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壁迅速融化，变成透明的酒液落在地面之上，一条通道赫然出现在我的面前，而不远处便是这通道的出口——另一个洞穴的开口，光亮和微风正是从中而来。

雄鹿解释道：“因为老夫耽误了你的行程，因此这次就稍微用下老夫的暗道好了。事实上，秦岭各处都有老夫布的结界或者阵法，这些山洞亦是，我知道一般旅人会在这些地方休憩，就施法令其常年保持洁净和干燥……并不让野兽占据。嗯……偶尔我还会在一些显眼的位置放些补给，或者是便于生火的干燥柴火。”

“……所以，我刚刚生火用的松木枝……”

“对，那是老夫拾的。”

“好吧。不过，我觉得这个洞穴，它就这样通往另一面岂不是很便利。我猜它是垂直于这整条连绵的山脉而打通的，如果能直接过去，估计得节约不少脚程。那设这个结界的意义在于……”

“嗯……老夫当然知道，但是这隧道并不是自然形成的，是曾经有一伙山贼，为了行方便开凿的。这意味着，与之相关的一切都破坏了此地原有的布局，在灵气氤氲之地，山神栖居之地，一草一木，兽生禽死，池苔岩树，所有的一切都归属在合理的布局之中，中国有一门学问叫作风水，就是阐释这些布局之中蕴含的天地之理……”

“但其实，老夫也不明白，但山神的意志冥冥之中策令我这么做，确实也修补上了这一“布局”。但要和你说明白，估计无策，千言万语……天机难道。”

说着，我们穿过了洞穴，意料之外的，此处所面向的更南的一重山脉显然比我们所在的这一重低了不少，而且，从高往低俯瞰，在下方铺展开来的绿林之外，那最后一重山已经无法阻挡极目远眺，远处的绿色在朦胧之间交接成一整片摇曳的金黄，一条环绕的银色伸向远方大地平整，垂云铺展，往外再不见山。我知道，那就是目的地。

镇抚似乎知道我在看什么，他笑着说：“那是个好地方，你会喜欢上这片土地的。”

我很奇怪，他不是一直生活在山上吗，又怎么知道……要说缘由，无非关乎那一位他提到过的曾经钟情的女子吧。我忽然对此想到了些什么，并重新引起这一话题。

“什么，你说你想知道那位女子的姓名……？倒不是不行，老夫只是好奇你为什么想知道……你要帮我打听一下？哈哈哈哈哈，好理由好理由，不过，那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不见得人家会念得老夫。而且……”

我打断了他：“我发现您唯独在这一件事上有些扭扭捏捏，看来是真的很喜欢。”

“哈哈哈哈，也是被你教训了，确实是老夫的不是，那么小兄弟你可记好了，她叫仇离。”说着，走在我前面的镇抚转过头来，在我的身侧将我的爪子掏出，展开了我的肉垫。

“现在没有纸笔，老夫也没法写给你看，那是个容易混淆的姓氏，你要记住，是这么写。”说着，他用手指在我的手上轻轻地写了两遍。

“仇离。”

即使这个字是作为姓出现，我也无法避免地感受到单纯字面上就扑面而来的某种执念，和真挚的情感。

“我记住了。”

一狮一鹿穿行在山间，由他带路，我跟随其后。不时他取出剑凭空划动，那看起来无比真实的物象却被撕裂为新的坦途，足以我们绕过大部分障碍，不断朝着逐渐降低的地势前进。往上，山峰的顶端已经难以看见，被原本那些我们平视过的伸展老松和泛黄的灌丛遮掩；往下，越发茂密葱郁的林荫接连成片，那些常日吹来的山风也削减去了太多的威严，而沾染了更多泥土以及树叶的味道。再翻过南方最后那道屏障，就能俯瞰见整片江汉平原。

日影西斜，金光万丈，树林内投射千万迷样的光柱，薄雾渐起氤氲四谷，归鸟散落唳声断续。我有些怅惘，能与镇抚再同行的路程无多，而不久前开始我们便保持着沉默，虽然初相遇时并不那么愉快……或许其实也并无大碍，但我很确定他是相当有趣的一位雄性。旅途茫茫，所有人都是萍水相逢，事实上，到现在也算不上了解他。来日几多，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再见。

