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听到对方说，我爱你。

长崎爽世睁着眼睛看着千早爱音，她紧闭的嘴没有一丝缝隙，枯槁的手掌抚摸上了对方满是皱纹的干巴巴的脸。

与世隔绝的寂静的雪地里，她抱着对方被风吹得发凉的身体眼睛里蓄满了水，她突然很想要去看一看那条结了冰的河，那个据说埋着两个人死去的狗的河。

长崎爽世浑浑噩噩地醒来，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睡了过去，只是被那寒风之中独留一人的孤独袭击，让她难以再支撑着那具身体继续独行。眨了眨眼睛，发现视力好像突然变好了一些，周围温度也没有那么寒冷，这种巨大的变化让她很快就清醒了过来，眼前的景象不再是白茫茫的荒原与落雪，干净而温暖的阳光从一边打了过来，长崎爽世直起了身子，才发现她刚刚是靠在一个人的肩膀上。

转过头，她看到了那双灰色的眼眸，是她熟悉的模样，只不过看上去年轻了许多。

不只是许多，是很多。她不安地半张着嘴用手抚摸上了那张脸，依旧是苍老的面孔，但是没有之前那样干瘪，也没有那么了无生气，千早爱音就看着她笑，也不管她的手脸上捏来捏去，只是小声地问：“是不是睡醒了？”

长崎爽世点了点头，直愣愣地看着那人嘴角若隐若现的一对虎牙，然后扭头看向窗外正在倒退的风景，才回过神来，原来她们在一辆大巴车上。

车上一个人都没有，只有她们两个依偎着坐在一起。终于冷静下来以后，长崎爽世才有一种确实是变年轻了的感觉，膝盖不疼了，胳膊能抬起来了，连呼吸的时候都没有那种沉重的重压感，她打量着千早爱音的脸，没错是年轻了，可她们依旧很老。

两个人穿着柔软的棉质外套和皮鞋，怀里有一根拐杖，长崎爽世默默地看着窗外的树与花变成模糊的色彩不断倒退着，阳光渐渐变得更浅，有了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你都问了一路了，去找那条河啊。”

长崎爽世不知道是要去找什么河，只是静静靠在千早爱音的肩膀上等待着时间流逝。车子开得很慢，老旧的大巴车上面的设备都已经褪色了，她的腿边是一个很大的行李箱，边角包裹着的皮料都磨坏了。

千早爱音的手被她握在掌心里，是温热的，不似之前那透骨的寒冷，没有肆虐的北风与难捱的低温，她们连身子骨都硬朗了许多，眼皮不再因为太过老朽而感到沉重，这是一种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感觉。长崎爽世用舌头抵着自己的上颚，原本干哑的喉咙都舒适了很多，心想，或许不用一直喝粥了。

当这个巨大的劲头过去之后，长崎爽世才突然意识到她握着的是谁的手，这种从心底猛然涌起的思绪卡在了胸腔里让她差点没能缓过来，沉默地坐在被阳光照着的位置，低下了头，她不想让千早爱音看见她此时的模样。

长崎爽世又重新躺了回去，枕着身边人的肩膀，慢慢举起了自己的手臂，将手掌贴在千早爱音的胸膛上，感受着隔着一层衣服能够摸到的明显鼓动的、跳动的心脏。长崎爽世蹭了蹭自己花白的头发，让眼泪顺着脸侧流了下去，不让任何人看见。

长崎爽世想，这样真好。

千早爱音好像能够及时感知到她情绪上的变化，低下头来凑到了她的耳边，“怎么了？”

长崎爽世挤了挤自己湿润的眼睛，用一系列小动作掩饰略红的眼眶才回了一句，“没什么。”

她不知道现在她们这是在哪里，也不知道现在这个身体究竟是多少岁数了。与世隔绝的时间里并没有任何能够让长崎爽世接触到周围环境的东西，时间和年代无从度量，她们晚年的那最后一段时光像是无人知晓也无人过问，生的时候没人知道，死的时候也没人知道。坐在这辆颠簸的巴士上，眯着眼睛能够看到车头前面那个握着方向盘的司机背影时她才终于明白，原来她与千早爱音并不是世界上最后活着的人了。

