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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 第十章,眸中影,2

小说:眸中影 2025-09-11 10:50 5hhhhh 9800 ℃

  H市的高铁站台,人声和动车经过的声音像溪流般潺潺不息。她的手一直轻轻握着我的手腕,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力道。大概是担心我第一次坐这长长的铁家伙,会不安吧。

  

  车厢驶入隧道,温柔的黑暗轻轻包裹下来。车窗玻璃像一块流动的银幕,映出她模糊却无比柔和的侧影。

  “姐姐,” 声音在喉咙里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飘了出来,“你当年……怎么不继续读书了呢?”

  她微微侧过头,靠近了些,温热的呼吸拂过耳廓:“嗯?哦。”

  “姐姐笨呀,成绩跟不上,不想浪费钱了,” 她嘴角牵起一个极淡极淡的笑涡,带着点无奈,“还得供我们的小川好好上学呢。” 声音轻轻的,像一片羽毛悄然落下。

  我知道她是骗我的。我们床底下那些简洁的笔记本,高分的作业和试卷骗不了人……

  到了S市,才知道她买了车。车子干净得像刚洗过澡,仪表台上放着一盆绿油油、毛茸茸的小生命。我好奇地凑过去看,发现底座上刻着一串号码——和我手表里存的那个,一模一样。

  车窗外,高楼像雨后春笋般林立,在灰蒙蒙的天幕下伸向远方。心里头莫名地有点发虚。怕什么?说不清。只觉得像只刚出洞的小动物,懵懂地闯进了一个流光溢彩的新世界。这里比H市还要繁华,空气都带着一种陌生的、令人微醺的气息。

  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她家在个花树掩映的小区里,空气里浮动着若有似无的清香。她伸出手指,温柔地指向三楼一扇明亮的窗户,窗框上拴着两条随风轻轻晃荡的橙色布带:“喏,那儿。以后就是小川的家啦。”

  我的……家?舌尖小心地滚着这几个字,像含着一颗温润的糖果。我问那布条是干啥的。她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它可以随风跳舞呀,顺带着擦擦窗户的,是不是很有趣?”

  钥匙轻轻拧开门锁。她“哎呀”一声,手指无意识地卷着鬓角一缕柔软的头发,带着点俏皮的懊恼:“糟啦!忘买被子了!” 眼珠转了转,带着点期待看向我,“今晚……先跟姐挤挤好不好?” 尾音软软的,带着点撒娇的意味,“不会嫌弃姐姐的吧……”

  “姐姐不嫌弃我就好了……” 我小声说,心里却是暖暖的。

  

  阳台上挤满了生机勃勃的花草,夜风拂过,暗香浮动。她在厨房里忙活着,嘴里哼着不成调却无比轻松愉快的小曲儿。那轻快的调子钻进耳朵,让人恍惚觉得,这偷来的安稳时光,或许能一直这样温柔地流淌下去。

  要洗澡时才想起没有换洗的衣服。“今晚先穿姐姐这件吧,凑合一下。明天一早我们就去买新的,顺便熟悉一下周围。” 她递过来一件宽大柔软的纯棉T恤,布料上还带着阳光晒过的暖融融的馨香,“内裤……记得别弄湿了。姐姐的你可穿不了……”

  T恤下摆软软地垂到大腿根,空荡荡的,像裹在了一个温暖柔软的云朵里。

  她的床铺柔软得让人陷进去一小块,房间里弥漫着浓郁的花香,甜丝丝的,令人安心。脸埋进蓬松的枕头,肺里吸满了那令人安心的甜香。她说挤挤,还真是。床确实不大,像一条承载着温暖的小舟。

