，比起挖苦更像是俏皮的關心，這樣的節奏適合自然而然地持續對話。

「身為忙碌的教授，就不得不有所取捨，否則我會真的把自己給累死，不是嗎？」艾略特說，這是他冰箱貢獻的食材，便毫不客氣地又挖了一塊品嘗。

他的話讓安東尼奧笑出聲：「確實，我可不忍心看你累壞，如果需要的話，我可以去幫你超市採買，當然我會保留收據讓你核對，不會拿你的錢去偷買紅酒。」

艾略特知道安東尼奧並不是在暗諷自己疑神疑鬼，只是提出合理的方式，他點頭後，隨口問起安東尼奧喜歡什麼樣的紅酒。

那頓飯的後半段都圍繞在安東尼奧對美食以及酒的熱愛上，儘管艾略特對此沒有什麼研究，還是不失為一個好話題，不會太深入或觸及過多隱私。

然而與其說是應付交際，艾略特比想像中還要享受與安東尼奧交談，他幾乎都要忘了眼前的年輕男人今天才被開除學籍，他們閒聊的氣氛不受影響，持續到兩人一起把餐盤都洗完為止。

下午大掃除的後勁終於趕上，讓艾略特感到疲倦，而安東尼奧也很貼心地讓主人不用太顧慮自己，反正他們已經為安東尼奧打點好過夜的枕頭和棉被，剩下的事情安東尼奧會自己看著辦，艾略特儘管去休息。

他沖了個澡，換上乾淨的短褲和睡衣，鑽進被窩時，發覺自己比想像中還要緊張，不過並非是因為安東尼奧方才提及的情況，而是對於往後該如何是好，要怎麼收拾自己一時衝動造成的局面，他翻來覆去地得不出個好結論，連何時睡著也全無意識。

隔天起床時，安東尼奧已經準備好早餐，外加一份能讓艾略特帶走當午餐的三明治，這同時也代表安東尼奧真的將艾略特僅存的食材消耗殆盡，於是他決定留一筆錢給安東尼奧，讓安東尼奧去附近超市補充兩人一週份的食物。

相較家裡突然的改變，藝術學院內仍和平常一樣，少了個學生並不會影響什麼，一切都還是繼續運轉著，安東尼奧充其量也是消磨時間用的話題，每當有同事提起時，艾略特都得表現得若無其事，他不附和對於安東尼奧的批評，只贊同關於才能沒有用在正確地方上的觀點，然後便悄悄抽身，不想繼續聽那些對於安東尼奧未來的臆測或者嘲弄。

他把精力投注在備課以及指導學生上，不過心裡總忍不住想著家裡，並非擔心安東尼奧做什麼壞事，而是好奇安東尼奧是否已經開始使用畫室，這股念頭讓他提早將一些事務處理完畢，匆匆地搭上公車回去。

推開家門時，艾略特首先注意到的是食物的香氣，並發現餐桌上擺著煮好的晚餐，卻不見安東尼奧人影，他立刻看向畫室，燈果然開著，於是他帶上大門，將公事包隨意丟在沙發上，很快地步入畫室。

