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遺產

高塔的頂端，風雨如晦。

凱爾的劍穩穩地停在那女人的咽喉前，劍鋒上還滴著石像鬼守衛的黑色血液。

他贏了。

在經歷了一整天的血腥廝殺後，這位年輕的身負盛名的屠魔戰士，終於站上了這座被世人稱為魔女之塔的頂端。

然而，眼前的景象卻讓他微微皺起了眉。

沒有傳說中那青面獠牙的恐怖樣貌，沒有祭壇，也沒有那些用嬰兒頭骨製成的邪惡裝飾品。王座之上，只有一個女人。一個看起來異常年輕，甚至可以稱之為美麗的女人。

她穿著一身早已褪色的、不知是哪個世紀的陳舊宮廷長裙，黑髮隨意地披散著。她的臉上沒有一絲屬於「魔女」的邪氣，只有一種如同在時間長河裡被沖刷了數千年，巨大、無法被撼動的疲憊。

她看著凱爾，看著他那年輕、英俊、充滿勝利者光輝的臉。她那雙死寂如古井般的黑色眼眸，起了一絲波瀾。

那不是恐懼，那是一種更為複雜的、混合了憐憫、嫉妒與一絲……解脫的奇異光芒。

「結束了嗎？」她問，聲音沙啞得像風化的石頭。

「結束了，女巫。」凱爾說，聲音冰冷而堅定，「妳在這片土地上散播恐懼與瘟疫的時代，結束了。」

她聽完，忽然笑了起來，那笑聲空洞而又悲傷。

「恐懼？瘟疫？」她輕聲重複道，像在品味著什麼極其荒謬的詞彙，「孩子，我所擁有的，從來就不是那些可以被輕易散播的東西。」

她抬起頭，用那雙古井般的眼睛凝視著凱爾。

「我所擁有的，只有一份凡人夢寐以求的『詛咒』。」

「現在，」她說，「接下這個名為永生的詛咒吧。」

一股冰冷的無形能量瞬間從她身上爆發開來，擊中了凱爾的身體。凱爾卻沒有任何感覺。

「這就是妳最後的、軟弱無力的詛咒嗎？」他嘲諷道，「用『永生』來詛咒我？」

「永生，不是詛咒？」女人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微笑，「天真的孩子。你會明白的。當你親手埋葬了你的父母、你的妻子、你的孩子，以及你孩子們的孩子之後；當你看著你所熟知的整個世界都變成歷史書上一段冰冷的文字時；當你在永恆的無盡孤獨中，連尋求一場最卑微的死亡都成為奢望時……你就會明白，這份『恩賜』究竟是什麼。」

凱爾沉默了。他從她那巨大的悲傷中，感覺到了一絲不該有的真實。

「……如果你說的是真的，」他問，語氣中帶著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動搖，「你既然擁有這份『恩賜』，為何不將它分享給你所愛的人？」

這個問題像一把鑰匙，打開了女人心中那道塵封了數百年的、早已潰爛的傷口。她臉上的微笑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為巨大的痛苦。

「……分享？」她喃喃自語，眼中流下了兩行早已乾涸的淚水，「愚蠢的男孩。你以為這份詛咒是可以被分享的嗎？」

「不。」

「它無法被分享，無法被複製，也無法被銷毀。」

「它只能像一件傳家的、染血的刑具一樣，被一代又一代地……」

「……轉移。」

「我花了整整三百年，」她說，那雙死寂的眼中重新燃起一絲瘋狂的火焰，「才從這些紙堆裡，找到了能讓我從這份『恩賜』中解脫出來的方法。一個能將這份永恆的酷刑，轉移給另一個『勝利者』的方法。」

「而你，我親愛的、年輕的戰士，」她看著凱爾，露出了解脫般感激的微笑。

「——你，正好是第一個成功殺到我面前的倒楣鬼。」

凱爾聽著她那如同天方夜譚般的瘋狂獨白，心中的警惕提到了最高。他不再猶豫，舉起了手中的劍。

劍光一閃而過。

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出現在了她的胸前，鮮血湧了出來。而她則用她生命中最後的力氣，伸出早已乾枯的手，緊緊抓住了凱爾那隻握著劍的、年輕溫熱的手。

「……謝謝你。」她說。

然後，她的身體便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風化、腐朽，最終化為一捧黑色的細微塵埃，消散在這座囚禁了她數百年的高塔之中。

凱爾站在原地，沉默了許久。最終，他只是不屑地笑了笑。

一個將死的瘋狂女人，所說的胡言亂語罷了。

他轉過身，迎著那穿透了高塔窗戶的久違陽光，朝著他那充滿了勝利與榮耀的、年輕嶄新的未來大步走了回去。

他當時還不知道。

他親手殺死了一個只想尋求死亡的可憐人。

也同時繼承了她那份他將會用接下來的時光，去憎恨、去詛咒的——遺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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