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孤獨的守墓人

十年過去了。

時間是個冷酷的雕刻家，它將里歐從一個瘦弱的男孩，拉伸成一個身形頎長的青年。

他的肩膀寬了些，聲音變得低沉，眼神卻沒有變。

那雙灰褐色的眼眸，依舊像是長年被陰雨浸潤的土地，沉靜、幽深，藏著與年齡不符，被迫過早成熟的悲傷。

十年裡，鎮上的孩子們長大了，他們三五成群地討論著升學、戀愛與遙遠的未來。他們的世界喧鬧而多彩。

而里歐，始終是那個獨自一人、行走在邊緣的影子。他不與人深交，也不參加任何熱鬧的活動。

他的生活像一潭靜止的死水，規律、單調，唯一的漣漪，便是每週一次的例行公事。

去墓園看艾莉。

鎮子西郊的墓園，安靜地躺在山坡上，俯瞰著小鎮的炊煙。這條路，里歐閉著眼睛都能走。他熟悉路上的每一塊磚，熟悉哪個季節會有什麼野花盛開。

艾莉的墓碑坐落在向陽的最好位置，那是她的父母在離開這個傷心地前，為她選的最後的家。

幾年前，他們終究是搬走了，或許是為了逃離這份無時無刻不存在的哀慟。從那以後，里歐就成了艾莉在這世上唯一的、固定的訪客。

他來到墓碑前，動作熟練得令人心疼。他放下書包，從裡面拿出濕毛巾、小刷子和一束新買的、帶著露珠的白色雛菊。

他先是彎下腰，仔細地拔掉墓碑周圍冒出的雜草，再用小刷子掃去碑石上的塵土，最後用濕毛巾，一遍又一遍地，輕柔地擦拭著那塊冰冷的石頭，彷彿在擦拭一件絕世珍寶。

墓碑上，嵌著一張艾莉七歲時的照片。照片裡的她笑得燦爛，湖藍色的眼睛彎成月牙，銀白色的短髮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里歐擦拭著照片，指尖隔著一層冰冷的玻璃，輕輕觸碰著她的笑臉。

「艾莉，」他輕聲開口，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對她說話，「我上週的考試成績出來了，還不錯。……隔壁的鈴木太太，又在抱怨她家的貓抓壞了沙發。……鎮上新開了一家麵包店，聽說可頌很好吃……」

他將一週以來發生的大小瑣事，用平淡的語氣，一件件地講給她聽。這是他們之間獨特的交流方式，十年來從未間斷。他講，她便在照片裡靜靜地聽。

說完了話，他將那束白色雛菊擺在碑前，整理好花瓣，然後便在墓碑旁坐下，靜靜地待著。有時候是一小時，有時候是一整個下午。他什麼也不做，只是看著墓碑，任由時間從身邊流淌而過。

今天也是如此。夕陽開始西沉，將天空染成一片溫暖的橘紅色。他站起身，準備離開。

就在他轉身的瞬間，一個異樣的色彩，吸引了他的目光。

在剛被雨水沖刷得乾乾淨淨的、灰白色的墓碑底座上，一抹奇特的顏色正緩緩蠕動。那是一隻幼蟲，一隻他從未見過的、美麗到有些不祥的幼蟲。

它的身體，底色是珍珠一般的、柔和的銀白色，和艾莉的髮色一模一樣。

而在它豐腴的、一節一節的身體上，點綴著幾個圓形的、彷彿會呼吸的斑點——那是清澈剔透的、像極了艾莉眼眸的湖藍色。

里歐的呼吸瞬間停滯了。

他不是昆蟲愛好者，甚至有些排斥這些軟蠕的生物。但眼前這隻幼蟲，卻讓他無法移開視線。它太特別了，它的色彩，簡直就是艾莉的化身。

他像是被蠱惑了一般，緩緩蹲下身，伸出了一根手指，試探性地、輕輕地靠近。

那隻奇特的幼蟲沒有像其他昆蟲一樣，因為察覺到威脅而蜷縮或逃走。它只是停頓了一下，彷彿在感知著什麼。

然後，在里歐驚訝的目光中，它順著他的指尖，緩慢地、帶著一種全然的信賴，爬上了他的手心。

它的身體柔軟而清涼，在掌心蠕動的觸感奇異而清晰。

里歐呆住了。他看著掌心裡這隻不可思議的小生命，又抬頭看了看墓碑上艾莉的笑臉。夕陽的餘暉灑在他的身上，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

十年來，他的世界是一片沉寂的、灰白的荒原。

而此刻，掌心裡這個小小的、色彩鮮明的生命，像一顆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了他心中十年未有的波瀾。

一個荒唐的、連他自己都無法理解的念頭，在他的腦海中瘋狂滋長。

他不能把它留在這裡。 他要帶它回家。

他小心翼翼地合攏手掌，將那份冰涼而柔軟的觸感，輕輕地、緊緊地，包裹在掌心。彷彿握住的，是十年前那個夏天，他沒能抓住的稍縱即逝的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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