對外窗敞開著，久違地將新鮮空氣吹入這一室沉悶中，伴隨陣陣松節油的氣味，安東尼奧戴著耳機坐在畫架前，正愉快地完成一幅馬內。

艾略特站在後頭觀看，雖然這並非安東尼奧自己的作品，但一筆一畫依然灌注許多心神，好像這幅畫將頭一次誕生於世上那般，一切都得是完美。

「為什麼要把你的靈魂都獻在這種地方呢。」艾略特感到不值得，忍不住回想起那扇窗景。

他的喃喃自語肯定穿透音樂，安東尼奧轉頭時，艾略特有些無措，只得露出微笑，掩飾方才心中的失望。

不過安東尼奧似乎只是注意到他回家了，摘下耳機笑著問：「要吃晚餐了嗎？」

這天也是艾略特立下規定的第一天：必須要把自己整理乾淨後才可以上餐桌。

安東尼奧對他的小潔癖從善如流，換了套衣服，將雙手和臉上沾染的顏料都洗去，艾略特則趁機擺好餐盤，兩人又面對面坐下，比起昨天艾略特已經習慣不少，變得更加從容。

「你有和家裡的人商量過退學的事情了嗎？」這是冷靜之後，艾略特條列出來需要確認的事情，雖然理智上知道安東尼奧是成年人，不需要像照顧小孩那樣事事叮囑，但退學畢竟是件大事，再加上自己擅作主張收留安東尼奧，他多少希望家長們明白情況，免得後續引發爭端。

「沒這個必要，不用擔心。」安東尼奧搖搖頭。

並在艾略特開口詢問前，親自解釋道：「我已經被斷絕關係了，我想他們也不會在乎我被開除的事情。」

艾略特愣住，他完全沒有預料到會是這個答案，尤其昨晚安東尼奧還興高采烈地提到自己的母親。

「我能……我能問原因嗎？」艾略特輕聲確認。

「也不是什麼複雜的理由，我是同性戀，他們沒辦法接受，就這樣。」安東尼奧聳肩，彷彿在講他人的事情那樣，同時繼續將燉菜分到兩人的盤裡。

又像是要緩和氣氛，安東尼奧露出微笑：「不過人生很長，也許有一天我們可以忘記那些不愉快，又能快樂地聚在一起喝酒吃飯。」

艾略特想起那幅窗景，那是個出口，通往外頭的天堂。

他沉默了半晌，似乎久到讓安東尼奧有些困惑，年輕男人停下盛菜的動作，投以關切的目光。

「如果我能跟你一樣樂觀就好了，但放棄這種念頭對我來說比較輕鬆。」艾略特試著讓自己的語氣聽來和安東尼奧一樣稀鬆平常。

這下換安東尼奧安靜片刻，猶豫在那雙琥珀色的眼中打轉一會兒，終於拿定主意：「過多久了？」

「二十歲那年下定決心，他們都是虔誠的浸信會教徒，與其溝通，不如直接離開比較乾脆。」艾略特說，將近十五年了，他暗忖，時光飛逝，但他依然清楚記得站在客廳內與父親互相咒罵，參雜母親崩潰哭聲的場面。

「別太快放棄，說不定還有機會，畢竟你一定可以活到一百歲的。」安東尼奧說。

「你怎麼能肯定？」那句話令艾略特莞爾，兩人不再討論關於家庭的傷心事，將話題轉向一些無關緊要的主題上。

不過晚餐一結束，艾略特還是要安東尼奧坐下來，好好討論往後該如何是好。

「我可以讓你住在這邊，你不需要付我房租或任何生活所需的費用，但除此之外比如衣服、娛樂、酒之類的花費，你得自己想辦法。」艾略特看了一眼沙發：「我可以幫你換一張沙發床。」

「萊昂斯先生，我得提醒你，我這個人很不要臉，如果你是已經完全想清楚並且認真提議，我也絕對不會推辭，馬上就把這邊當自己家住。」雖然聽來像是輕浮的玩笑，但安東尼奧的態度並非如此。

「我是認真的，你可以放心。」艾略特保證。

「即便我一輩子都不會照你希望的那樣，畫我自己的作品，也沒關係嗎？」

他們靜默地望著彼此，艾略特看不懂安東尼奧那似笑非笑的表情。

「我不能太快放棄，況且我一定能活到一百歲的，一輩子很長，還會有很多機會。」艾略特選擇這麼回答。

安東尼奧愣了幾秒，最後只是淡淡地勾起嘴角：「你說的沒錯。」

他們就以這樣的話題開啟室友生活，對艾略特來說算是個天翻地覆的改變──自從逃家起，除了被表親短暫收留的幾年外，艾略特不曾和任何人一起住超過一個禮拜，就連歷任交往過的男友也不例外，倒也不是感情不好，只是他喜歡保有更多私人空間；現在卻讓一個比自己年輕十幾歲的學生住進來，要是讓他那些前男友們知道了，恐怕會被拿來說嘴好一陣子，幸好所有人早已老死不相往來。