  她背对着我躺下,呼吸很快变得绵长均匀,带着睡梦的安宁。我却有点睡不着,像条不安分的小鱼,轻轻翻来覆去。手指头无意识地揪着柔软的床单,腿也绷得有点直。

  突然,一条温软的胳膊轻轻环过来,把我小心地拢进一个温暖的怀抱!温热的腿弯也自然地、轻轻地挨着我的膝盖窝。

  “小川睡觉。” 声音带着浓浓的睡意,软糯糯的,像融化的糖。她的手摸索着,轻轻握住我的手,十指温柔地交扣,“姐姐讲个故事给你听好不好……”

  是史铁生的地坛。故事没讲几句,身后的呼吸又变得深沉平稳,像退潮后月光下宁静的海滩。

  

  新学校也挨着一条波光粼粼的河。注册那天,河水被夕阳染成了暖暖的金红色,美得像幅画让人移不开眼。

  “真美。” 话脱口而出,连我自己都愣了一下。头一回把心里这点小小的欢喜,毫无保留地掏出来给别人看。

  “以后姐姐都陪你一起看,好不好?” 她眼睛马上亮了,像落进了星星,闪烁着温柔的光。可那点亮光,很快又被我下一句话轻轻拂淡了些。

  “……不用了,姐姐忙。” 知道她工作辛苦,我也习惯了一个人待着。她嘴角那点温柔的笑意淡了些,没再说什么,只是轻轻揉了揉我的头发。

  第二天进教室前,她在门口,笨拙又可爱地朝我比划了个大大的加油手势。我站在讲台上,舌头有点打结。磕磕巴巴挤出自己名字时,瞥见她正扒着门框,肩膀一耸一耸地偷笑,眼里却满是柔软的鼓励。

  “谢谢老师,谢谢大家。” 底下响起一片噼里啪啦的掌声,热乎乎的。我赶紧弯腰鞠躬。再直起身,门口那块地方空荡荡的,只剩光秃秃的门框,心里却好像还留着刚才那抹温柔的笑意。

  年轻的班主任手指一划,指向靠窗那个沐浴在阳光里的空位:

  “苏同学,欢迎来到14班!” 阳光正好斜切进来,暖暖地落在那张空桌子上。

  教室里,不像老家那样男女生分得清清楚楚。我的新同桌,是个扎着高高马尾的姑娘,发尾像把小刷子,随着她的动作活泼地晃来晃去。

  胳膊肘偶尔不经意蹭到她,皮肤像被阳光晒了一下,暖暖的,我有点不好意思地缩回手。自己也说不清这小小的、陌生的悸动。

  “苏银你好!我叫贾艳。”下课铃声刚敲碎课堂的安静,她就转过身来,眼珠亮晶晶的,像刚洗过的葡萄,带着善意的笑容,“你以前在哪里读书的呀?”

  问题像水泡一样冒出来:那里好玩吗?爱吃什么?怎么转学过来呀?当我说到来自农村、成绩不太好想跟着姐姐才转学时,她非但没有丝毫轻视,反而把脑袋凑得更近,声音又软又暖:“我们学校氛围挺好的,你别紧张,慢慢来就好啦。”

  那声音,像晒得蓬松柔软的棉布,同样让人安心。笑起来时,长长的睫毛扑簌簌地颤动,像蝴蝶轻盈的翅膀。我只能有点局促地点头,感觉自己像株有点害羞的小草,被她身上的阳光气息衬得格外安静。

  放学时,夕阳像泼翻的橘子酱,把走廊浸泡在暖融融的金色光晕里。

  “我带你认认路吧!”她手指头轻轻一勾,拉住我书包带子,笑容明媚,“校门口有家奶茶店超好喝的,你一定要尝尝看!”

  十五分钟的路程,她的小嘴像只快乐的小鸟,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班主任人特别好就是还没男朋友,操场那只橘猫又生了一窝可爱的小崽崽……我像个安静的听众,插不上什么话。奇怪的是,听着这些,心里一点也不觉得烦。

  直到校门口那个熟悉的身影撞进眼里,我才猛地回神。“我姐姐来接我了!谢谢你!”我朝前一指,声音不自觉地扬了起来,带着点雀跃。

  姐姐依旧穿着洗得发白却很干净的深蓝牛仔裤,简单的白T恤在夕阳和人群中显得格外清爽。她扯下我的书包挎在自己肩上,目光温和地看向正挥手告别的贾艳:“这是……刚认识的新朋友吗?”

