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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我的妈妈是税务员,2

小说:我的妈妈是税务员 2025-09-11 21:59 5hhhhh 7940 ℃

那天晚上,我半夜起来上厕所,看到妈妈并没有睡。

她一个人,坐在客厅的黑暗里。她没有开灯,手里也没有拿那本《复活》。她只是穿着那件丝质的睡裙,抱着双膝,一动不动地看着窗外。

窗外,没有月亮。

我没有听到哭声,也没有听到任何声音。她就那么安静地坐着,安静得,像一座没有生命的、冰冷的雕塑,但不知道为什么,看着她那个一动不动的、瘦削的背影,我心里,却比任何一次看到她哭泣都更感到一种无法言说的、巨大的难过。

(8)

那个夜晚之后,妈妈那副紧绷的盔甲似乎变得更厚,也更冷了。

她的生活,陷入了一种近乎于苦行僧般的、严苛的自律之中。她不再梦游,也不再说梦话。她只是睡得越来越少,常常我半夜醒来,还能看到客厅的灯亮着,她一个人,坐在灯下,或者看书,或者对着那些画满了流程图的纸张发呆,像一尊不知疲倦的、用来看守黑夜的雕像。

那台红色的电话机彻底地变成了一个哑巴。它不再响起。那个儒雅的吕叔叔,和他所代表的那个遥远、高级的世界,仿佛一夜之间,从我们的生活中,彻底蒸发了。

那些曾经准时出现在门口奶箱里的鲜牛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我熟悉的、需要用开水冲泡的、带着一股甜腻味道的麦乳精。那些崭新的、带着墨香的课外书,也不再出现。我的书桌上又变回了只有课本和那几本被翻得起了毛边的连环画。

生活,仿佛被打回了原形。回到了那个夏天之前,那个清苦、封闭,但至少是安稳的、属于我们母子俩的世界。

但只有我知道,有些东西一旦出现过,就再也回不去了。

妈妈的身体,开始以一种沉默的方式,发起了抗议。她开始频繁地头痛,家里的抽屉里,多了一瓶白色的、装着芬必得的药瓶。她吃饭的胃口也变得很差,常常是扒拉几口白米饭,就说饱了。她瘦得很快,那件米白色的风衣,穿在她身上,显得空空荡蕩,像挂在一个单薄的衣架上。

工作,成了她唯一的、也是最后的避难所。她比以前更疯狂地投入到工作中,像是在用这种近乎自虐的、繁重的劳动,来耗尽自己所有的精力,从而没有力气,再去想那些让她痛苦的事情。

但很快,我发现,连这个她唯一可以躲藏的地方,也开始变得不一样了。

这种不一样,不是有人批评她,也不是有人给她使绊子。恰恰相反,妈妈的工作突然之间变得轻松了。

以前,我们家的晚饭时间,总是不固定的。常常是我已经饿得肚子咕咕叫了,她才从单位里,带着一身疲惫和满脑子的数据回来。而那段时间,每天下午五点半,天还没擦黑,她就已经准时地出现在了家门口。

她不再需要加班,也不再把那些厚厚的文件袋带回家。我们家的那盏40瓦的台灯,晚上亮起的时间越来越短。

起初,我还有些高兴,因为这意味着,她有更多的时间陪我了。但很快,我就发现,一个清闲下来的妈妈,比那个忙得脚不沾地的妈妈,更让我感到不安。

她有了大把的时间。她会把家里本就已经一尘不染的地板,拖上三四遍;会把我所有的衣服,不论新旧,都拿出来,重新洗涤、晾晒、熨烫、叠好。

她甚至开始研究起了各种复杂的菜式,照着一本不知从哪儿来的、名叫《家常菜谱500例》的书,尝试着做一些比如糖醋里脊、鱼香肉丝这样需要复杂工序的菜。

我们家的饭桌,前所未有的丰盛起来。但屋子里的空气,却前所未有的压抑。

因为妈妈在做这一切的时候,是没有表情的。她只是在机械地、用一种近乎偏执的方式,去填满那些突然多出来的、大段大段的空白时间。她像一个习惯了高速运转的陀螺,突然被强制停了下来,却不知道该如何自处,只能徒劳地、用一种更剧烈的方式,在原地空转。