艾略特坐在窗台上，眼角餘光能看見安東尼奧，他新買的沙發床已經送到了，安東尼奧正舒適地窩在上頭滑手機，模樣十分自在。

與安東尼奧同住並沒有艾略特想像中不便，還恰恰相反，讓他的生活品質有卓越的提升，儘管安東尼奧依舊找了份附近超市的打工以支付開銷，不過排班時間不長，多數時間都待在家中，除了畫畫以外便幫艾略特打理家務。

下班回家後，迎接自己的不再是成堆沒洗的衣服或來不及丟的垃圾，而是整潔乾淨的空間以及熱騰騰的晚餐，這點就足夠讓艾略特感激萬分，再加上安東尼奧並不是生活奢侈浪費的人，也會拿打工薪水來支付一半的食物及日用品花費，因此金錢上的負擔並沒有艾略特原先預期的多。

唯一讓艾略特不得不開始適應的是安東尼奧相較更高的社交需求，並且安東尼奧很明顯注意到艾略特其實沒那麼擅長閒談，卻沒有退讓，堅持每天都要和艾略特聊天。

只是剝去教師的身分，不再有指導當作目標後，艾略特發覺自己並沒有什麼值得分享的事情，他當然不打算掏心掏肺地與安東尼奧深談自己過去的人生，可是現階段的生活通常也一成不變，難以找到話題，他很驚訝安東尼奧每天都能生出一件事情與他說上大半天，且樂此不疲。

即便如此，艾略特也不是會輕易舉白旗投降的類型，他開始學著像安東尼奧那樣，就算只是在路上瞧見一隻貓，回到家後也好好描述花色，以及與貓之間的互動。

自此他才發覺自己很久沒有和人談論藝術或繪畫以外的事情了，學院和教學佔據他生活大半重心，回家後也幾乎都守在電腦前繼續備課，不熱衷社交讓他沒有能維持聯繫的圈外朋友，家庭就更別提，打從投入教育領域開始，他幾乎不曾停下腳步關注其他事物，也由於學院內封閉的環境，讓他不需要煩惱這些瑣事。

這讓他在卸下教授頭銜後，就成了一個無趣且乏味的人，每當他談及自己日常時，總懷疑真的有意義嗎，但安東尼奧永遠津津有味地聽著，甚至會深入追問，他實在不知道安東尼奧此舉究竟是出於私情而討好自己，還是真的喜歡他說的話題，也許兩者皆是，他不清楚。

但除了這些日常的閒談外，他們卻不怎麼討論最初讓兩人聯繫在一起的共通話題：藝術和繪畫。

自從意圖被揭穿，艾略特決定往後退一步，雖然依舊渴望能鼓勵安東尼奧重新投入自己的創作，不過他並不希望這成為壓力和芥蒂，至少以安東尼奧目前的狀況，他不希望再用這類的事情去煩擾對方。

就像當初他搭上長途巴士，孓然一身、徬徨之際，是手機另一端表姊柔聲的安慰幫助他度過這段痛苦的經歷，安東尼奧的狀況和自己或許不太相同，但他還是希望能提供安東尼奧不需急著決定人生走向的餘裕，不用被「如何活下去」追著跑，能冷靜地想想該怎麼辦。

當然這一切可能又還是艾略特自我安慰的說法，他不擅長面對自己真實的想法，老是設法找各種藉口，活了三十多歲後，最少這麼點自覺他還是有的。

因此在這樣的心情影響下，他並不敢貿然關注安東尼奧在畫室內的動向，他知道安東尼奧依然維持著賣複製畫的生意，也不時會看見安東尼奧在客廳內包裝要寄出去的商品，不過除了詢問安東尼奧是否需要補充任何畫材之外，很少提及相關的話題。

