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詛咒

凱爾回歸了正常的生活。他以「屠魔者」的身份獲得了巨大的榮譽與賞賜，人生本該從此一帆風順。

起初，他並未將那女巫最後的詛咒放在心上，那只是一個將死的瘋女人惡毒的胡言亂語。但他的身體卻開始出現一些無法解釋的變化。

有一次在與同伴的劍術對練中，他的手臂被劃開了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但在第二天清晨，那道本該留下永久疤痕的傷口卻奇蹟般地癒合了，沒有留下一絲痕跡。

還有一次，他從疾馳的馬背上意外墜落，摔斷了三根肋骨，但那足以讓任何壯漢都躺上數月的重傷，也同樣只用了不到一週的時間便徹底痊癒。

他發現自己似乎再也不會受到真正的傷害。

他也發現，歲月這把對所有凡人都最為公平的刻刀，似乎也遺忘了他。

五年，十年，二十年過去。他周遭的朋友一個個地結婚、生子，臉上開始出現屬於中年的疲憊與皺紋。而他，凱爾，卻永遠停留在他打敗女巫那一年，那二十五歲最為年輕也最為強壯的樣貌。

那份女巫的「贈禮」，那份永恆的詛咒，終於在他身上顯現出了它最為真實也最為殘酷的樣貌。

在他五十歲那年，他遇到了伊拉拉。那是一個如同春日陽光般溫柔明媚的女孩，她有著一頭溫暖的亞麻色長髮和一雙總是帶著善意微笑的清澈眼睛。

凱爾在她身上，找到了他那因為見過了太多殺戮與死亡而變得日益冰冷的靈魂的救贖。

他們瘋狂地相愛了。他們結婚，生下了兩個可愛的孩子。他們像所有最普通的夫妻一樣，經歷著人生中所有的悲歡離合。

凱爾看著自己的兒子從一個牙牙學語的嬰孩，長成一個比自己還要高大的英俊少年。他看著自己的女兒從一個總喜歡賴在自己懷裡撒嬌的小小女孩，變成一個會因為收到鄰家男孩情書而臉紅心跳的美麗少女。他看著自己心愛的妻子伊拉拉，她那總是溫暖的眼角也逐漸爬上了第一道細微卻又無比動人的皺紋。

他身處於這份由時光所編織的最為溫馨也最為平凡的幸福之中，卻也同時被一份與日俱增、巨大而無聲的恐懼所徹底淹沒。

因為他知道，這一切，所有的這一切，都只是暫時的。

他像一個被判了無期徒刑的囚犯，隔著一層看不見的、名為「永生」的玻璃，看著自己的家人們搭乘著一輛名為「時間」的列車，朝著一個他永遠也無法抵達，名為「死亡」的終點站漸行漸遠。

而他只能被獨自一人，永遠地遺棄在這個荒蕪的、一成不變的月台上。

又是數十年過去。他們的兒女早已長大成人，離開了家，有了他們自己的全新家庭與人生。而伊拉拉也終於變成了一位白髮蒼蒼、步履蹣跚的真正老婦人。

那個晚上，壁爐裡的火焰像往常一樣安靜地跳動著。

凱爾看著正坐在自己對面，在燭光下安詳地打著毛衣的自己那衰老的妻子，他終於決定向她坦白那個他保守了一生的秘密。

他告訴了她關於女巫與那個永生的詛咒。

伊拉拉在聽完後，沒有任何他預想中的驚訝或恐懼。她只是緩緩放下手中的毛線，然後伸出她那早已變得如同枯枝般、佈滿了老年斑，蒼老的手，輕輕覆上了凱爾那張依舊年輕英俊得如同五十年前他們初遇時一樣的臉。

「……辛苦你了，凱爾。」她說，聲音因為衰老而變得有些沙啞，卻依舊充滿了他所熟悉的無盡溫柔，「這麼多年，獨自一人背負著這樣沉重的秘密。」

「答應我，」她看著他，那雙早已變得渾濁卻依然清澈的眼睛裡，充滿了對他的愛與憐惜，「在我走後，不要太過牽掛。」

「你要繼續幸福地活下去。」

她那份溫柔、坦然、對死亡的接納，像一把最鋒利的冰冷刀刃，狠狠地刺穿了凱爾的心。

他第一次真正地體會到了女巫口中那個詛咒的真正恐怖。

他也第一次對自己這份永恆不死的生命，產生了巨大的、滔天的——憎恨。

不。

我不答應。

我絕不答應。

我不想要獨自一人走向那片沒有妳的冰冷虛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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