穿过最南麓的一个几乎是掩盖在层层藤蔓之中的狭窄的通道，面前是一个显然被夕阳映照的金辉熠熠的平台，平台的前方并无树木遮掩，站在边缘之上，极目天舒，色尽苍茫的平坦土地一望无际，高远之天的橙云涂抹成柔和的晕。西下的薄日变得赤红，承托在熔金流溢的云团之中，迸射出形晰分明的光芒通路，洒向薄雾稀落的麦海之上。我无意识地张大嘴，为眼前的一切感到某种敬畏着自然的饱满充实，叹为观止。

斑驳着万亿碎金的虹色曲流在麦海的中央伸向远方，不远处，邻江之上，朦胧在暮色中的建筑群几乎难辨，若不是已经有了数点灯火亮起，我都无法得知那就是我今晚将落脚的小镇。

眼前的一切令我痴迷，在过往的旅途中，我不乏遇到东方人，他们无一例外有着相较内敛的性格，但凡是谈到国家，他们旅途的起点，故土时，言语总会变得炽热。言语之中，无论是迂回的，还是直率的，都在隐约地触碰一个东西——“千里江山”。

“哈哈哈哈！真的很美吧？小兄弟，希望你喜欢我们的国家。”

雄鹿的豪迈笑声重新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我注意到有什么的东西摇晃着，甚至几下触碰到了我的衣摆。

“嗯……很美。”

我仍用了半分钟无言并震撼着地望着这一切。

半晌，我笑着开口道，但并没有面向雄鹿：“镇抚，其实我有个问题早就想问了。”

“嗯？你说。”

“唔，虽然一路以来，我见的鹿兽人真的相当稀少，但是，我印象中他们的尾巴……似乎和您的有些不同。”我望向他身后那根垂下的略微摇摆的尾，粗壮且覆盖着色泽迷幻的鳞片，尾脊处开始顺着尾身一路朝下长着花白挑青的鬃毛，在尾尖呈一大束。

“哦……你说这个啊……哈哈哈哈！老夫自己也不清楚，从小时候就是这样了，用常人的话来说，估计就是怪胎吧。父母应该也是忌讳这种不祥的征兆才将我从小弃养在山中也不一定。好在，老夫现在一切无恙，这尾巴也没什么不好的。”

他笑着，奇尾在身后发力一扫，将裹着几片落叶的旋风开玩笑地拍在我的身上。“至少打扫洞穴的时候很方便。”

我们都笑了。

“不过，虽然很抱歉，但是老夫应该也只走到这里了。能感觉到山神的呼唤在越发地远离，剩下的路程并不多，直到这里，人工的设施也多了起来了，小兄弟你就顺着这阶梯继续走，不出半个时辰，你就能到镇口了。”镇抚再一次恢复了习惯性的抱胸站姿，微笑着望着我。我知道这就是离别了。

“镇抚先生，我这一趟到中原去不知要多少年，但您是个相当值得结交的朋友，我很敬佩您，如果有机会，我还是希望后会有期。”我笨拙地学着东方人的姿势朝他作揖。

“哈哈哈哈……很好很好。不过……”他眨了眨眼，忽地意味深长地无意地抛出了一句：“其实老夫知道，你不必总是这样称呼我的，喊你小兄弟，也……”说到这里，他再一次地望向我，没有更多的表情，微微地笑着，目光径直向我的瞳孔。

我稍微愣住了，随后微微笑道：“不，我还是很尊敬您的。”

他或许看见了什么？冥冥之中看见了我的本质？我并非第一次感受到这种被窥探的太多的目光，在五百年前，在埃及的时候……但也无妨，毕竟我也能感觉到，眼前的这位镇抚绝非凡类。

“那么，后会有期，镇抚先生。”我摆摆手，转身压低了斗笠，朝着微微泛着苔色的石阶朝下走去，这恰好是夕阳直射的方向，薄暮总是无差别地在万物之中涨潮，譬如此刻心中涨起纷乱的思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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