  “嗯,同桌,贾艳。”

  等那活泼的马尾辫消失在拐角,姐姐轻轻拍了拍我的肩:“哎呀,她好像也往这边走呢,该捎她一程的……”

  第二天放学,贾艳依旧笑盈盈地陪我走到校门口。

  姐姐早已摇下车窗,笑容温暖:“上来吧,顺路送你回家。”我手指头抠着副驾门把,犹豫了两秒,还是拉开了后门钻进去,把副驾的位置让给了她。

  “小艳同学,你家住哪个小区?”姐姐发动车子,声音温和地问。

  “XX小区,姐姐您前面XX路口放下我就行,太麻烦您了。”

  “巧了呀!正好顺路!”姐姐方向盘一打,语气轻快。我心里却清楚——这要绕上几个弯呢,虽说也不是很远。

  车窗外风景糊成流动的色块。耳朵里是她俩轻松愉快的交谈声。贾艳的嗓音清脆敞亮,姐姐的声音温柔含笑,一唱一和,竟像认识了很久的朋友。

  临下车,贾艳扒着车窗,认真地对姐姐说:“姐姐,苏银上课有时候会眯眼睛,可能是近视了,您有空带他去眼镜店看看吧?”

  车尾喷出一小股尾气,姐姐方向盘一转,直接开到了眼镜店。在等我的眼镜时,她自己倒先饶有兴致地试了副精致的金丝圆镜,镜片在灯光下流转着温润的暖光。

  “姐姐不近视,这副是防蓝光的。”她像是知道我的疑惑,对着镜子扶正镜架,侧过脸,笑盈盈地问:“咋样?姐姐戴着好看吗?”

  夕阳从橱窗斜斜地泼洒进来,给她整个人轮廓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镜框的金属细边,柔和地切割着光线,仿佛给整个世界蒙上了一层温柔的旧时光滤镜。

  “……好看。” 我轻声说。

  这声“姐姐好看吗”,隔了多少年?久得像是上辈子,她还没出嫁那会儿的温暖时光。

  

  后来每次对着镜片哈气擦拭,水雾散开,眼前总会恍惚映出那天的夕照,和她嵌在柔光里温暖的笑脸,像一张泛黄的旧照片,带着恒久的暖意。

  

  车重新汇入傍晚的车流。暮色像温柔的纱幔,轻轻笼罩着街道。路灯的光晕一团团亮起,姐姐的侧脸在光影里显得格外柔和,嘴角挂着一丝恬静的弧度。

  猜不透她想什么,只觉得心口那片沉寂已久的角落,好像有粒小小的、温暖的火星子,“噗”地一声轻响,悄悄地重新燃亮了一点光。

  后来,贾艳很少跟我一起走到校门口了。再邀请她上车,她脑袋摇得像拨浪鼓,笑容依旧灿烂:“约朋友啦!” 我知道,她是体贴,不想总麻烦姐姐,哪怕姐姐乐意。

  再后来,姐姐开始和我一起坐公交,或者干脆步行去学校。“忙起来的时候,怕顾不上你。”她这样解释,带着点歉意。

  几天下来,一个人走,脚步也渐渐踏稳了,像学会独自飞翔的小鸟。

  贾艳照旧跟我说话,作业本会自然地推过来分享,笔记也大方地借我抄。这点不掺假的暖意,竟像根轻盈的羽毛,轻轻搔在心尖上,漾开一圈陌生却舒服的酥麻。

  知道不该多想。可那感觉太轻,太柔,像初春落在掌心的第一片雪花,没等看清晶莹的纹路,就化成了沁凉的水……

  

  期末最后一科考完,天早已黑透。我沿着河岸慢慢晃荡,一屁股坐在冰凉的石凳上。寒气丝丝缕缕地透过校裤。河风拂在脸上,带着水汽的凉意。路灯把我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像个安静的伙伴。

  明明一切都挺好——姐姐在身边守着,老师很和善,同学也友好……可心里那点淡淡的、湿漉漉的沉郁,怎么就散不干净呢?