第一個主動重啟交流的反而是安東尼奧，那時他們已經共同生活大約一個月，一切感覺都慢慢上了軌道，他們磨合了許多習慣，逐漸地融入彼此的生活中，已經對於每天晚上艾略特窩在窗台使用電腦，安東尼奧待在工作室邊哼歌邊畫畫的行程習以為常。

不過那天安東尼奧從沙發上起身時，並沒有直接前往畫室，反而走到窗台側。

「萊昂斯先生。」安東尼奧輕聲問：「你希望我繼續創作，但為什麼你自己卻不再畫畫了呢？」

艾略特停下打字的動作，他原先正在整理一份文件，現在卻動彈不得，就算他隱隱有預感這問題遲早會貼到臉上來。

他知道「太忙，沒有時間」這個答案無法敷衍安東尼奧，年輕男人默默地坐到地板上，琥珀色的眼睛望著他，似乎將所有破綻都看在眼裡。

於是艾略特闔上筆記型電腦，回應那對視線，給予安東尼奧應有的尊重。

「因為我發現自己畫得不夠好。」這是一句很矛盾的話語，艾略特‧萊昂斯可是藝術學院的教授，雖然只是最初階的助理教授，但也不是隨隨便便就能取得的資格，尤其他還是油畫專業。

按照道理來說他不應該「不夠好」，至少他要對自己的能力有信心。

年輕氣盛的艾略特或許曾認為自己是非常傑出的畫家，然而隨著年歲增長，遇過越來越多人，看見越來越多作品，這樣的傲氣一點一滴削弱，於是他將重心放在「教育」，就算他深知為了自己的升遷著想，他理當該繼續創作。

「開始產生這種質疑後，就沒辦法回頭了。」他坦承，試著保持平靜的姿態，不希望顯露一絲動搖。

「幸好我不需要是達文西就能教書，至少可以想辦法讓學生們別跟我一樣。」眼見氣氛變得陰鬱，艾略特想開點玩笑，但安東尼奧沒有捧場，這讓他不得不壓住內心的窘迫，以免因為難以承受而起身逃跑。

「那你又為什麼不繼續畫自己的作品了呢？」他想轉移話題，也想要藉機得知真相。

安東尼奧沒有回答，年輕男人挪動身子也坐到窗台上，兩人的視線終於平行。

「你說你畫的不夠好，為什麼？」安東尼奧問。

艾略特張開口，卻語塞，不曉得該給出怎麼樣的答覆。

作為教師，他最清楚藝術不應當互相比較，把米羅和惠斯勒放在一起，也絕不可能指出孰優孰劣，但面對自己的作品時，艾略特卻難維持同樣心態。

然而這都不是他不再作畫的根本原因，艾略特的手指在筆記型電腦上摩娑。

「我不知道要畫什麼，我沒有什麼理念或熱情非得透過繪畫傳達不可。」艾略特最終回答，他的生活平淡，又缺少能從乏味中找到亮點的感性，於是慢慢地連創作的能力都枯竭死去。

「Pintar es solo otra forma de llevar un diario.」安東尼奧柔聲說。

「嗯？」艾略特抽離自己抑鬱的情緒，抬頭看向安東尼奧，他們共享著窗台，但還是維持些許距離。

「繪畫只是另一種形式的日記。」安東尼奧用英文複述了一遍。

「畢卡索。」艾略特點出這句話引用自何處。

「對我來說，日記不一定真的要寫些什麼，今天的早餐很好吃，我就寫進日記裡，不小心弄丟雨傘，我就寫進日記裡。」安東尼奧往後靠在窗框上，路燈映出的窗影襯在那美麗的面孔上：「就算那些小事情無法改變世界，但也不代表他們毫無意義。」

