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宾客们

次日酉时未到，兄弟俩便被宗主的侍从恭敬请去。府邸门楣下新悬了两幅深绛色锦帐，流苏边缘缀满细密的银铃，微风拂过，便洒落一地清泠碎响；檐角高悬数盏金丝绞花的八宝宫灯，长长的明黄灯穗随风轻扬，宛如道道流淌在空中的金色涟漪。

步入正厅，数张红漆方桌拼成的长案之上，珍馐美馔琳琅满目，馥郁香气扑面而来。角落里，数位乐师正调弦理管，箫笛相和，清越悠扬的乐音在喧腾的空气中织入几缕雅致。

“我的天…”赵鲈儿低声惊叹，目光被案上从未见过的佳肴牢牢攫住：晶莹剔透如水晶的糯米粽，焦香四溢、油脂微沁的炙烤鹿肉，玛瑙般剔透诱人的各色蜜饯果脯，更有一种洁白如雪的松软糕点，其上点缀着嫣红豆沙，恰似雪地落梅。

“莫要失礼，”赵莼儿低声提醒，目光却也忍不住在满室华彩间逡巡。

一位年约五旬、衣着素雅却气度从容的妇人含笑上前，向二人福身：“两位公子安好，老身是宗主府上的管家，乡邻们唤我琼花婆婆。宴席尚需片刻，请随老身至偏厅稍歇。”

兄弟俩随琼花婆婆穿过雕花回廊，步入一间清幽雅致的偏厅。室内陈设简净，壁上几幅水墨山水意境空远，案头一盆杜鹃花开得正盛，秾艳欲滴。

“初入桃源，难免拘谨，”琼花婆婆慈蔼地宽慰道，“公子们无需多虑，今日宾客皆是乡中饱学之士、风雅之人，性情宽和，最是怜惜新人。”

赵鲈儿暗自松了口气，忍不住好奇：“婆婆，不知今日都有哪些高贤雅士前来？”

“多是宗族中德高望重的长老、博学鸿儒，亦有几位妙笔丹青的画师，”琼花婆婆温言解释，“聚此无非是饮酒赋诗，赏乐清谈，专为给二位公子接风洗尘。”

赵莼儿低头看了看自己与弟弟身上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面露窘迫：“婆婆，我兄弟二人久居乡野，衣衫简陋，恐…有辱斯文。”

“公子，这点老身早就想到了！”琼花婆婆眼中掠过一丝怀念，随即爽朗笑道，“我儿旧时衣袍，尺寸与公子相仿，若不嫌弃，可暂借一用。至于令弟嘛…”

话音未落，一个清朗温润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婆婆，阿鲈可穿我的。我们身形相差无几。”

兄弟俩蓦然回首，只见桓明不知何时已立于门畔，唇角含笑，仿佛早已洞悉一切。

“少主来得正好！”琼花婆婆连忙行礼，“正说到衣衫之事。”

桓明引着众人穿过两道月洞门，沿着紫藤垂绕的幽深花廊缓步前行，尽头处便是“霁云斋”。推门而入，室内檀香袅袅，唯有一只越窑青瓷香炉置于案上，笔直升腾的白烟在光影中浮动，映得满室素雅衣袍如云似雪。

赵鲈儿望着那些流光溢彩、绣工精绝的丝绸华服，一时怔忡：“这般贵重，我…如何穿得？”

“无妨，”桓明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喙的笃定，“不过一件寻常衣物。今日场合特殊，穿我的，最是相宜。”

琼花婆婆为赵鲈儿认真挑选了一件，满意颔首：“少主思虑周全。来，请二位公子随老身更衣。”

片刻之后，铜镜前焕然一新的兄弟二人，几乎不敢相认。赵莼儿身着琼花婆婆亡子的竹青色长衫，墨绿玉带束腰，平添几分儒雅清俊；赵鲈儿则换上桓明的湖蓝锦袍，银线云纹腰封勾勒身形，更衬得他肌肤胜雪，眉目如画，清丽难言。

“真真是脱胎换骨！”琼花婆婆由衷赞叹，“二位公子天人之姿，这衣衫一衬，恍若画中人。”