  “小川?” 一个温柔的声音从背后切进来,带着熟悉的暖意,像夜风中的一盏灯。

  扭头。姐姐裹着条杏色的厚围巾,站在路灯暖暖的光晕里,呵出的白气刚冒头就被夜风温柔地吹散了。

  “姐姐下班了?”

  我撑着有点发僵的腿站起来,书包带子深深勒进肩膀。她明明可以打电话,却还是寻来了。

  “快回家!外面好冷!”她伸手要接我的书包,指尖碰到我冻得有点冰凉的手背,“呀,手这么凉!”声音里是实实在在的心疼。

  我踩着她被路灯拉长的影子,安静地跟在后头。那些盘踞在心底、湿漉漉沉甸甸的东西,不知什么时候,又被这冬夜的脚步,一点一点踏碎了。

  *****

  第五章

  天刚擦亮,晨光像一条淡白的丝线,悄悄从窗帘缝隙里钻进来,柔柔地铺在地板上。屋里很安静,只有角落里的冰箱发出低沉的“嗡——嗡——”声,像在沉睡中呼吸。

  姐姐照例把温热的早饭轻轻扣在桌上,门锁“咔哒”一声轻响,人就没影了。自从我学会一个人拖着影子去学校,她就一直这样行色匆匆。

  摊开作业本,笔尖在纸上摩擦,“沙沙”声像细雨落在树叶上。

  写累了,抬起酸涩的眼皮。那道光斑已经爬到了沙发脚边,无数灰尘在光柱里浮沉,像在无声地舞蹈。窗外脚步声、自行车铃铛、模糊的谈笑,隔着一层冰冷的玻璃,飘进来又散了。

  我知道,不到日头晒得人发慌,她回不来。

  鬼使神差地,我拉开电视柜底下那个积满厚灰的抽屉。“哗啦”,陈年的灰尘猛地炸开,在光柱里疯狂跳舞。

  里面躺着本《想念地坛》,书脊都磨秃了皮。还有几张她的照片,穿着不太合身的白色婚纱,笑容像画上去的,又僵又假。角落里,一个白色小药瓶刺进眼里——“地西泮”。说明书上密密麻麻的蚂蚁小字,最后挤着“有助睡眠”四个模糊的字。

  心口猛地一跳。我飞快地把瓶子攥进汗湿的手心,塞进裤兜深处。这东西,用得着。却没细想它为什么会在那,像一道被遗忘的印记。

  

  刚放假那几天,我把自己焊死在书桌前,硬是把寒假作业全“糊”完了——基本靠抄。没敢问她啥时候放假,像是在等待一个模糊的答案。

  “姐姐……” 中午,我低头扒着碗里的饭粒,喉咙有些发紧,“今年……回老家过年吗?” 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空气。

  自从她结婚,就再没回老家过年了。

  我悄悄看着她,筷子尖无意识地戳着碗底变凉的米粒。怕她说“不回”。要她真不回,我也不回。反正那顿名为“团圆”的年夜饭,在哪里咽,滋味都差不多。

  她低着头,碗里的饭一口没动,目光定在油亮的桌面上,像是凝固了。

  “回去。” 过了半晌,她抬起头,嘴角努力扯出一个安抚的弧度,声音里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疲惫,却也有一丝久违的松动,“以后都回。”

  