「這就是你為什麼每天都有這麼多話可說嗎？」艾略特反問，讓安東尼奧笑出聲。

「信不信由你，但我在選要畫什麼時都是有依據的。」安東尼奧抬起手朝工作室比劃。

「是嗎？那你是怎麼選的呢？」艾略特可以感覺到談話的氣氛已經不再那麼沉重，至少他已經漸漸放鬆，也和安東尼奧一樣往後靠，只是他比較幸運地佔著枕頭。

「我因為錯過公車畫了卡拉瓦喬的友弟德，不過後來超市的阿姨同事請我吃點心，所以我決定再畫一幅魯本斯的宴會。」安東尼奧細數。

「你的日記真是大費周章。」艾略特莞爾。

「推薦給你，可以陪我一起追每日進度。」安東尼奧俏皮地回應。

「我沒辦法像你一樣，什麼都畫成一幅畫。」艾略特搖搖頭。

「當然可以，你只是需要練習，試著別顧慮那麼多，只要表達自己的真心就好。」安東尼奧凝望著他：「就像你當初說喜歡我的畫那樣。」

安東尼奧突如其來的發言讓艾略特僵住，一股無法克制的熱度竄上他的臉龐以及耳根，他不自主地撇過頭，但又覺得這樣做反而更奇怪，於是鼓起勇氣重新面對安東尼奧，後者正著迷地看著自己，那雙眼貪婪地掃過艾略特的面龐，不將一切都看仔細不罷休，有那麼個片刻，艾略特幾乎以為安東尼奧要撐起身子靠向自己，也許觸摸自己發燙的臉頰，也許……

這個念頭將一陣顫抖打入他背脊中，但艾略特立刻撥開這些想法，捏緊自己的手指。

「是啊，我喜歡你的畫，很喜歡，為什麼你不再畫了呢？」他深吸一口氣之後豁出去，並重複那尚未得到解答的疑問。

安東尼奧眼裡的熱情倏然冷卻，換上別種異樣的情緒，艾略特還來不及看清楚是什麼，年輕男人便跳下窗台，中斷兩人的對視。

「就是不想畫了。」安東尼奧如是說，但又開起玩笑：「你可能要真的等到一百歲，我才會想再畫一張窗戶給你看。」

「我不需要你為我畫。」但他才剛說完自己的喜愛，這份反駁在安東尼奧耳裡或許有些薄弱，安東尼奧看了他一眼，又露出那似笑非笑的表情。

「我該回工作室了，否則不管是我的日記還是要給客人的作品都完成不了。」安東尼奧如是說，他們就這麼結束那夜的話題。

後來艾略特多少後悔自己講得太多，他這難以啟齒的掙扎始終沒有向外人透漏，要是讓學院的人知道，他免不了也要被嘲笑一番，並且暗自慶幸傾聽自己煩惱的人是安東尼奧，至少年輕男人並未因此對自己另眼相待。

不過比起這份擔憂，他更在意的是最後與安東尼奧的對話，艾略特隱約感覺到安東尼奧厭惡提及創作的事情，這和他們先前幾次談話有著巨大的差別──之前安東尼奧雖然對繪畫有些漠不關心，可是聽到讚美時依然喜悅，現在卻有種寧可再也不提的抗拒感，艾略特長年作為教師的關切心不免憂慮起來。

不過他也有預感，就算想進行這個話題，恐怕也只會被安東尼奧找別的方式繞過去，所以在找到下一次切入點前，他決定要有點耐心，避免太著急地追問，反而讓安東尼奧越朵越遠。

他們又恢復同樣的生活規律，艾略特還沒那麼快能夠重拾畫筆，所以每晚依然待在窗台上，聽著安東尼奧的歌聲工作，他們沒再聊過繪畫，也不提那晚窗台上的互望，就在艾略特以為一切將要歸於平靜時，安東尼奧又有了新的主意。

「萊昂斯先生，如果週末有空的話，要不要一起去看畫展？」安東尼奧問，這個邀請出乎意料卻又在情理之中，艾略特沒什麼拒絕的理由，想著或許還有機會和安東尼奧更進一步談談，索性答應。