赵莼儿谦逊地低下了头，赵鲈儿却难掩欣喜，对着镜中身影轻盈转了个圈，眼波流转间，偷偷觑了桓明一眼。

“极好，”桓明轻声赞道，目光始终未离赵鲈儿，“尤其阿鲈，步履生风，气韵天成，这衣衫…倒似为你量身而制。”

“多谢少主夸奖…”

待几人重返前厅，宾客已然云集。赵氏兄弟随桓明入席，被安置在靠近主位的尊席。赵鲈儿紧张地攥紧了崭新光滑的袖口；赵莼儿则强自镇定，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周遭。

很快，一种难以言喻的异样感攫住了他们。放眼望去，满堂宾客，竟几乎清一色皆是男子。除却琼花婆婆与几位低眉顺眼、穿梭侍奉的侍女，再无其他女子身影。

更令他们心头剧震的是，这些男宾，大多成双结对，举止亲昵：一位鹤发童颜、仙风道骨的老者，身侧依偎着一位约莫十四五岁的清秀少年，老者不时抚其手背，低语轻笑，情态亲昵远逾寻常师友；不远处，两名二十出头的俊朗青年并肩而坐，眉眼亲昵，谈笑风生；另一席上，一位儒雅的中年人正怀抱着一个八九岁的稚童，喂他吃精致的点心。

“这些客人…”赵鲈儿凑近哥哥，低声嘀咕，“怎么都是男的，而且还这么多一大一小成双成对？”

赵莼儿亦是满腹疑云，眉头紧锁。恰在此时，宗主桓逸自主位起身，环视全场，朗声道：“诸位贤达雅士，今日蓬荜生辉，喜迎两位贵客——赵莼儿、赵鲈儿公子。此二位乃桃源之外难得一见的有缘之人，望诸位以诚相待，共襄此宴，同沐佳时。”

“恭喜宗主喜得嘉宾，” 满堂宾客齐声应和，声浪鼎沸，气氛热烈。

宴席正式开筵，珍馐佳酿如流水般呈上。然而，随着宴饮深入，赵氏兄弟心中的疑窦非但未解，反如藤蔓般疯长。他们分明看到，席间不少成对宾客的亲密之举已远超寻常界限——有人旁若无人地相拥低语，气息交缠；有人耳鬓厮磨，姿态狎昵；更有甚者，在觥筹交错间，旁若无人地交换着缠绵悱恻的亲吻。

“都是男子倒也罢了…”赵鲈儿终是按捺不住，凑在哥哥耳边，声音带着一丝骇然与困惑，“可这般情状…当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桓逸恰好行至他们席旁，闻听此言，面上依旧挂着温雅笑意，从容解惑：“鲈公子不必惊异。在我桃源乡，男子间崇尚一种神圣的伴侣之契，名曰‘鸾契’。”

“鸾契？”赵莼儿愕然重复。

“正是，”桓逸颔首，语气平和而庄重，“此契结于两心相悦之男子间，其情其义，堪比外界夫妻之道，然更重纯粹之心性契合。鸾契伴侣共享尘世悲欢，同求灵台澄澈，臻于精神共鸣之境。”

“可是…”赵鲈儿仍是满脸困惑，“如果都是男人，那怎么会有孩子呢？”

这话一出，周围几位宾客忍不住笑出声来。一名中年男子调侃道：“小公子的问题问到关节上了。然于我桃源而言，血脉繁衍非首务。吾辈更重者，乃精神之传承，情意之交融，智慧之永续。”

“但这，终究有悖伦常天道…”赵莼儿眉头深锁，忍不住质疑。

桓逸眼中掠过一丝深邃莫测的笑意，声音低沉了几分：“桃源之内，万物自有其道，迥异于外。至于这繁衍之秘…”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兄弟二人，意味深长，“待数日后的‘木灵节’到来，一切玄机，自当揭晓。”

“木灵节？”兄弟俩异口同声，心中疑云更重。

“此节，正是我桃源区别于凡尘俗世的根本所在，届时两位自然知晓。”桓逸不再多言，含笑转身，迎向其他宾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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