一瞬间她感觉到了一种荒谬感，这种感觉一直萦绕在心头久久不曾消散。她眯着眼睛压制下这种陌生的心绪，但是长崎爽世又觉得她没有必要去隐瞒这些不满，于是她伸出手扣住了身边人的下巴，将脸转了过来直视着对方。千早爱音小声叫了一声，被汽车持续不断的引擎声给压了下去。长崎爽世望进那双总是那么亮闪闪的眼睛，过于靠近的距离让她能够看清千早爱音老去后眼睛虹膜的颜色开始晕散，里面的灰色早就混成一团了。她从嗓子里挤出了几个声音，千早爱音有些大声地问她说了些什么，说她听不见，让她大点声说。

长崎爽世没有再去重复，毕竟她觉得老年人听力不好不是什么会让人意外的事情。其实她问的是千早爱音为什么要带她走，这是要带她去哪里。即使自己的指甲在对方的下颌骨边缘留下了一道痕迹，千早爱音也没有将她推开，只是拿干枯的手揉了一把，然后用带有安稳性质的口吻说，“我们要搬家了。”

说完，千早爱音便从肩上挎着的布包里拿出了一瓶水和几片药，把那几粒放在手心里数了数，和水一起递给她：“你不记得了那就先吃药吧。”

长崎爽世盯着对方手掌里躺着的药片，抬起头：“我没有病，不要吃药。”

眼前的人先是把药片塞在她的手里，然后歪着头，笑了笑。“这是糖，你吃吧。”

“我看起来有这么好骗吗？”说话不会再跟之前那样让喉咙跟火烧了一样疼，长崎爽世比以前更愿意开口了。但这并不代表她是个话很多的人，只是这种禁锢着身体器官的枷锁被打开后，便总是蠢蠢欲动着打算干些什么，即使她现在依旧老得脸皮起皱，老得嗓音嘶哑，老得关节疏松。

她很生气千早爱音的态度，这种不把她当正常人看的态度，长崎爽世清楚知道她没有病，更不是需要用谎言去欺骗才会吃药的性子。被如此对待让长崎爽世觉得被冒犯被羞辱，她将水瓶丢在了地上，用眼角余光看到了前面的司机回过身朝她们这里望了一眼，而千早爱音还一直保持着举着药片的姿势。

她明白自己这股气莫名其妙，可是长崎爽世并不打算去掩盖着这样的情绪。她一睁眼就是要死不死的模样，坐不起来也走不动路，漫天的大雪里只有两个枯槁的快要咽气的老人。她不想再回到那个时候，也不想再目睹着千早爱音，这个唯一在她身边陪伴到死的人，缓缓闭上眼睛。

而那人此时此刻正举着药让她吃，并且还骗她这是糖，这不能不让她多想，她会不会已经老得无法思考问题，她会不会在下一秒就变得什么都不认得了。

思绪进行到这里，长崎爽世才意识到，原本的她本来就什么都不记得，寥寥的一段记忆里只有千早爱音。

长崎爽世无声跟千早爱音冷战。她觉得自己现在是一条可怜虫，她想要走却不能不给千早爱音留一条后路，或者说是给自己留一条后路，因为她没有地方可以撒手而去，也不认识这个世界上除了千早爱音以外的任何一个人。这个世界对于她来说是陌生的，是毫无印象的，即使是耍脾气都要控制着，不然真的无路可走。

午后的阳光将肩膀晒得有些热，长崎爽世看着从鬓角垂下来的白发被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千早爱音还坐在她的身边，手指挣扎着向自己这边移动，伸出来又缩回去的，似乎想要牵起她放在膝盖上的手。最后长崎爽世不耐烦了，主动去牵起了那只手，放在两个人贴着的膝盖上，默默不语。

千早爱音在她们牵在一起后整个人活泼了起来，虽然说“活泼”这个词并不适合满头白发腿脚不灵的老婆婆，又开始唠唠叨叨地跟着她搭话。

长崎爽世想要知道些东西，眼下的情景不再是那窄小逼仄的木头房子，没有让人喘不过气来的身体状况，更没有荒无人烟的旷野，阳光是这样的舒适。她们互相靠着坐在空荡荡的车厢里，她问一句对方答一句，一点都没有不耐烦的感觉。千早爱音似乎是很享受跟她这样没话找话聊的过程，长崎爽世侧着脸过去想要看着身边的人，她的颧骨贴着对方的长发上，眼睛里是那双透着光的灰色的瞳孔。