安東尼奧相中的是上個世代某位大師的紀念展，在城內一間畫廊內舉辦，這裡並非一般大眾週末消遣的去處首選，格外安靜清幽，進入畫廊後，他們便順著展覽路線一幅一幅地欣賞。

這名畫家擅長的是水彩人像，記錄著當時尋常人家的生活，偶爾會有幾張看來是居所附近的風景，展覽不大，不過他們還是花了不少時間才離開。

「你不喜歡。」走出畫廊一段距離後，安東尼奧笑著指出，這讓艾略特啞口無言。

「那些都是非常出色的畫作。」他說。

「我們不是在上課，艾略特，只是兩個看完畫展的人分享自己的心得，況且我們也走得夠遠了，不會有畫廊的人聽到，追過來打我們。」安東尼奧輕鬆地與他並肩同行：「我不需要你教我什麼，只是想聽聽你的想法。」

幾秒後，艾略特才坦承：「我沒有特別喜歡。」

「為什麼？」

「我……我喜歡更加明亮的畫面。」艾略特回想起畫布上的小巷或陰暗房間：「單純是我個人偏好那樣的主題。」

「我不會因為你批評或說不喜歡，就覺得你是個混蛋。」安東尼奧抬起雙手聳肩：「不需要給這種解釋。」

「我只是想要知道你喜歡什麼，我只是想要更認識你。」安東尼奧的步伐像在跳舞，艾略特則是笨拙的舞伴，緊跟在一旁。

「你早就認識我了，至少快兩年。」艾略特指出。

「我認識的是萊昂斯先生，在課堂上老是一臉正經，就怕自己不小心說錯話的教授。」安東尼奧回道。

艾略特又走了幾步，才忽然停住。

「你剛剛是叫我艾略特嗎？」」他皺起眉頭。

「喔，我喜歡你的遲鈍，艾略特，我覺得很可愛。」安東尼奧對他拋出微笑：「幸會，艾略特。」

那之後就不再有萊昂斯先生了，安東尼奧看來決心要拆掉艾略特苦苦維持的形象，而少了尊稱，他們的關係又有了微妙的變化，原本存在的那份陌生、禮貌的距離逐漸消減，並不是肢體或物理層面的意思，安東尼奧還是不會輕易觸碰艾略特，就連友好的拍肩一類都不曾有，只是態度上變得更加親近。

對安東尼奧來說，不再有萊昂斯先生，於艾略特而言，雖然他還是懷著幫助年輕人的心情，但也慢慢不再以對待學生的態度面對安東尼奧。

而這一點非常關鍵，因為卸下師生的框架之後，安東尼奧那份傾慕與愛戀便越發耀眼，安東尼奧顯然也沒打算要隱藏，決心要徹底展現自己的感情。

艾略特不明白自己有哪一點能吸引這樣才華洋溢、熱情的年輕男人，他認為自己的外貌不是特別出眾，雖然他盡力地維持身材以及外觀的體面，不過也不是那種能讓人一見傾心的程度，至少過去他交往過的男朋友，沒有一個是因為他的外表而來的。

要說是因為個性就更難以理解，畢竟如安東尼奧所言，在學院內他就是個正經的教師，儘管對學生不是太嚴厲，也頂多得到好好先生的評價，這樣的表象很難說服誰愛上自己。

至於私底下的個性，這麼說吧，艾略特一直以來都不以浪漫或柔情著稱，他和歷任男友結識通常都是相處一段時間後，自然而然地在一起，但最終也會因為他個性上的平淡以及拘謹，讓感情漸漸失去滋味，再加上他總是投注太多心力在藝術以及教育上，不太擅長維持關係，於是他的每段關係都是毫無波瀾地消逝。

這是他第一次被人如此追求，還是年紀比自己小十幾歲的男人，雖然安東尼奧從未直接將自己的情意說出口或以動作傳達，但每個眼神、每一次微笑，都透漏了無盡的戀慕。

說不對此心動肯定是騙人的，艾略特依然沒忘記那晚的窗台，但他總是很快恢復理智，相信這只是新鮮感作祟，許久不曾體驗的愛意讓他心神蕩漾，可是這種悸動並不代表他們就真的適合彼此──這依然是艾略特自欺欺人的藉口嗎，他心裡明白事實究竟是什麼，也曉得自己裹足不前的理由，只是一直以來的優柔寡斷和懦弱，令他不敢說出口。