我开始怀念以前那些,她一边心不在焉地听我说话,一边在草稿纸上飞快地计算着什么的夜晚。虽然她很忙,但那时候的她,是有用的,是被需要的。

而现在,她像一个被放逐到了孤岛上的人,拥有了大片的、无边无际的时间,却不知道该用它们来做什么。

我能感觉到,她正在慢慢地枯萎。

有一天,我放学回家,看到舅舅程伟正坐在我们家客厅里。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嬉皮笑脸,而是显得有些坐立不安。

妈妈正在厨房里,叮叮当当地做着饭。

舅舅把我拉到一边,压低声音,用一种担忧的语气问我:“晨晨,你妈……最近在单位,是不是不顺心啊?”

我摇了摇头。

“那就怪了,”舅舅挠了挠头,脸上满是困惑,“我听棋牌室的老张说——他儿子就在你们局办公室开车——他说,以前啊,你们吕局长三天两头就要点名找我姐去办公室谈工作,有时候一谈就是一两个小时。可最近这几个月,一次都没叫过。局里那个什么最要紧的‘税改成果汇报’小组,也没让她进。老张他儿子说,现在局里最红的,是那个新来的王大学生,吕局长到哪儿都带着他……”

舅舅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我已经听不见了。

我只觉得,有一股冰冷的、彻骨的寒意,从我的脚底,一点一点地,爬了上来。

那天晚上,舅舅程伟最终还是被妈妈用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默,给“请”走了。他大概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走的时候,连晚饭都没敢留下来吃。

我们家的空气,在那之后,陷入了一种更深的、令人窒息的寂静。

但奇怪的是,就在那片深不见底的寂静之上,我们家属院,乃至整个县城的生活,却像一锅被烧开了的水,突然变得喧嚣、嘈杂,充满了各种各样新鲜、荒诞,又让人眼花缭乱的事情。那段时间,我的注意力,被这些接踵而至的、看似与我们家毫无关联的热闹给彻底地吸引了过去。

第一件大事,是从我们家属院那几棵巨大的香樟树开始的。

一天早上,我还在睡梦中,就被一阵刺耳的、“嗡嗡嗡”的电锯声给吵醒了。我从窗户往外看,看到几个穿着园林绿化工作服的工人,正在砍我们院子里那几棵比我们楼还要高的香官树。那几棵树,从我记事起就一直长在那里,夏天为我们遮挡烈日,秋天落下一地金黄的叶子。

家属院里的退休老人们都急了。他们围着工人,七嘴八舌地质问为什么要砍树。带头的工人,很不耐烦地拿出了一张盖着红章的文件,说这是“县里统一规划,创建文明卫生城市”,这些老树树根乱长,破坏下水道,而且遮挡光线,容易滋生蚊虫,必须全部砍掉,统一换成“美观大方”的冬青和灌木。

老人们说不过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巨大的、需要两个人才能合抱的树干,在一阵阵令人牙酸的电锯声中轰然倒下。

那一天,我们家属院,第一次,完完整整地,暴露在了刺眼的、毫无遮挡的阳光之下。

第二件大事,是关于“网络”。

林海峰的爸爸,那个有钱的林老板,在我们县城里,开了第一家网吧。就在我们学校附近,以前是一家倒闭了的录像厅。

那地方,成了所有男孩的天堂,和所有家长的噩梦。每天放学,都有成群结队的、穿着校服的男生,像着了魔一样,涌进那个挂着“冲浪E族”招牌的、昏暗的门洞里。里面,总是传来激烈的、电子合成的枪炮声和厮杀声。

林海峰,理所当然地,成了那里的国王。他不再需要来学校,就能维系他的权威。谁想玩最新的游戏,谁想在他的战队里混个位置,都得去网吧里,孝敬他几瓶可乐,或者一包红塔山。

而曾文静的爸爸,那个平日里温文尔雅的曾老师,则成了抵制网吧运动的、最激烈的旗手。他会在家长会上痛心疾首地,控诉网络游戏是“电子海洛因”,会毁掉我们这一代人。他甚至还写了好几封信,投到县里的教育局和报社。

但这一切,都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那家名叫“冲浪E族”的网吧,生意越来越红火。而曾老师,则因为他这种不合时宜的固执,成了很多家长和老师在背后议论的、一个跟不上时代的老古董。