  姐姐公司刚放假,我们到了县城就挤上了回村的旧面包车。暮色像灰蓝的纱幔,轻轻笼罩住起伏的山梁。冷风卷着光秃秃的树枝,轻轻拍打着蒙尘的车窗。车子摇摇晃晃,终于驶入村口熟悉的泥泞里。

  姐姐牵着我冰凉的手跳下车。妈妈那双粗糙的手立刻抚上我的脸颊:“小川瘦了!”像在姐姐心上划了一下。我喉咙一哽:“姐姐……有天天做饭!” 声音干涩。

  她没再说什么,接过姐姐手里沉甸甸的大包小包,塑料袋窸窸窣窣蹭过我胳膊。姐姐嘴角弯了弯,那笑容在凛冽的寒风里竟显得格外柔和,她伸手,仔细替我正了正皱巴巴的衣领。

  进了屋,昏黄的灯光下,妈妈才注意到我鼻梁上的眼镜。我刚张嘴——

  “妈,小川近视了。” 姐姐截断话头,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维护。

  “听人说越戴越看不见……” 妈妈立马接茬。

  姐姐眼皮都没抬,语气是少有的干脆利落:“看不清就得戴,不碍事的。” 不等妈再开口,她推着妈往烟雾缭绕的灶房走,“烧火去!” 又轻轻推了我一把,“自己收拾下床” 那语气,像是在老家才有的、带着点熟稔的自然。

  灶房里传来柴刀剁骨头的沉闷钝响。我瘫坐在冰冷的床沿,骨头里透着乏,心里却奇异地感到一丝安稳——在这里,姐姐紧绷的弦似乎松了些。

  夜里,姐姐抱着厚实的被子挤进来。“盖好点!老家可没有空调。”她俯身,几缕带着寒气的发丝拂过我鼻尖,痒痒的。两床厚棉被隔在中间,她在枕头上轻轻笑起来,声音在黑暗里显得格外放松:“记不记得?小时候……嗯,有次晚上害怕,钻进我被窝……像个小暖炉似的……”

  “哪有,瞎说……” 我像只受惊的蜗牛,猛地往温暖的被子里缩,嘴角却不自觉地上扬。这一刻,那个在城里永远行色匆匆、眉头微蹙的姐姐,仿佛回来了。

  过年那几天,除了叔叔婶婶像闷葫芦,别的亲戚的嘴像开了闸的洪水:

  “咋离了?男人不行?”“孩子呢?没带回来?狠心!”“这些年忙啥呢?”“还不找下家?舅妈给你相看一个!”

  尤其舅妈那大嗓门,震得屋顶陈年的灰簌簌往下掉。实在听不下去,心口像塞满了雪,我“哎哟”一声蹲在门外的雪地上:“姐姐!我摔了!”

  姐姐循着我的声音快步跑出来,带着风,看见我在地上脸色骤然一变:“摔哪了?姐姐看看!” 声音里是真切的紧张。

  “没……” 我臊得慌,“我……我就是听不得他们那样说你……”

  “小川!” 她声音很小,作势要拧我耳朵,眼底却闪过一丝带着点嗔怪的亮光,转身作势要回屋。

  “姐姐!别回去行不?” 我一把死死拽住她单薄的袖子。

  “笨蛋,” 她掰开我冰冷的手指,脸上不再是城里那种硬邦邦的面具笑,而是带着点无奈的真实,“姐姐没事的。” 她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背,像小时候哄我一样,最终还是转身,但步伐似乎没那么沉重了。我知道,她是怕被人戳脊梁骨,说我们家没规矩。这破村子,面子比命金贵。

  我明白她这些年为啥不回来了。

  那几天,她脸上的笑容虽然仍像一层浆糊糊着,但偶尔会卸下,露出底下真实的疲惫或一闪而过的轻松。直到我快被这混杂的气氛憋得喘不过气,刚熬到初五,天还没亮透,我们就跟着返城的人流,回到了S市那个相对安静的地方。

  