他們就這麼保持平衡，安東尼奧儘管喜愛著艾略特，卻從不更進一步索求；艾略特則壞習慣地逃避，將一切懸著，總想著有一天這些情愫都會消散，就像他過去的每段感情那樣。

另一方面，開始有學院的人注意到安東尼奧並未離開這座城市，這也難免，雖然他們住在一座大城內，但已經過了四、五個月，安東尼奧總會在各處碰上曾經的熟人。

「我以為他跑回老家去了」相關的八卦死灰復燃，人們翻出那持續上傳製作影片的帳號，猜想安東尼奧的近況，好奇怎麼能只靠超市打工和賣些便宜複製畫，就負擔得起影片裡寬敞的工作室，甚至根據影片發布的速度，看起來還非常有閒情逸致畫畫，絲毫沒有為生活所困的感覺。

安東尼奧過去是靠獎助學金和各種減免，才得以支付學費以及宿舍房租的消息很快被抖了出來，排除了家裡有錢資助的選項，冒出的猜測越來越偏激。

接著有人指出，很常看到安東尼奧和艾略特一起出沒各種畫展與美術館，這一樣也不意外，畢竟同個圈子的人都會在類似場合出沒，艾略特更是不願遮遮掩掩，表現得好像幫助安東尼奧是件見不得人的事情。

但不清楚實際情況的人都對艾略特和安東尼奧扯上關係感到訝異，尤其主流的猜測是安東尼奧肯定靠著好看的皮囊撈了份滋潤的副業，才得以這樣過活，他們難以想像艾略特這樣規矩、善良的教授會在那種說法中扮演什麼樣的角色，也許安東尼奧耍了手段哄騙艾略特。

這類議論都悄悄地在背後進行，卻又不夠小聲到不會被當事人發覺，令人難受的是艾略特苦無機會澄清，始終沒人膽敢當面提及，他要是無緣無故發難也就顯得奇怪，所以只能靜靜忍住，這些到底都是他和安東尼奧之間的私事，實在沒有義務向其他人交代什麼，不要有太大反應，等人們感到無趣時就不會再談。

他自然也沒和安東尼奧討論來自學院的流言蜚語，免得安東尼奧覺得給自己添麻煩。

當然這些檯面下的湧流並沒有影響艾略特和安東尼奧的日常互動，他們還是好室友，按照冰箱上貼的家事表分配工作，輪流洗衣服、丟垃圾、煮晚餐。

艾略特加班時，安東尼奧總為他留一盞燈以及一份消夜。

安東尼奧需要將大型畫作拿去郵局寄送時，艾略特會專程開車幫忙搬運。

然後到了兩人都有空的週末，他們便一起去看畫展，結束後無論是散步或者開車路上，他們會捉住那點時間，聊著剛獲得的感受。

某天下午，艾略特原本預定要參加的會議臨時取消，想著也沒有其他事情可做，他決定提早回家去，避免自己窩在辦公室又開始無止盡地工作。

安東尼奧顯然也還沒下班，艾略特走進空無一人的家中，思索自己是不是乾脆先開始準備晚餐時，正好轉頭看見工作室的門。

艾略特緩緩踱步至門前，他記得起初租下這棟房子時，對格局很是滿意，尤其這間客房，當他推開對外窗望著眼前的景色時，腦裡也不斷構思該如何打造出他理想的工作室，決心要在這裡創作無數作品，渾然不知那份熱忱將在緊閉的窗扉內漸漸死去。

自從帶安東尼奧回家那天後，他頭一次再度推開工作室的門，打開電燈，調和油的氣味還未消散，裡頭到處是畫架，一幅又一幅畫作佇立其中，他看見牟侯、福拉歌那、畢沙羅、蒙德里安、提香，那些仿作理直氣壯、堂堂正正地站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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