那段时间,我们县城,就像一个巨大的、光怪陆离的舞台。砍树的,下岗的,上网的……各种各样的人,带着他们各自的悲欢、欲望和挣扎,匆匆地,在我的眼前,上演着一幕幕的活剧。

我像一个贪婪的、初出茅庐的观众,被这些眼花缭乱的剧情,给彻底地吸引了。以至于,我几乎都快要忘记了,我们家那片小小的、看似平静的舞台上,也正在酝酿着一场,无人观看的、更深刻的风暴。

妈妈依旧清闲。那种被架空的、无所事事的日子,像一层厚厚的、不透气的青苔,慢慢地,爬满了我们家所有的时间缝隙。她不再像一开始那样,用疯狂的家务来对抗空虚。她似乎……习惯了。

在那片属于外部世界的、喧嚣的背景音之下,我们家的生活,陷入了一种极其古怪的、充满了矛盾的新常态。

妈妈嘴上,再也没有提过吕叔叔。他的名字,连同那本厚厚的《复活》,都像被施了某种沉默的咒语,从我们家的日常对话里,彻底消失了。她对我,甚至比以前管得更严。她会仔细地检查我的每一份作业,会因为我一个字写得潦草而让我重写半页。

我们家的晚饭时间,开始悄悄地,向后推迟了半个小时。从五点半,变成了六点。

起初我没有在意。直到有一次,我饿得厉害,忍不住问她为什么还不做饭。她正坐在窗边,心不在焉地翻着一本杂志,听到我的话,头也不抬地说:“等天黑透了再做,凉快。”

我知道,她在撒谎。

因为我们家那扇朝北的窗户,正好能看到税务局大院的门口。而每天傍晚六点钟左右,那辆黑色的、四个圈圈的奥迪车,都会准时地,从那扇大铁门里,缓缓地驶出来。妈妈并不是在等天黑,她是在等那辆车。她想知道,他今天,有没有加班。

她从不承认。如果那天奥迪车准时出来了,她就会立刻站起身,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走进厨房,叮叮当当地开始做饭,心情似乎也会好一些。如果那辆车迟迟没有出现,她脸上的那层冰霜,就会结得更厚,那晚的饭菜,也总是会咸得发苦。

我们家的电视机,在那年秋天的一场雷阵雨后,彻底坏掉了。屏幕上,只剩下一片永恒的、沙沙作响的雪花。舅舅程伟来看过一次,拆开后盖,鼓捣了半天,最后摇着头宣布,是里面的显像管烧了,没得修了。

妈妈于是开始有了新的习惯。她会在晚饭后,带着我,去家属院外面那条新修的、沿着护城河的滨江路上散步。那条路是县里最新的形象工程,路灯很亮,路面很宽,是县城里所有有头有脸的人物在晚饭后最喜欢聚集的地方。我常常能看到我们学校的校长,或者县医院的院长,腆着肚子和他们的夫人们在那里不紧不慢地走着。妈妈很讨厌那个地方,以前总说那里的人太吵、太爱显摆,但那段时间,她却一反常态地,几乎每天晚上都要带着我去那里走上两圈。

她会给我买一根棉花糖。她自己什么也不要,只是拉着我的手,在那条灯火通明的路上慢慢地走着。她的步子很慢,眼睛也不像是在看风景,目光总是在那些同样在散步的人群中,来回地、不着痕迹地扫视着。我知道她在找谁。

我们走了很多天,都没有遇到。直到有一次,我们真的,“偶遇”了。

那天晚上,我们正走着,我看到前面不远处一个熟悉的高大背影,正站在河边的护栏旁,和一个我不认识的、留着大背头的男人在说着什么。是吕叔叔。我看到妈妈的脚步瞬间就慢了下来,她的手心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冰冷的汗,连呼吸也变得有些急促。她假装在看旁边花坛里的月季花,身体却不由自主地,朝着那个方向一点一点地挪了过去。

就在我们离他们还有十几米远的时候,吕叔叔似乎是谈完了事情。他和大背头男人握了握手,然后转过身,正好和我们打了个照面。

四目相对,空气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

我看到吕叔叔的脸上先是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随即就恢复了那种我熟悉的、温和而又带着距离感的笑容。他主动地朝着我们走了过来。“程蕾同志,”他点了点头,语气是那种纯粹的、领导对下属的客气,“带孩子散步啊?”

