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早爱音风卷残云式的进攻方式虽然踏平了国土，但却无法令人顺服。邪马台与阿伊努，两国虽然多年交战，但来自海峡对面的罗刹人不属于这个世界，热爱鲜血和财宝就像苍蝇流连蜂蜜……千早爱音为了那顶王冠，无异于引狼入室。

任何事情都有代价，有时短暂的欢愉，要付出的东西却远远超乎想象。这或许是步入成年后才明白的道理。

长崎爽世一直坐在篝火前，直到众人领命散去。她眯起眼睛，仿佛能从那些跳跃的火光里看到些什么东西。火焰给湿寒的空气增加了热度，长崎爽世的手摸到胸口，那里的齿痕结了疤，然后疤痕脱落，留下一个模糊印记。

田中默默站在她的身后，把一只杯子递给她。长崎爽世接过杯子闻了闻，苦涩和草叶的香气，她笑笑，“我喝了那么多年的药，早就没有了生育能力。”

田中的嘴唇动了动，还是说：“以防万一吧。”

“我不喜欢这玩意的味道。”长崎爽世仍旧笑着，湛蓝的眼睛里摇曳着金色碎屑，她将杯子放下，起身离开。

阿伊努的王宫中可以嗅到海潮的冷腥味，海浪拍打石崖，风在廊柱间发出哭泣般的啸叫。这味道很熟悉，好像铁与盐。她似乎听到些许鸟鸣，那些飞鸟，它们翩长的翎羽穿过宽阔庭院里的乔木，叶片和花瓣纷纷扬扬飘散。那些阵列了几十年的高大立柱，上面的精巧雕饰落满砂尘。光给这宏伟建筑投进明光和暗影，轮转交替，仿佛流云或长河。千早爱音迈步踏进这云河，靴底敲击于石头地板如空谷回声，记得自己儿时曾在那些廊柱间奔跑，如今竟空荡荡再没有一个人。

太阳总会落下，夜幕要占据每一座坚硬岩石垒成的巨大拱门。这些旧人，尚未完结的旧事。王冠最终戴在自己头上，那上面是巧匠镶嵌的钻石，百般寻觅，就为与她的眼瞳合称。千早爱音停下脚步，夕阳自王宫廊下漫涌而来，殷红的就像血，自死者的体内，于她的刀锋。她呼出口气，仿佛一个疲惫的旅人，心中却又生出种终抵归处般的坦然。

并没有逆转一切的时间魔法，往日不可追回。侵入过去的旁观者再度踩上故乡的土地，千早爱音只觉得鼻头一阵酸涩，那一天，来自邪马台的敌人带走了她。

“陛下？”身后的随从不知道王因何停下，近来繁忙的事务明明总叫她行色匆匆。千早爱音没有回头，也没有应答。她仍立在原地，地面的红色褪去，黑夜即将来临，一阵风吹过耳廓，突如其来的恍惚让她仿佛不知身在哪里……那些冠以复仇之名处心积虑的接近，那些年里支撑她活下来的决意，究竟来源何处。

长崎爽世在密林里开出一片空地，划地为营赶出个小工事，然而她麾下只有些残兵旧部，想要夺回邪马台并不容易。

所幸野蛮人虽然凶残，但整体上一盘散沙，四处烧杀抢掠如同一班强盗，况且对本土的地形并不熟悉，不清楚那些战略要害之处。

长崎爽世总能成功伏击那些小撮的罗刹人，神出鬼没般将一整队人杀得半个不剩，再收缴她们的马匹和财物——那些本就属于邪马台的东西。消息在地下传开，一些幸存下来的人，其中也有很多并非邪马台人，加入了长崎爽世的队伍。