好像从一开始就是这样，她单方面地闹别扭，再被对方单方面地和好，落在地上的水瓶又滚了回来，千早爱音弯下腰去捡，随后就自顾自地开始说起了话。

千早爱音说，这是一辆租来的大巴车，因为目的地太偏僻，如果不是专门联系人是不会有人开车进来的。长崎爽世看着千早爱音发亮的眼睛，莫名还挺好看，当两个人都不那么那么老了以后，她能从对方的面孔中看出千早爱音年轻时候的模样，阳光的、英气的、可爱的，这样的一个人不应该跟她在一起，至少在长崎爽世仅有的认知中，她们并不合适。

车子停在了一个空地上，司机回过头来说，“已经走得太远了，不走了，就到这里吧。”

千早爱音听闻后对着前面笑了笑，然后从地上将她们的行李箱拿了起来，下车前对着车厢尾部喊了一声，长崎爽世才发现后面还有一只狗。

她很吃惊，两个人肩并肩站在空地上看着巴士走远了，狗在一边摇着尾巴，天边是还未落下去的太阳，长崎爽世望着茫茫一片开阔的土地，一瞬间她又觉得内心空旷。

她的身边还是只有千早爱音一个人，不过比起之前多了一条狗，她低头看着这条说不清是什么品种的动物，突然回忆起在那颗树下面的时候，身边的千早爱音告诉她，她们曾经有过一条狗。

长崎爽世不知道她该不该摸一摸这个所谓的她们的宠物，这只也很老了，老得像是她们一样，毛色暗淡皮肤松弛，站着的时候都很懒散，她的手里牵着千早爱音的手指，两人一狗就在泥路上走着，顺着太阳落山的地方前进。

她不喜欢这种地方，可是她却只能跟着对方走，一直走一直走，似乎要把这一条路走到尽头，走到脚下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踩的地步。那只狗贴着长崎爽世的小腿，耳边是它粗粗的喘息的声音，她们走一会儿就要歇一会儿，千早爱音说因为它走不动了，小爱太老了。

可是听到这话长崎爽世却有点不太高兴，她想，你为什么不觉得我太老，我走不动了呢。

但是这些话她没能说出来，她吝啬于跟千早爱音分享她的任何情绪，不论是高兴还是怀疑，生气还是质问，好像本性里的自己并不愿意跟对方扯上任何关系，然而她们就像是一根线上的两只蚂蚱，谁都离不了谁。

茫茫人世到如今她眼里能看到的只有千早爱音，她不知道她该去哪里又或者她是谁，在这之前她只知道千早爱音的名字，现在即使多了一只叫小爱的狗，但说到底这两个也没什么不同。

在太阳落山之前，长崎爽世看到了远处山坡上的一棵树，那棵树很大很大，大的她们站在很远很远的地方都能看见，阳光成为了金红的色泽，天边逐渐过渡成了紫红的光晕，那棵树成为了黑色的标志，长崎爽世怔怔地望着那地标一样的图案才终于意识到，她们这是在哪里。

在脑子里得到答案的一瞬间，长崎爽世便丢下了人转身就跑，她这个身体现在跟原来那具半死不活的不一样，她能跑，能跳，虽然很吃力，但相比起来简直就是天壤之别。身后是狗叫声与千早爱音呼唤她的声音，可是长崎爽世根本没有回头，她手里拄着拐杖在跑，她害怕，她恐慌，一想到之前所经历的一切她就完全不能接受，长崎爽世在期待着，期待着，离开了这里，那么之后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她不会躺在老旧的木屋里直不起腰来，不会吃一个柿子都要将其含化，不会陪伴着一个每晚睡觉都在喘息咳嗽的老婆婆，也不会在漫天大雪的时候抱着一具渐渐冰凉的身体在树下，望着远处结冰的河。

长崎爽世想要逃离这个地方，去哪儿都可以，只要没有千早爱音，哪里她都可以接受。

然而在曾经被她甩在身后追不上来还摔了一跤的千早爱音却很快就在后面抓住了她的手臂，长崎爽世感觉到了对方的怒气，但并非是那种很外放的暴怒，反而是一种习惯了之后的无可奈何，千早爱音站在她身边喘着气，后面那只叫小爱的狗也紧随其后，她睁着眼睛看着对方干瘪的嘴唇上下碰着，问她为什么要跑。

