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 平仲之盟

桓明寻来一方洁净棉帕，浸入温水，拧得半干，细细为赵鲈儿擦拭身体。他动作轻柔，如同拂拭一件稀世珍宝，从光洁的额角，到微汗的脸颊，再到胸前濡湿的痕迹，乃至腿间残留的黏腻，无不耐心周全。

赵鲈儿怔忡地望着桓明忙碌的身影，一时竟不知如何自处。在他有限的认知里，这般服侍，向来是位卑者躬身为之。可眼前这位，分明是桃源乡的少主。

“少…少主，”赵鲈儿终是按捺不住，声音微涩，“这如何使得？岂能劳烦少主做这等事？我初来乍到，服侍人才是本分。”

桓明手中动作一顿，抬眼望来，眸中掠过一丝诧异：“阿鲈，此言何意？谁道我是少主，你便是下人了？”

“此非明摆着么？”赵鲈儿低声道，“您是宗主之子，桃源乡的少主。而我，不过一个寄居于此的外来之人……”

桓明轻叹一声，放下手中棉帕，正色凝视着赵鲈儿的双眼：“阿鲈，桃源乡虽也讲尊卑礼数，却非你所想那般森严壁垒。更何况…”他语声微顿，低了几分，“方才是我唐突了。若此举令你心中不适，我在此赔罪。若你不喜这般亲近，往后…我定当谨守分寸。”

赵鲈儿心头微讶。他本以为桓明会执意坚持，未料竟如此爽快退让。

“并非如此，”赵鲈儿踌躇片刻，“在外间，似我这等伴读之身，能免于富家子弟的折辱打骂，已是万幸。少主待我…已是恩厚。”

“折辱？打骂？”桓明眉头紧锁，满脸难以置信，“岂有此理！仅因身份之别，便可如此践踏他人？这…这简直是匪夷所思！”

“桃源乡外，此乃寻常。”赵鲈儿语声平静，“强者凌弱，贵者轻贱，俯拾皆是。”

桓明默然片刻，再抬首时，神色异常郑重：“阿鲈，我须再言一次：在我这里，并无主仆之别。更何况…”他唇角弯起一抹神秘的弧度，“父亲那日宴席之上，早已定夺，令你我结为‘鹓友’。”

“‘鹓友’？”赵鲈儿低声重复，心湖泛起涟漪。

“正是，”桓明颔首，“若阿鲈仍觉与我生分，不若我们行个简单仪典，正式结拜。你意下如何？”

赵鲈儿垂首不语，心头挣扎。桓明待他虽诚，可那根植心底的尊卑之念，岂是朝夕可改？

“看来阿鲈还是与我见外，”桓明眸底掠过一丝黯然，“也罢，那我只好跪地请罪，直至阿鲈宽宥为止。”

话音未落，桓明已自榻上翻身而下，行至屋中，竟真个双膝着地。其态决然，惊得赵鲈儿心头一跳。

“少主，您这是作甚！”赵鲈儿慌忙起身，顾不得周身酸软，踉跄下榻欲扶。

“唤我桓明，”跪地的少主执拗道，“阿鲈若不肯谅我，我便不起。”

赵鲈儿近前，才见桓明眼眶已然泛红，眸中水光潋滟。这位看似强硬的少主，内里竟是这般柔软。

“快起来，”赵鲈儿急道，“我从未怪罪于你。至于尊卑…”

“尊卑之说，我已言明，在此不作数，”桓明倔强地跪着，仰面望他，“你若仍自认低微，便是将我方才所为，尽数视作谬误。”

赵鲈儿望着眼前固执的少年，心绪纷杂如麻。他此生从未见过如此不顾身份之人。

“你起来罢…桓明，”赵鲈儿终是改口，轻唤出声，“我并未气恼，只是…只是习惯了旧日的规矩罢了。”

听得那声“桓明”，少年脸上霎时云开雾散，绽出粲然笑靥。他利落地一跃而起，拂去膝上微尘，颊边泪痕犹湿。

“好阿鲈！”桓明欢声道，“既如此，我们这便去庭中行结拜之礼。父亲有言，申时之初，阴阳交汇，最宜缔结金石之交。”

赵鲈儿尚欲言语，手腕已被桓明紧紧握住，不由分说便往外引去。他只得匆匆理好衣衫，随桓明步出房门。

庭院内，春晖融融，温柔地铺洒在青石小径上。桓明引着赵鲈儿，行至院心一株参天古银杏之下。此树虬枝盘结，嫩芽初萌，亭亭如盖，远逾飞檐，恍若将悠悠岁月一并擎入云端。

“此树年岁，远胜府中诸人，”桓明肃然道，“阿鲈，今日，你我便在此树下，结为鹓友。”

他在树下设好三杯清酒，两碟鲜果，并几样寓意祥瑞的吃食。旋即双膝跪地，请赵鲈儿立于身侧。

“今为阿鲈立此盟誓。”桓明朗声道，语含金石之质：

「平仲之木，实白如银。今有桓明、赵鲈儿二人，愿以此树为证，结为鹓友。树有同心之纹，叶有并蒂之形。此后荣辱与共，寒暑同担。皇天后土，实鉴此心；若违斯誓，甘受天殃。」

誓毕，他执起赵鲈儿的手，两人一同向银杏古树，恭恭敬敬拜了三拜。

“从今往后，除却父亲，你便是我在这世间最亲近之人，”桓明紧握赵鲈儿的手，郑重许诺，“无论何事，我必护你周全，待你如初。”

赵鲈儿望着眼前少年真挚的眼眸，胸中暖流涌动。他亦轻轻回握：“桓明，此盟此誓，我亦永志不忘。”

礼成，桓明眉宇间郁结尽散，步履也轻快许多。他挽着赵鲈儿在庭院中信步，兴致盎然地指点各处景致：

“瞧那莲池，盛夏时芙蕖满塘，极是好看；这边是棋亭，闲时可在此手谈一局；再往前便是藏书阁，收着桃源乡历代先贤的著述……”桓明絮絮道来，眼中跳跃着快活的光。

赵鲈儿静听其言，心中感慨万千。不过半日辰光，他便从一个心怀惴惴的外来客，成了少主的知交密友。此等际遇，快得近乎虚幻。

“啊，对了，”行至一处石径岔口，桓明忽而想起，“带你去瞧瞧新居所。父亲已命人将西侧厢房收拾出来，距我寝殿不远，步行不过一炷香的功夫。”

赵鲈儿闻言，眉尖几不可察地轻蹙。他沉吟少顷，轻轻抽回被桓明握着的手，拱手一揖：“鹓友美意，铭感于心。然鲈儿以为，仍居栖霞居为宜。一则免去宗主另行安置之劳，二则……栖霞居与宗主府邸本就不远，往来甚是便宜。”

桓明略一思量，倒也释然：“如此也好。明日我便遣人送些衾枕用度至栖霞居，总要阿鲈住得舒坦些方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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