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鏡中的怪物

淚水，是思念的融雪。當最初那陣狂喜與悲慟交織的情感風暴過去後，里歐的心中只剩下一種近乎麻木的、不真實的寧靜。

他懷裡的女孩，他的艾莉，身體還在因為虛弱和寒冷而輕微顫抖。她身上的黏液已經半乾，緊貼著皮膚，顯得狼狽不堪。房間裡一片狼藉，破碎的繭殼和黏稠的液體，像一場詭異的獻祭儀式留下的殘跡。

「……冷。」艾莉的嘴唇囁嚅著，發出微弱的氣音。

里歐回過神來。他小心翼翼地鬆開懷抱，用自己半濕的外套更緊地裹住她，然後將她攔腰抱起。她的體重比看起來要輕得多，彷彿身體裡有一部分是中空的。

他抱著她走進浴室，打開熱水，溫暖的水氣很快便瀰漫了整個小小的空間。他將艾莉輕輕地放進浴缸，溫熱的水漫過她蒼白的身體，讓她舒服得發出一聲細微的嘆息。

里歐拿著花灑和柔軟的海綿，跪在浴缸邊，開始為她清洗身體。這個過程充滿了一種莊嚴而又羞澀的儀式感。

他盡力不去看不該看的地方，但目光卻又無法不被她異樣的身體所吸引。他清洗著她修長的、屬於人類的雙腿；清洗著她平坦的小腹，那裡有著淡淡的昆蟲體節般的痕跡；清洗著她那對纖細光滑、末端帶著利爪的附肢。

當他清洗到她的後背時，那對原本皺縮成一團的翅膀，在被溫水浸潤、洗凈後，彷彿獲得了新生，緩緩地、舒展了開來。

里歐的動作停住了，呼吸也隨之停滯。

那是一對巨大得足以將她整個身體都包裹起來的、半透明的銀白色翅膀。

它不像蝴蝶那般色彩斑斕，也不像飛蛾那般厚實。

它的質地，薄如蟬翼，亮如冰晶，在浴室溫暖的燈光下，反射著奇異而夢幻的光澤。精緻的銀色脈絡在半透明的翼膜下清晰可見，如同冬日窗上的冰花。

而在那片銀白的末端，點綴著幾個大大小小的、她眼眸同色的湖藍色眼狀斑紋，為這份聖潔增添了一絲妖異的美感。

它們是如此美麗，卻又如此地不屬於這個世界。這份美麗，本身就是一道最深刻的烙印，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他，她已經不再是人類。

清洗完畢後，里歐用一條大浴巾將她裹住，抱出浴缸。就在他扶著她在盥洗台前站穩時，艾莉不經意地一抬頭，看到了鏡子裡的景象。

她的動作，瞬間僵住了。

鏡子裡，映出一個陌生的、既熟悉又恐怖的身影。 那張臉，是艾莉的臉。

那雙湖藍色的眼睛，是艾莉的眼睛。 但是…… 那額頭上輕微顫動著的、毛茸茸的白色觸角是誰的？

那肩膀下多出來的、光滑得像骨瓷一樣的、帶著利爪的第二對手臂又是誰的？

還有……那背後伸展著的、佔據了整個鏡面的、巨大而華麗的銀白色翅膀……又是屬於誰的？

艾莉的瞳孔因極度的恐懼而縮成了兩個小點。她抬起手，鏡子裡的怪物也抬起手。她抬起四隻手，鏡子裡的怪物也抬起了四隻手。

不…… 這不是夢。 這就是我。

「啊……啊啊——！！」

一聲無聲的尖叫，從她的喉嚨深處爆發。她發不出聲音，但那份歇斯底里的恐懼，卻讓她的身體劇烈地顫抖。

她猛地後退，撞在里歐的懷裡，所有的手瘋狂地朝自己臉上、身上的異物抓去，像是要將那些「錯誤」的、不屬於自己的部分，從身體上硬生生撕扯下來。

「艾莉！住手！」

里歐立刻從震驚中反應過來，他從身後緊緊地、用盡全力地抱住了她，將她那四隻胡亂揮舞的手臂全部控制住。

「放開！放開我！這不是我！拿掉！把這些東西拿掉！」 她無法說話，但這些充滿了崩潰與絕望的意念，卻像潮水一樣湧進里歐的腦海，讓他感同身受那份撕心裂肺的痛苦。

里歐沒有放開她。他反而抱著她，強硬地將她重新拉回到鏡子前。

「艾莉！看著！」他的聲音沙啞而堅定，帶著不容抗拒的力量，「看清楚！」

他逼著她，也逼著自己，去直視鏡子裡那個怪誕而又悲傷的畫面——一個驚恐萬狀的、長著四臂與翅膀的銀髮少女，被一個眼神悲痛卻無比堅決的黑髮青年，從身後死死地禁錮在懷裡。

「看著，艾莉。這就是妳。」他的嘴唇貼在她的耳邊，溫熱的氣息讓她顫抖得更厲害了。

「這就是現在的妳。這就是……我等了十年的妳。」

他的吻，輕輕地落在了她的頭頂，落在了她那對顫抖的觸角旁。

然後，他低下頭，親吻了她冰冷的、屬於人類的肩膀。

接著，他握住她那隻幾丁質的、屬於怪物的手，將一個溫柔的吻，印在了那光滑冰冷的、帶著利爪的手背上。

「妳的頭髮、妳的眼睛、妳的翅膀、妳的手……」他的聲音低沉而沙啞，每一個字都像一顆沉重的石頭，投入她混亂的心湖，「妳的所有一切，都是艾莉。」

「我全部，都會去愛的。」

艾莉的掙扎，漸漸地停了下來。她呆呆地看著鏡子裡，看著里歐親吻著她那些象徵著「怪物」的部分，那份溫柔與珍視，不帶一絲一毫的嫌惡與恐懼。

鏡子裡，男孩的臉頰上，有兩行溫熱的淚水正無聲地滑落。

巨大的悲傷與委屈，終於找到了宣洩的出口。艾莉的身體一軟，徹底癱在了里歐的懷裡，發出壓抑了許久的、劇烈而痛苦的嗚咽。

那哭聲嗚咽、破碎，像一隻受了重傷的幼獸。

里歐只是緊緊地抱著她，任由她的淚水滴落在自己的胸膛。

鏡子裡，他們的身影交疊在一起，宛如一尊悲傷的雕塑。

一個怪物，和一個愛著怪物的人。

這份扭曲的現實，從今天起，將由他們兩人，共同承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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