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驟雨與凋零

那個夏天的承諾，溫暖得像一顆被里歐珍藏在口袋裡的糖，他以為只要不去觸碰，那份甜意就永遠不會融化。

然而，夏天不只帶來陽光與蟬鳴，也帶來突如其來的雷雨。

悲劇發生在那個約定後的一個星期。那天下午，天空陰沉得可怕，烏雲像是被打翻的墨水，迅速地浸染了整片天空。空氣悶得讓人喘不過氣，連蟬都識趣地噤了聲。艾莉沒有來找里歐，這很反常。里歐在家門口等了很久，最終還是按捺不住，跑去了艾莉家。

他看到的，是艾莉的母親慌張地抱著她從屋裡衝出來，艾莉的父親則一臉慘白地跟在後面，手裡抓著車鑰匙。

艾莉小小的臉頰燒得通紅，嘴唇乾裂，雙眼緊閉，平常充滿活力的身體此刻像一隻被折斷翅膀的蝴蝶，軟綿綿地癱在母親懷裡。

「急性腦膜炎……高燒不退……」

里歐只從大人們焦急的對話中，捕捉到幾個他聽不懂的、卻充滿不祥意味的詞彙。他像個被遺忘的影子，跟著他們一路奔向鎮上的醫院。那段路，他第一次覺得如此漫長，冰冷的雨點毫無預兆地砸了下來，將他的衣服和頭髮盡數打濕。

醫院裡的味道，是里歐此後一生都無法忘記的。那是消毒水冰冷的、刺鼻的氣味，混合著疾病與死亡的沉悶氣息。

他被允許進入病房時，艾莉已經躺在了那張雪白的、大得嚇人的病床上。各種透明的管子連接在她纖細的手臂上，床邊的儀器發出規律而單調的「滴滴」聲，像在為她的生命倒數計時。

她的銀白色短髮被汗水浸濕，凌亂地貼在額頭上，那雙總是盛滿了陽光的湖藍色眼睛，此刻緊緊地閉著，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出兩道脆弱的陰影。

里歐坐在床邊的小凳子上，大人們在病房外與醫生焦急地交談，偶爾傳來壓抑的哭聲。偌大的病房裡，彷彿只剩下他和她，以及那台儀器冰冷的心跳聲。

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握住了艾莉垂在床邊的手。好燙，像握著一塊剛從火裡取出的石頭。他想對她說些什麼，想告訴她今天在後山看到了一窩剛出生的刺蝟，想問她明天要不要一起去看看。但所有話語都堵在喉嚨裡，發不出任何聲音。

他只能握著她的手，用盡自己全部的力氣，彷彿這樣就能將自己的體溫、自己的生命力，分給她一點點。

時間，就在這沉默的守候中，被拉扯得黏稠而緩慢。

不知過了多久，艾莉的睫毛輕輕顫動了一下。她緩緩睜開眼，那雙湖藍色的眼睛失去了焦距，迷茫地在天花板上游移，最後，才緩緩地、遲鈍地轉向了里歐。

「……里歐？」她的聲音沙啞得幾乎聽不見，像被砂紙磨過一樣。

「我在。」里歐立刻應道，身體前傾，將她的手握得更緊。

艾莉的嘴角似乎想扯出一絲笑容，但她沒有力氣。她只是看著他，眼神裡帶著一種孩童無法理解的、深沉的疲憊。

「……說好的……永遠……」她斷斷續續地吐出幾個字，然後像是用盡了所有力氣，又緩緩閉上了眼睛。

里歐的心猛地一沉。

就在此時，床邊的儀器突然發出尖銳而急促的警報聲！那規律的「滴滴」聲變成了一道刺耳的長鳴，像一把利刃，瞬間劃破了病房裡凝滯的空氣。

門被猛地推開，醫生和護士一擁而入。

「心跳停止！準備急救！」

「快！腎上腺素！」

里歐被一個護士溫柔卻不容抗拒地拉到了一邊。他小小的身體被推到牆角，眼前是大人們慌亂的身影，他們圍在病床邊，徹底擋住了他的視線。

他什麼也看不見，只能聽到儀器那道象徵著死亡的、絕望的長鳴，以及醫生們大聲的指令和艾莉母親徹底崩潰的、撕心裂肺的哭喊。

他站在那裡，渾身冰冷，雨水順著髮梢滴落，與臉上不知何時流下的淚水混在一起。

他握著艾莉的手，還殘留著最後一絲餘溫。 他聽著耳邊所有的聲音，卻又覺得世界前所未有的寂靜。

那道刺耳的長鳴最終還是停止了。 取而代之的，是死一般的沉寂。 然後，是一塊白色的布，輕輕地、輕輕地，蓋住了那張他再也無法見到的、陽光般的臉龐。

那個夏天，驟雨落下，再也沒有停過。 里歐世界裡的那朵花，在他眼前，徹底凋零了。永遠，變成了一個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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