“我不想来这里。”

“可这就是你要来的地方！”

这是千早爱音第一次冲着她大声喊，长崎爽世当时就愣住了。她看着眼前这个老人紧紧地攥住她的手腕，然后粗喘着浑浊的气，把她拉扯到小路的一边说。

“爽世！你不能每一次都这样！你做的决定我陪你来做，是你要到无人知晓的地方度过余生，是你让我放弃一切陪你来这里！你不能临到头就反悔！我们是一起的！”

“不是的，我们不是一起的。”

长崎爽世想，她们是单独的个体，是不同的人，她的记忆里根本就没有几天，而这几天里都被千早爱音单方面的填充着，根本就没有询问过她的意见。记忆里那个枯槁到丑陋的老人用模糊不清的嗓音告诉她，说她们是爱人的那一刻，长崎爽世就感觉到了天旋地转。

不该是这样的，至少对于她来说，不该是这样的。

她从来没有想过要到这种无人知晓的地方度过余生，也没想过要千早爱音抛下一切来陪她离去，长崎爽世望着天在想，这些话是她什么时候说的，而这些事情又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只是当她看着千早爱音的这张脸，布满皱纹却没有当初那么枯槁的脸时，是真的很震惊她们之间的关系居然要用“爱人”来定义。她低下头注视着自己干巴巴的手掌，比之前有力，比曾经有活力，至少包裹着骨骼的皮肤还有最后一丝弹性。

千早爱音听到了这样的回复直接就愣在了原地，满脸不可置信的表情，先是微妙地看着她，随后挤出了一个颇为难看的笑容，在犬吠声中她们站在夕阳下拥抱，而长崎爽世的鼻腔里全是一种衰老过后的人类皮肤上会散发的味道。

千早爱音的嘴唇贴着她的耳朵说，“不，爽世，你说的，你说我们是一起的。”

可是长崎爽世的记忆里并没有这一段，她回想着她们在冰天雪地里的那几个月，她确定她从来没有说过这些话。

两个人走在路上，千早爱音坚决地要牵着她的手，而长崎爽世认为手牵手很奇怪便拒绝了。但是身边的这个人从来都非常固执，从过去的大雨里非要在凌晨起床去摘最后一颗柿子的时候她便明白，对于这个人做下来的决定最好还是不要想着反驳。

毕竟反驳没有什么用，还不如沉默。

她们走在这片荒原之上，杂草丛生又荒无人烟，千早爱音问她想要在哪里住，长崎爽世看着那颗挺立在土地上唯一的一棵树，伸出了一只手指指向了树冠说，就在那个附近吧。

她明明是想要摆脱的，至少是摆脱那个结局，可是在被千早爱音牵在手里的时候她又不那么认为了，她想要重回当初苟延残喘的那段时光，回到那个她们因为衰老而腐朽，因为腐朽而湮灭的暮年时光。

可如果回去了她要干什么呢？长崎爽世不知道，或许她会跟千早爱音说你的晚年很凄凉，又或者说带着这个人离开那个远离尘世喧嚣的地方，然而当她看着不远处的那棵树和早已废弃的木屋的时候才察觉到，大概很多事情本身就是注定了的。

她们收拾了这个屋子，千早爱音包下了所有的事情，对方只是让她坐在一边休息就可以了，于是长崎爽世便从行李箱里开始翻找起了两个人的用品，箱子很大，大到里面几乎是装满了所有的东西，在挑挑拣拣中长崎爽世看到了一本台历，她拿在手上盯着上面女人的印刷照片才会想起在刚刚睁眼的那段时间里，她看到的那一本台历就是这个。

没有那么破旧，纸张也没有泛黄，她翻开了第一页发现了上面的时间。

“千早爱音！”长崎爽世冲着门外叫着千早爱音的名字，在一边搬着模板的人听到后回过头来望着她并发出了疑问的声音，而她看了看手上的台历又看了看那人变得舒缓了许多的面孔，原本压制在心头许久许久的问题终于破口而出。