大概因为做俘虏的日子让她过度消瘦，长崎爽世觉得自己胖了，之前合身的甲胄开始变得紧绷绷的，然而这大抵算件好事。

转眼间已进入冬季，罗刹人显然不适应荒原上的气候，这倒给了长崎爽世更好的机会。她离开密林的边缘，沿着结满霜冻的枯草行向荒原，在马背上裹紧兜帽和袍子。天空极高，铅色的云又极低，口中的呼气凝成白色，灰蒙蒙的雾气中现出城堡的轮廓。没有晚霞，苍白的日轮仿佛滚进一片翻滚的浊浪里。

长崎爽世远远望着邪马台的城池，然而残破的城墙上没有燃起火把，殿堂那些冰冷的房间里也不会有人点起灯烛，没有酒，没有肉羹，没有温暖的盛况。开始起风了，推动那些被冻硬的石块，喧哗与笑声都随风而散，什么也不剩。马蹄停驻，记忆却仍像冻结般鲜明。长崎爽世就那样静静地停留了一小会，隐约浮现木莓酒的幽香缓缓沉淀，熟悉的滋味叫她的心忽然大力鼓动起来，还有另一种几乎让人战抖的气息，仿佛一把刀穿透胸膛。那是不可替代的时光，温暖，干净，又充满无声的涌动，长崎爽世觉得有什么东西堵住喉咙，不管走的多远，最后都只能发现原来自己从未离开。

长崎爽世的势力范围在慢慢扩大，可能速度还比她想象的还要快些。阿伊努首领还没有精力从大清洗后的政局稳固中抽身去管遥远的异国，她派去邪马台的总督和军队基本上只是制衡野蛮人的摆设。邪马台王的游击队伍也多亏了田中多年来习得的暗杀经验指引，韬光养晦，还不能打草惊蛇。

可能是寒冷天气的缘故，长崎爽世变得更加嗜睡，大概因为吃得也多了，她的腹部开始囤积脂肪，直到把皮甲的搭扣放到最松也无法穿上。她只好找来田中，“不知道为什么，我最近好像胖了很多。”

田中听她调侃般地说了几句自己的状况之后，怔怔看着这位邪马台王。“你……确定是自己……胖了？”

火堆上的火星腾起，长崎爽世笑着要把需要修改的甲胄交给田中。“那还能是什么？”

田中却没有接话。

那个笑容凝固在了长崎爽世的脸上。“你是说……”

按照礼节，田中此刻应该单膝下跪，口诵长崎爽世的名号，并向她表示祝福。但显然这位巫女太紧张了，她完全不记得任何应该行的礼仪，她的表情也仍然凝固着，只是点了点头。

然而当长崎爽世回过了神，她出乎意料地仅仅叹了一口气，“哈，我怀孕了。”

长崎爽世眼前似乎掠过了一团雾气，那些流动的暗淡光带仿佛冬季夜空的模糊星河。一对滑腻手臂穿过稀薄的气体，从甲胄里伸出来。带扣断开，皮甲落在地上。那个赤裸的女孩就站在自己面前。

长崎爽世屏住呼吸，女孩柔软的粉色长发遮住了胸脯，她伸出手，去抚摸那小巧的乳房。然后她们互相靠近，互相亲吻嘴唇，女孩咯咯笑着，露出一双虎牙，她低下头，好像小动物一样舔过长崎爽世的脖颈和锁骨，然后轻轻咬住她的乳头，让她发出喟叹般的声音。

女孩的皮肤白得就像新雪，长崎爽世紧紧揽住她，心底涌起一阵不可言喻的触动、伴随着极大的愉悦与疼痛。贴近嗅着她身上的味道，能带给自己从头发稍到手指尖，彻底放松的，珍贵的快乐。