  开学了。黄昏的教室像口炖着甜腻胶水的锅,珍珠奶茶的香气黏糊糊地飘着。我趴在结满冰花似的白霜的窗玻璃上,看外面模糊的人影追逐打闹。电脑音响播放着听不懂的歌,鼓点轻轻敲击着空气。

  真想来场老家那样的大雪啊。把所有人都冻成冰雕,把一切都覆盖在纯净的寂静里。

  他们热火朝天地聊漫展、新游戏。我低头,指甲一遍遍抠着校服拉链。转来这么久了,我像个生锈的螺丝,拧不进这台热闹的机器。

  沉默或许最省心。

  贾艳递过小纸条:周末密室?游乐园?

  我都捂着肚子推了。那些人里我就只认识她。还有口袋里那几张薄薄的钞票,也实在张不开嘴问那个永远在奔波的姐姐要。

  推了几次,她就不再递纸条了。只是偶尔,一个独立包装的小面包或者几颗奶糖,会悄无声息地滑到我冰冷的桌角。

  

  是我自己砌了这堵墙。是我自己赖在过去的阴影里。他们伸过来的手,都被我一根根,冰冷地掰开了。

  

  姐姐也像上了永不停歇的发条。餐桌上,粉红色的便利贴排起了长队:

  “牛奶,记得热一下”

  “钥匙在消防箱后面”

  “早饭钱在左边抽屉”

  “午饭钱,外面吃,挑干净点的店”

  “中午给你点外卖,到了给你电话”

  ……

  纸条常被残留咖啡渍的杯底洇出一圈淡褐的污渍,笔画的那个小小的微笑嘴角,被水汽晕染得模糊不清,最终成了下垂的、带着点无奈的弧线。清晨的光爬到她的梳妆台,照亮那些东倒西歪的瓶瓶罐罐。我帮她小心翼翼地码齐过,她皱着眉头,声音带着没睡醒的沙哑:“乖,别动姐姐东西,乱了找不着更费时间。”

  偶尔我起得格外早,能撞见她高跟鞋“笃、笃、笃”急促地敲着地板,像紧凑的鼓点,彻底盖过我那句蚊子哼哼似的“路上小心”。门“砰”地一声关上,带起的气流像一阵冷风,把桌上散落的零钱和那些写着关心却冰冷的便利贴扫落在地。

  我鼓起勇气说过:“姐姐,别那么拼,歇歇吧。”

  她头也不抬,手指在手机屏幕上飞快滑动,声音疲惫却温和:“要挣钱的呀,停不下来。” 这句话像刻在骨子里的烙印,我也就再没提起。

  其实我想说:姐姐,和我说说话吧,我一个人待着,不知道为什么好累好累。可话到嘴边,看着她眼底浓重的青黑,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她只是姐姐,不是妈妈。而和妈妈通电话,那点稀薄的话头,总会在某个节点突然栽进学习里,我宁愿一个人闷着。

  

  晚上她回来,灶台乒乒乓乓一阵急促的声响,弄好的饭菜冒着腾腾热气,她自己却不动几筷子,声音带着倦意:“公司吃过了。” 有时候干脆一个电话甩过来,声音淹没在背景的嘈杂里,却不忘叮嘱:“自己出去吃点好的,别吃泡面。姐姐可能很晚才回来。”

  “我那瓶药……看见没?” 有回她在抽屉里毫无章法地乱翻,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焦躁和疲惫。应该是那瓶“地西泮”。我没吭声。药在我枕头底下,瓶子已经空了大半。不想让她知道我整夜整夜睁着眼。她那么累,我只是上学凭什么失眠?