“……是,是啊,吕局长。”妈妈的声音有些发紧,脸上挤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您……您也来散步?”

“嗯,跟招商局的刘局长,随便聊聊工作。”他轻描淡写地说,然后目光落在了我的身上,笑着摸了摸我的头,“晨晨又长高了啊。最近学习怎么样?那本《复活》,看完了没有?”

他记得那本书。我看到妈妈在听到这句话时,那双一直努力维持着平静的眼睛里,瞬间就涌上了一层水汽。她死死地咬着自己的嘴唇,才没让那层水汽凝结成泪珠。

“还在……还在看。”她替我回答道,声音嘶哑。

“嗯,好书,要慢慢读。”吕叔叔点了点头,然后就像对待任何一个普通的下属一样,又客气地对妈妈说,“行,那你们继续逛吧,我先回去了。”他说完,就真的转身,迈开步子,朝着另一个方向不紧不慢地走了,没有多说一句话,也没有再回头看一眼。

他就那么走了,留下妈妈一个人僵在原地,像一尊被瞬间抽空了灵魂的、冰冷的雕像。

我看到,她看着那个渐行渐远的、决绝的背影,那双刚刚涌起水汽的眼睛里,所有的光都一点一点地、彻底地熄灭了。她只是牵着我,转过身,默默地往家的方向走去。

她的背影,在那条灯火通明的、充满了欢声笑语的滨江路上被拉得很长,很长。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妈妈那所有口是心非的矜持,所有煞费苦心的偶遇,在那句客气而又疏远的“程蕾同志”面前,都显得那么的苍白,那么的可笑。

她输了。在这场无声的、关于谁先低头的战争里,她输得一败涂地。

(9)

那个冬天,我们县城的大街小巷,一夜之间,冒出了很多穿着红色马甲、推着崭新自行车的年轻人。他们的自行车后座上,都绑着一个印着中国邮政字样和一只绿色大雁的、方方正正的绿色铁皮箱子。

他们是新出现的邮递员,送的却不是信,而是一种名叫特快专递的东西,据说,能把一份文件,在一天之内,从省城送到我们这个小县城。

我们家属院里的人,都觉得这东西又贵又没用,有那个钱,打个长途电话不就什么都说清楚了?

但很快,我就发现,我们家成了这栋楼里,唯一一个,会收到这种绿色铁皮箱子光顾的住户。

滨江路那次惨败的偶遇之后,妈妈像一个被戳破了所有幻想的气球,迅速地、无可挽回地,干瘪了下去。她不再去那条灯火通明的路上散步,也不再刻意地推迟晚饭的时间。她似乎彻底放弃了所有徒劳的、想要“抓住”什么的努力。

她迷上了十字绣。她没有选择那些寓意着家和万事兴的牡丹,而是从一本不知从哪儿来的、很高级的杂志上,描摹下了一幅极其复杂的图案——一个穿着芭蕾舞裙的、孤单的女孩,正踮着脚尖,在悬崖边上,迎着月光,独自旋转。

那幅十字绣成了她新的战场。她把她所有无处安放的时间、精力,和那些无法言说的、翻涌的情绪,都一针一线地,倾注了进去。她的手常常被细密的针尖扎出细小的血珠。她只是看一眼,然后把血珠吮掉,继续面无表情地绣着。

而就在她几乎快要把自己,也绣成画里那个孤单的舞女时,那个穿着红色马甲的年轻人,第一次,敲响了我们家的门。

他送来一个厚厚的、印着特快专递字样的文件袋。收件人,是妈妈的名字。

我看到妈妈在签收时,那双因为长期捏针而指尖有些发红的、漂亮的手,在微微地颤抖。

她关上门,背靠着门板,站了很久,才慢慢地拆开了那个文件袋。

里面,不是我想象中的什么信件或礼物,而是一叠厚厚的、关于“企业所得税汇算清缴”的、最新的文件汇编和政策解读。文件的首页,夹着一张小小的、打印的便笺,上面只有一行很公式化的话:

“程蕾同志:此乃省局最新下发材料,关系到我县年底税收任务能否完成的重点工作,望认真研读,并于下周三前,提交一份学习心得及工作建议。——吕茂军”

我看不懂这短短几行字背后的深意。

我只看到,妈妈看着那张便笺,看着那个熟悉的、苍劲有力的签名,那双死水般平静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正在缓慢地、一点一点地重新亮起来。

那不是喜悦,也不是激动。

那是一种……一个快要溺死的人,被重新允许浮上水面呼吸时,那种劫后余生般的、巨大的、无法言说的复杂情绪。

她没有说话。她只是把那张小小的便笺,仔仔细细地,从文件上撕下来,然后,把它夹进了那本厚厚的《复活》里,夹在了她看过无数遍的、玛丝洛娃获得救赎的那一页。

从那天起,特快专递成了我们家新的访客。每隔几天,那个穿着红色马甲的年轻人,就会送来一个新的、厚厚的文件袋。妈妈的生活,重新被工作填满了。她又变回了那个我熟悉的、在灯下奋笔疾书的、一丝不苟的税务干部。

而我,则在那段看似恢复了平静的日子里,迎来了我童年中,最快乐,也最“富有”的一段时光。

这都要归功于一种从广州传过来的、名叫四驱车的玩具。

那是一种需要自己动手组装的、带着马达和电池的、可以跑得飞快的塑料赛车。一夜之间,它就取代了玻璃弹珠和拍画片,成了我们学校所有男生之间唯一的硬通货。

拥有一个龙头凤尾的底盘,或者一颗猎豹马达,远比期末考试考了双百,更能赢得同学的尊敬。我们学校门口那家小小的文具店,也紧急地在门口最显眼的位置搭起了一条塑料的、高低起伏的专业跑道。每天放学,那里都围满了男生,空气中充满了马达刺耳的“嗡嗡”声,和塑料车壳碰撞的“啪啪”声。

林海峰,理所当然地,拥有了全校最豪华的车队。他的车,都是他爸爸托人,从香港带回来的田宫原装正品,光一个车壳,就比我们买一整辆奥迪双钻还要贵。他的工具箱里,塞满了各种我们闻所未闻的秘密武器——镀金的导电片、滚珠轴承、甚至还有一小瓶专门给马达降温的、带着奇怪香味的神仙油。

他看不起我们这些玩着盗版车、用着最廉价零件的土鳖,而我们,也满足于在自己的小世界里,享受着那种纯粹的、关于创造和竞赛的快乐。他像一个孤僻的、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技术大师。他会一个人,在跑道边上,蹲上一整个下午,反复地,调试着他赛车上某个齿轮的咬合度。他看我们的眼神,不再是轻蔑,而是一种更纯粹的、属于工程师的、不屑一顾——他觉得我们这些只会把零件随便装起来的菜鸟,根本不配和他讨论技术。

而我,也拥有了我人生中第一辆属于自己的四驱车。

那是我用整个暑假,帮邻居王阿姨跑腿买菜,换来的零花钱,买的一辆最便宜的冲锋战神盗版车。

我花了一整夜的时间,照着说明书,笨拙地,把那几十个细小的零件,一点一点地,拼装了起来。当我把电池装上,按下开关,看到那四个小小的轮子,在我的手心里疯狂地转动起来时,一种前所未有的、创造的喜悦,充满了我的内心。

那辆蓝色的、粗糙的、甚至连贴纸都贴歪了的塑料赛车,成了我那段时间里最好的朋友。

而曾文静,则成了我唯一的“后勤部长”。她对这种打打闹闹的男生游戏毫无兴趣。但她会在我因为一个零件装反了而急得满头大汗时,用她那双比我灵巧得多的手,帮我把它撬下来。她也会在我因为又输给了别人而垂头丧气时,递给我一块糖。

她说:“输了就输了嘛,不就是个玩具吗?你上次语文考试,作文不还是全班第一?这不就够了?”