“我们今年，多少岁了？”

千早爱音像是很习惯她这样的问题，一只手支撑在外面的砖墙上，一只手提着木板回答她。

长崎爽世在嘴里默默咀嚼着这个数字，等她想明白的时候千早爱音已经走过来牵起了她的手，然后她们站在被收拾妥当的木屋里，望着外面漫天的繁星交换了长崎爽世醒来后的第一个吻。

这个吻很平淡，没有激情也不够热烈，它像是印在两个人生命中的一种习惯，平淡如水，没有丝毫的波澜，可是长崎爽世却无法说它不好，即使千早爱音的牙刮着她的舌头，即使千早爱音的刘海磨蹭着她的鼻头，她也无法说不好。

其实长崎爽世已经想明白了这一切发生的事情，可是心里还是有一种急于证明的心态在催促着她。

她们并肩躺在床头，长崎爽世望着被千早爱音抬进里屋的那个炉子，说：“我以前有没有说过，炉子坏掉的那个冬天，你就死了。”

千早爱音被她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弄得摸不清情况，但是居然没有因为这么一句明显很冒犯的话而生气。“是吗，那我死了的时候你还活着吗？”

“应该还是活着的吧。”

“我死在了哪里？家里吗？”

“没，你死在了树底下。”

长崎爽世从床上坐了起来，她指着窗外那颗大树的方向告诉千早爱音，“你会在那颗树下闭上眼睛。”

对方先是对着她眨了眨眼睛，然后也坐了起来往外张望着。漆黑一片的天空下并看不见什么东西，然而千早爱音却没再纠结她的“长眠之地”，反而是转过身帮她把被子盖好，两个人又重新躺在了床上。

“我死了，那你在哪儿？”

“我在你身边。”

“那就好。”

千早爱音伸出手摸着她的脖子，然后两个人在厚实的被子里拥抱着，她们亲密到能够呼吸着对方的呼吸，感受着对方的体温。几乎在一瞬间，长崎爽世清晰地捕捉到千早爱音身体散发出来的不安的情绪，这个老人紧紧地抱着她的身体，似乎两具苍老的身体在交换着彼此心中的颓然。她听见了千早爱音沙哑的嗓音徘徊在耳边，一声一声的，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里面夹着沉重的感情，沉重到长崎爽世的心也跟着急速地下坠，然后砸在了地面上留下了十分深厚的痕迹。

“……我死了，你可怎么办啊。”

或许是在最开始的那段时间里，长崎爽世已经经历过那种孤独的时光，所以在和千早爱音两个人的生活中并没有觉得有任何的不适。千早爱音在小木屋的前面刨了一小块的地，歪歪扭扭的篱笆都要做好了，长崎爽世才想起来问为什么要做这些。

而千早爱音用沾满了泥土的白手套拍了拍腿，揉揉跟着跳进去的小爱的头，告诉她，“因为这是我们曾经说好的。你说我们会有一片玫瑰花园的，虽然我们离开了原来的房子，但还是可以做些你喜欢的鲜花饼吃。”

在仅有的那些回忆里，几乎每一句对话长崎爽世都记得十分清楚，并非是她故意去记这些东西，而是因为那时候的她们不怎么说话了。千早爱音确实说过有些日子里她们会吃这种鲜花饼。

长崎爽世的舌头舔了舔自己的牙，又舔了舔唇。

千早爱音看着她这副样子笑了出来，然后对着小爱吹了一声口哨，“明天我去镇子上买点花种回来。”

长崎爽世没有见过镇子，唯一一次还是在对方的口中听到的，千早爱音说最近的城镇在十公里以外的地方。她对这个所谓的“十公里”并没有什么概念，只是大致能猜出来很远很远，远到她们两个生活在这里几乎没有人知晓，远到等她们死了的时候身边就只有彼此。

小爱真的是一条很老的狗了。她们两个从废旧的仓库里找到一辆废旧的三轮车，思来想去决定还是不带着这条老狗上路。

千早爱音坐在前面蹬着脚踏板，而长崎爽世就坐在后面望着她们的房子越来越远，小爱跟在轮子的后面跑，张着嘴汪汪叫着，叫声回荡在这片空旷无边的荒野上。然后越来越远越来越远，长崎爽世看着这条狗跑不动了，变成了走，走不动了，停在原地，伸着舌头喘。木头的房子已经变成了一个点，她环视着无边的天空，那棵树还矗立在山坡上，成为了这个地方除了木屋以外唯一立着的东西。