  我鼓起勇气,声音干涩:“饭……我在学校吃,不用姐姐操心打电话了。” 想松开一根紧绷的弦。

  她没多问,眼神都没抬一下,从钱包里抽出几张红绿相间的票子,轻轻递过来,动作熟练得像完成一个既定的程序。

  

  正午的食堂,飘着饭菜的混合气息。我蹲在操场边那棵虬枝盘结的老树下,啃着冰冷的面包。蚂蚁排着细长的队,沉默地将我掉落的碎屑拖向树根深处。班主任路过,脚步顿了一下,目光扫过我——大概没见过宁肯蹲着看蚂蚁也不进喧嚣食堂的孩子。

  傍晚,教室空了。写完最后一个字,我掏出裤兜里焐热了的钱。一张五十块,布达拉宫在昏暗的暮色里泛着沉静的光。能买不少热乎的饭菜——如果她能在家,一起吃的话。

  那颗老树上的花落尽时,我的校服口袋塞满了零钱。二十五块买顿味同嚼蜡的晚饭。剩下的二十五块,买下这死水一样的、无边无际的寂静,却买不回老家夜里,她在我枕边那声带着困意的、温柔的轻笑。

  *****

  第六章

  周末屋里依旧死寂,桌上,几张零钱湿漉漉地贴着桌面,旁边是半杯牛奶,杯沿糊着半个模糊的唇印。我捏起钱,纸币边缘还洇着她指尖的水渍。下楼,买包子,开门。钥匙捅进锁孔,“咔哒”一声,格外脆响。

  中午,电话还是响了。“自己吃,姐不回了,晚上也是。吃了早点睡。”声音干得像枯叶。周末的例牌菜。我“嗯”了一声,挂了。我想不明白她为什么一点空闲的时间也没有。

  

  晚上灶台冷得像口井。许多次,我煮好饭等,等到眼皮打架栽进梦里,她还没回。第二天早上,那半杯牛奶,算是她回来过的证明。我们的话,也只剩下“吃了没”“早点睡”这样干瘪的碎屑。

  我蜷在沙发里,手机屏幕的光刺着眼。突然,“咔啦…咔啦…”钥匙在锁眼里搅动,像在锯铁皮。凌晨一点二十分。

  门“哐!”一声砸在墙上!姐姐像袋软泥摔进来,外套挂半边,手死死攥着包带。抬起眼,瞳孔涣散得没有焦点,喉咙里滚出几声古怪的“嗬嗬”:

  “哟…小川…没睡啊?”舌头裹着厚厚的酒精,“等姐姐?真…真乖…”

  我像被钉在原地,她从不喝酒的。老家敬酒,也只是沾沾唇。

  上前想扶,被她无力地挥开。

  “不用!我没…没醉!”话音没落,人已沿着门框滑坐到地上。

  “姐姐!”

  连拖带抱地弄到沙发,倒了杯温水递过去。

  “小川…困了…回房间睡觉” 她头无力地垂着,水也没碰。半扶半抱地把她挪进她房间,在床头放了杯水,“有事叫我…”我退出去,轻轻带上门。后背抵着冰凉的门板,冷汗无声地浸透了衬衣。

  凌晨三点十七分,塑料瓶噼里啪啦砸在瓷砖上的声音把我从浅眠中拽了出来,我猛地坐起身,听见卫生间传来压抑的干呕声。

  推开门,顶灯惨白的光倾泻而下。姐姐像坏掉的人偶般岔开腿坐在地上,呕吐物从马桶边缘一直溅到她的脚上。我刚整理好的各种瓶子东倒西歪倒在地上,沐浴露洗发液的味道混着胃酸的气味呛得人想流泪。

  “姐姐…”我踩到一滩滑腻的东西,差点跪倒在她面前。她正用发红的手指抠扯牛仔裤纽扣。

  “尿…尿尿…”她含混地嘟囔,突然抓住我的手腕,死使劲往她裤链上按!我触电般缩回手!反应过来时,晚了。淡黄的液体已经顺着她屁股淌下,在她坐的地上积了一小滩。

  我的手悬在半空。

  “姐姐,我去帮你拿衣服…”我刚要起身,她又一次猛地抓住我的手腕。

  “你帮?”她突然古怪地笑起来,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你来了…我连女儿都见不着了…你还能帮什么!”