那段时间,阳光很好。我们三个人,以一种奇特的、井水不犯河水的方式,共享着那个小小的、被跑道和蝉鸣声充满了的校门口。林海峰在他的世界里,追求着极致的速度。而我和曾文静,则在我们自己的世界里分享着朴素的、笨拙的快乐。

我几乎都快要以为,生活,就会在马达的嗡嗡声和奶糖的甜味里,一直这样,平淡而又快乐地继续下去了。

但生活,终究不是一条可以无限延伸的、平坦的四驱车跑道,这份脆弱的平衡,是被一张贴在学校门口文具店墙上的、红色的海报打破的。

海报是用最醒目的红色纸张打印的,上面写着“飞驰杯全县青少年四驱车公开赛”。主办方是我们县的工人文化宫。比赛的奖品,对于当时的我来说,有着致命的吸引力——冠军,可以得到一辆最新款的、原装进口的田宫旋风冲锋,还有整整一套的改装升级零件。

那辆旋风冲锋,就像一个传说。它的底盘是透明的,可以看到里面精密复杂的结构,它的车壳,带着一种充满未来感的、漂亮的流线型。据说,它什么都不用改,就能轻松跑赢我们这些改装得乱七八糟的盗版车。

那张红色的比赛海报,像一颗烧得发红的石子,落进了我们校门口那潭平静的水里。我也没能免俗。我把那辆蓝色的冲锋战神拆了又装,装了又拆,每一个齿轮都用妈妈的缝纫机油润滑过,每一个触点的铜片都被我用橡皮擦得锃亮。可我知道,这都是徒劳。它那颗虚弱的、不知名姓的马达,决定了它永远也跑不过那些装备了猎豹或者雷虎的赛车。

我需要三十块钱。这个数字,我是在心里,用铅笔,一笔一划地,悄悄算出来的。一颗猎豹马达,十八块。一套最便宜的、带轴承的塑料导轮,十二块。

那天晚上,妈妈的心情看起来很好。她没有看那些文件,也没有绣那幅十字绣。她只是坐在桌边,就着灯光,仔仔细细地,清洗着她换下来的丝袜。她最近穿得最多的,是那种浅灰色的,带着细密竖条纹的款式。我听见她说,这种袜子不显脏,也比肉色的结实。

她把袜子放在专用的搪瓷脸盆里,倒上一点点洗衣粉,用她那双漂亮的手,轻轻地、反复地揉搓。白色的泡沫,顺着她洁白的手腕,缓缓地往上爬。那动作,不像在洗一件脏东西,更像是在保养一件珍贵的、易碎的艺术品。

洗完后,她把袜子晾在卫生间里那根专门牵出来的细铁丝上。就在她转身的时候,她“呀”了一声。

我凑过去看。原来是其中一只袜子的脚踝处,不小心被她自己的指甲,勾出了一道几乎看不见的、细细的银丝。那道银丝,在昏黄的灯光下,像一道小小的、精致的伤口。

我以为她会像以前那样,叹一口气,然后把它收起来,等有空的时候,用针线,小心地把它缝补好。

但她没有。

她只是拿着那只勾破了的袜子,在灯下,端详了很久。她的眉头,微微地蹙着,像是在做一个很艰难的决定。我不知道那算不算是一种奢侈的烦恼。

过了一会儿,她从挂在墙上的那个竹编的针线笸箩里,拿出了针和线。

她没有去拿那些五颜六色的、用来补衣服的棉线。她从笸箩的最底层,翻出了一个小小的、缠在白纸板上的线圈。那上面的线,是透明的,比头发丝还要细,在灯光下,几乎看不见。妈妈说,这叫尼龙线,是她以前在纺织厂工作的同事送给她的,专门用来补这种最娇贵的袜子。

她戴上那枚黄铜顶针,就着灯光,开始缝补那道小小的、银色的伤口。

她的动作,比绣那幅悬崖边的芭蕾舞女,还要专注,还要小心翼翼。那根细细的针尖,在她白皙的、骨节分明的手指间,上下翻飞。她的呼吸,都放得很轻,仿佛生怕一口气,就会把那根脆弱的尼龙线给吹断。

我站在她身后,看着她那个瘦削的、微微弓起的背影。屋子里很安静,只有墙上那只老旧的石英钟,在发出“嘀嗒、嘀嗒”的、不知疲倦的声响。

那一刻,我心里那个关于马达的、吵闹了很久的念头,就那么突然地安静了下来。

我忽然觉得,我那辆蓝色赛车所渴望的、那三十块钱的轰鸣,在妈妈此刻,指尖上这根安静的、几乎看不见的尼龙线面前,显得那么的喧嚣,那么的……不懂事。

(10)