虽说两个人年轻了一些，但到底来讲还是个垂垂老矣的老人，这辆小三轮已经很破旧了，踩起来也费劲得不得了。她跟千早爱音两个人就互相换着踩，但是当她坐在前面握上扶手的时候，千早爱音却从后面跳了下来，跟她说，“你骑着，我走着。”

长崎爽世回头望了过去，能看到千早爱音脖子上流下来的汗，她没去反驳，也没去客套，骑得很慢。

她知道，千早爱音不想让她太累了。

两个人就在荒无人烟的小路上聊着，聊着聊着千早爱音就哼起了歌，长崎爽世听不出来歌词也听不出来什么调子，只是听起来非常的悠扬，很适合这个一眼看不到边界的旷野。

“我们还有多远？”

“不远了。”

“你之前也是这么说的。”

“真的快了，我们再说一会儿话也就到了。”

有人陪伴的情况下时间就过得非常快，至少对于长崎爽世来说，路在你问我答的过程中就渐渐流逝掉了。

她们从清晨出发，一直到下午过后，才看到了有其他的房子立在地平线上，长崎爽世睁大了眼睛看着，这是她第一次即将看到成群的人，不是没有人气，也不是只有千早爱音。两个人把三轮车停在了一家的后花园里，千早爱音牵起了她的手，行走在边陲地带的村庄里。人不多但是也足够了，牛羊在圈里叫着，泥路上奔跑的小孩，人们穿着破旧的衣服，看着她们指指点点，长崎爽世皱了皱眉，在明显表现出厌烦感之前便被千早爱音拉过去安慰着，笑跟她说，“你都这么大了，别生气了。”

千早爱音好像一直都对她的脾气了如指掌。长崎爽世明白她的性子说实话一点都不好，至少在跟千早爱音相处的大部分时候，她自认是任性的，别扭的，为所欲为的。

她不愿意跟一个和她一样老，身上都有腐朽味道的人躺在一起，也不愿意听着对方总是跟她说一些她从来没有记忆的事情，还包括每天那个黏糊糊的吻。她想要逃却无处可去的现状，这些都让长崎爽世心情烦躁，可她又是个聪明人，她知道自己除了千早爱音一无所有，而千早爱音则可以为了她什么都做。

长崎爽世站在原地，看着千早爱音去跟这些村民们交换着东西。她一个人注视着那挺直的瘦削后背，心想，千早爱音原来看起来是这么单薄吗。

她从来不去问，她们两个为什么一定要来这种地方生活，也没有问过那个所谓的“爱人”究竟是被如何定义的。还有那个在最开始的时候被告知的那条河究竟是什么样，她们就这样含含糊糊的过着日子，至少对于长崎爽世来说，是含糊的。

她们回去的时候是第二天，带着许许多多的东西，长崎爽世坐在后面看着千早爱音艰难的踩着三轮车，白色的头发被一根皮筋扎在了后面，汗水顺着脖子的线条流了下来，她撑着脸在后面看着，丝毫没有想要帮忙擦一下的念头。

小路的两边是各种各样的风景，成片成片的野草有膝盖那么高，灌木丛多的望不到头，天空中的云企图与地平线接壤。

千早爱音一边喘着气，一边问她，“喜不喜欢这里？”

长崎爽世想，这有什么喜不喜欢可言呢，她只住过这个地方，只待过这个地方，如果是跟之前那个小镇子比确实是喜欢的。没有泥堆里打滚的孩子，没有脏乱不堪的牛羊，也没有那些看起来忙忙碌碌，但是让人提不起兴趣的村民，她只有千早爱音，外加一条老狗，如果说这么看来，她确实是喜欢的。

玫瑰花种下去之后长得还挺快，千早爱音照顾这些娇嫩的植物倒是很得心应手，然而对方却告诉她其实玫瑰并不娇嫩，而且以前她们的小花园里的玫瑰比现在还要多。

“以前？我们有吗？”