  “知道今天她在电话里说什么吗?”指甲深深掐进我皮肉,“她说…‘阿姨,爸爸说你养你的弟弟就够了’…”手胡乱地拍在我脸上,“听见没?我女儿叫我阿姨!”

  姐姐离婚的事情我知道,但关于孩子的部分,她从未提起过。我僵在原地,无法呼吸。

  她眼泪汹涌而出,却还在喃喃自语。

  “要不是收留你…我…我或许还能争取看看她…” 脑袋无力地垂下去,“那混蛋律师说…‘你连弟弟都顾不好’…法官就信了…”

  她猛地抓住我肩膀,浓重的酒气扑面而来:“你吃我点的外卖…花我的钱…知道我为什么吐血加班吗?” 声音陡然拔高,像裂帛,“就为那点卖命的钱!”

  转瞬又低下去,梦呓般:“她那么小…肯定以为妈妈不要她了…”

  我一直以为,我的生活费是妈妈给过她的。原来全是她熬干心力换来的……

  “滚开!” 她突然发力把我推开,“你们都滚!” 她拿起地上的瓶子乱砸,“我就不该…不该同意你和妈…”

  这些话像生锈的刀慢慢旋进我的太阳穴。我跌跌撞撞退到走廊,脊背“咚”地撞上走廊墙壁,才发觉全身都在抑制不住地颤抖。

  “我不失败吗?嗯?自己孩子都不要…还装什么姐姐…” 她在里面苦笑着,“连顿像样的饭…都弄不了…”

  我蹲下去,眼泪无声地砸在膝盖上,洇开深色的圆点。牙死死咬进手背,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喉间却翻涌着浓重的血味。

  七个多月前,也是这条走廊。她开门领我进来,房子里飘来一丝清甜的花香。

  现在,那点香,早已被弥漫的香水味吞噬殆尽。

  这个为我撑了这么久伞的人,自己早已浑身湿透。而我,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被生活的泥沼一点点吞没。

  她说得对。要不是我硬挤进来,她还能抓住作为母亲的最后一缕希望。那些冰箱上的便签、桌上的零钱…每一张,都曾是压在她肩头无声的重量。

  她曾站在楼下说:“以后那儿就是你家。”

  现在我才明白,我偷走了本该属于另一个孩子的家。

  感觉又跌回了一中那个阴冷的烂泥塘。哦,从来就没真正爬出来过。这次姐姐就在身边,却像隔着一层无法融化的冻土。

  不知过了多久,双腿麻木得失去知觉。我撑着冰凉的墙壁站起来,挪到她房间打开衣柜,找出干净的衣裤。

  她整个人蜷缩起来,额头抵着马桶底座好像睡着了。

  再次看见她这副模样,刚止住的泪水又无声滑落。默默地收拾好东倒西歪的瓶子,清理掉地上的污秽。

  我把她的衬衫脱下,那也是我第一次看见她小腹上的疤痕,在解开内衣扣前我打算再最后一次叫她。她要是还不醒我就只能帮她洗澡换衣服了,再这样下去她会生病的,刚才已经耽误太多时间了。

  “姐姐…醒醒…”

  她眼皮颤了颤,茫然睁开:“小川…姐姐…怎么了?” 声音虚弱而困惑,带着宿醉的迷茫。

  “洗个澡吧…以后别这么喝了。” 说完,我出去倒了杯温水。看她勉强喝下去,揉着太阳穴,眼神似乎清明了一些,我才默默转身回房。睁着眼睛,直到天色泛白。那些酒后的话,句句剜心。

  窗外,城市的灯光依然明亮,而在那个小小的浴室里,我第一次感觉真正认识了这位既熟悉又陌生的姐姐。她不是冷漠的工作机器,只是个被生活撕咬得遍体鳞伤、还在硬撑的母亲,一个刚刚失去了女儿探视权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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