我第一次走进“冲浪E族”,说起来,还跟曾文静的爸爸有点关系。

那是个星期三的下午,学校组织作文竞赛,曾老师是评委。为了让我们写好《我的家乡》,他布置了一个作业,让我们去县图书馆的电子阅览室,查查县志。我们县的图书馆,一共就两台能上网的电脑,慢得像两个快要断气的老头。我排了半天队,轮到我时,那台机器却怎么也连不上网了。

我们班的李凯当时也在,他碰了碰我的胳膊,说,去网吧查,快得很。他还说,他请客,就当以后作文借他抄抄。我心里想着,这是老师布置的作业,是一个正当的理由,于是就跟着他,第一次走进了那个挂着霓虹灯招牌的门洞。

网吧里的空气,和我之前闻过的所有味道都不同。那是一种混杂了很多人汗味、烟味和泡面味的、闷热而又浑浊的气味。键盘的“噼啪”声和鼠标的点击声,汇成一片密集的、永不停歇的雨。我很快就查到了我想要的资料,密密麻麻地抄了半个本子。可李凯却早已沉浸在刀光剑影之中,嘴里还念念有词。我不好意思催他,就在那个昏暗的、只听得见鼠标和键盘声的世界里,等着。

等得久了,我就有些尿急,想去上个厕所。

我看到网吧最里面的厕所门口,围着好几个我不认识的高年级男生。他们没有进去,而是鬼鬼祟祟地,把耳朵贴在厕所那面又湿又滑的瓷砖墙上,一个个脸上都带着一种我看不懂的、神秘的笑容。

我学着他们的样子,走过去,也把耳朵轻轻地贴在了那面冰冷的、沾着水汽和污垢的瓷砖墙上。

墙体很厚实,冰凉的触感,顺着我的耳廓,一直传到心里。墙那边的声音,模模糊糊的,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棉花,又像是从一台信号不好的老旧收音机里传出来的。

起初,我只听到一种很沉闷的、很有节奏的“砰、砰”声。那声音不响,但很有力,像我们家属院里的王木匠,在用一把大木槌,一下一下地,敲打着一根泡过水的木头。每一次撞击,都带着一种沉闷的回响。那声音很有规律,隔一会儿,就响一下,像一个不知疲倦的、巨大的心脏,在墙的另一边,缓慢而固执地跳动着。

就在这单调的“砰砰”声之间,夹杂着一些更细微、更奇怪的声音。

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我一开始以为她在哭。那声音很细,带着一点点鼻音,像是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但仔细听,又觉得不对。我见过妈妈哭,见过邻居王阿姨因为丢了钱而哭,她们的哭声,都带着一种实实在在的、能拧出水来的悲伤。可墙那边那个女人的哭声,却很飘忽,很短促,像是被人捏着嗓子,硬挤出来的。她哭一下,就会停顿一下,然后发出一声长长的、像是叹气,又像是打哈欠一样的、拖得很长的“嗯……”声。

更奇怪的是,她那断断续续的哭声里,还夹杂着笑。

那也不是我们平时听到的那种开心的笑。那笑声,是从她的喉咙深处,被什么东西给逼出来的,又尖又细,像我们家那只老猫,被人不小心踩到了尾巴时,发出的那种又惊又怒的叫声。她“咯咯”地笑几声,笑声就会突然断掉,变成一种压抑的、小声的呜咽。

哭声,笑声,叹气声,还有那种沉闷的、永不停歇的撞击声,就这么混杂在一起。我听不懂那代表着什么,但我能感觉到,那声音里,有一种东西,让我的脸颊发烫,心跳也莫名其妙地快了起来。那声音,不像我们这个世界里任何一种我熟悉的声音。它像是一种秘密的、只在夜晚和暗处才会发生的、属于成年人的语言。

就在我准备把耳朵挪开的时候,旁边那个留着小胡子的、高年级的男生,仿佛看穿了我的茫然,他转过头,对我挤了挤眼睛,脸上带着一种传授秘籍般的、油滑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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