“有啊，你非要种的。当时镇子还不允许私自在自家门口刨地种东西，那一片的社区负责人找了我好几次，还把花拔了。那时候你可生气了，恨不得冲出去拿着拐杖跟人家算账，要不是我拦着你，说不定现在还在当地警察局里蹲着呢。”

长崎爽世听到这种话只是对着对方翻了个白眼，她想象不出来自己拿着拐杖冲人发脾气的模样，因为她觉得这样太过粗鲁了。

不过千早爱音脸上那抹回忆起过往经历的灿烂笑容，在阳光下熠熠发亮。她看着这个陪伴着她到现在的老婆婆，一边弯着腰摆弄着花草，一边逗着旁边蹦蹦跳跳的狗，而夕阳已经垂到了那棵树的树冠上，将一切都照成了橘红的颜色。

长崎爽世突然脱口而出：“我想吃山那头的柿子。”

千早爱音眨了眨眼睛，说：“好，我明天就去给你摘。”

这是长崎爽世头一次说谎。看着头顶上跟柿子一样的颜色，心想，她还是不太适合这里。

一大早千早爱音就起床出门了，要给她去摘山那头的柿子。长崎爽世在千早爱音走了之后，就从床上爬了起来，穿戴整齐，拿走了那根打磨得很趁手的拐杖。出门的时候天刚亮，小爱还趴在狗窝里没有醒过来，长崎爽世站在门口一片玫红色的花前思考着她该去哪里，思来想去，她至少得去看看那条河。

那条在千早爱音死前说过的，在冬天会结冰的河。

长崎爽世思索着，她就看一眼，看一眼就走，看一眼就离开这个荒芜空旷的地方，离开那个没了她就不知道做什么的千早爱音。

一想到这一点，长崎爽世就觉得有种莫名的兴奋，她的谎言从口中说出，而对方全然没有一丝怀疑的信任，令她油然而生一种说不清的情绪。她顺着那颗树的方向走，一直走一直走，走过了那成片的麦子地，走过了低洼的泥路，走到她喘不上气来，依旧没能找到那条河。

天色暗下来，她听到了旷野那头传来千早爱音的呼唤，一声比一声高，嘶哑得呼唤着她的名字。长崎爽世坐在杂草里，闭着嘴一声不吭。

她说不清自己想不想被对方找到，高高的杂草掩盖住了身体，她听着对方的喊声越来越远，而心思也越来越沉。长崎爽世是想要走的，可是她都走到这里了，又不想走了。她的双腿沉重膝盖酸痛，手指抚摸着自己满是褶皱的皮肤，听着风里的虫叫声，眼前的杂草突然被人拨开，千早爱音通红的眼睛看着她，然后挤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

“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说完就从兜里掏出了几颗小柿子放在了她的手里，两个人一站一坐，风从很远的地方吹了过来，把这半人高的杂草吹得起起伏伏。

“不是让你等我吗，我要是找不到你了怎么办？”

长崎爽世觉得千早爱音快要哭出来了。她没说自己要去哪里，也没说自己打算离开，但是她知道对方心里是清楚的。这是一种很难说明白的感觉，像是流淌在血液里的一种默契，她知道千早爱音很生气很难过，但是没法对她发脾气一样，长崎爽世同样知道千早爱音是清楚地明白，她想要走。

这大概就是一种有恃无恐。

“你想吃鲜花饼吗？玫瑰快要长好了我给你做。”

“你最近是不是无聊了，我带你去镇子上看一看？”

千早爱音有些紧张地牵着她的手走在回去的路上，诸如此类的话层出不穷的从千早爱音的嘴里蹦出来，而长崎爽世只是咬着嘴里的柿子没有接话。她们在夜幕下走着，她不知道千早爱音跑了多少地方去找她，她不想去问，毕竟这没有什么意义。

当她们一起站在房门口的时候屋檐下还点着一盏昏黄的煤油灯，千早爱音转过身跟她说，说：“我爱你。”

这句话在那个大雪纷飞的时候就已经听说过了。长崎爽世回忆起当时千早爱音眼里的神采，像是阐述着一件不可动摇的事实，像是在冰雪中吐露的最后一丝温度，当时她没能回复这一句话，而如今站在漆黑的夜空下，橘黄色的灯光照在了对方灰白的眼睛里，长崎爽世依旧没能回复这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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