天还未亮，地面浮着薄雾。手边放着崭新的铠甲，多衬了一层牛皮。邪马台人的王依旧骑马，不过呆在营帐中的时间更长些，并且食量越来越大。

田中并不了解一个怀孕的欧米伽该是什么样子，她从小在神社的训练营中长大，那里几乎没有什么性别概念，直到她发现自己是个阿尔法的时候也同样如此。

她甚至没怎么见过欧米伽，只是听巫女们说过邪马台的人身体都非常健硕，生了孩子也不过躺上几天就可以继续骑马。大抵不够强壮的孩子根本活不到长大。

就像田中，她终究熬过了那些严苛的日子。她学会了悄无声息取人性命的方法，也学会调配巫女们的药剂。然而邪马台的暗杀者最好活的像个影子，她必须严密遮盖自己的行踪和气味。田中钦佩那些可以不在乎这些的人，就比如长崎爽世——这位邪马台的王成年后就再不避讳自己的欧米伽身份，却明确表示不需要任何一个阿尔法。

可能支撑着每个人坚持下去的真正东西都是个不可言说的秘密。长崎爽世再没有和田中提过关于怀孕与孩子的事情。荒原的冬天让她们的队伍迅速壮大，长崎爽世安插的人手和暴动的“奴隶”们里应外合，人们拿起缴获的武器，夺回了不少土地。

长崎爽世握着一只火把，人群分开，让她走过去。抱着孩子的妇人，失去一只胳膊的士兵，曾经的牧人和农夫。人们静默无声，眼睛里被火焰的光填满，坚定决然的神色如出一辙。那些城池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些人。

春天即将到来，长崎爽世和她的直属部下酝酿着一场反攻，经过研究已经摸清了罗刹人的弱点，那些野蛮人除了生性残暴之外并没有什么别的优势了。

长崎爽世显然也不能仅仅再用发福来掩饰自己的体态，她需要一个理由。

她们在夜幕下的篝火旁讨论着战术进度，其他人散去，又只剩下她和田中两个。从阿伊努营帐的第一面起，田中逐渐成了她最信任的人。她可以看到流窜的火星把长崎爽世脸上的细毛照得鲜明，烧焦桦木的烟气伴随着某种微弱的、难以描述的滋味。田中转过头，长崎爽世的味道曾让她差点失去控制，这些她从未告诉过任何人。

俘虏营房里的湿冷空气和细小灯烛，舌头下面的铁锈和才喝下的苦药也遮不住即将发情欧米伽带来的潮涌一般的感触。她不能说那是香的或者甜的，她甚至不能形容那是不是一种可以用鼻子或舌头感知的味道。

手中的湿布擦净长崎爽世的身体，水滴落下来，让她一激灵，水珠顺着皮肤纹理滑下去，隐没在破损的布料里。田中努力控制自己，那仿佛是一个巨大的浪头，要将她的理智击倒在地上。

田中揉了揉额角，树枝燃尽的灰落在脚下。她还不知道长崎爽世要同自己讲什么。她想起了那天夜里，让乌云遮蔽的天顶就像她们现在看到的一样。被标记的欧米伽身上残留的若有似无气息如同吸引着蜜蜂的饱满雌蕊，但另个更强大的阿尔法味道叫田中瞬间清醒了过来，就像猛虎会咬死一切入侵领地的外来者，她能感到这种逼退自己的压迫。那种知觉仿佛插进鲜活肉体的刀刃，滚烫的血液和锋利金属。那个阿伊努阿尔法。

田中下意识地皱起眉头，一旁的长崎爽世拨弄着柴火，终于开了口。“你对生孩子了解吗？”

田中愣了一下，只是摇了摇头。

长崎爽世笑起来，火堆上的灰沫被震动扬起，噼啪作响。“我不是那个意思。”

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肚皮，长崎爽世转过眼睛看着田中，火苗为她戴上冠冕，那对蓝色眸子沉静下来。她的眼神属于一个真正的君主。

田中直视着她，停了一会，似乎知道自己不会被责怪僭越，对说出的话甚至没有什么犹豫。“我们可以告诉大家，孩子是我的。” 她说，“我们同被俘虏，一起越狱，可以有无数机会。”

热潮期是个好借口，但长崎爽世没有肯定也并未否定。 “现在还不能告诉所有人真相，这你是知道的。”人们不会深究的，大家都信任她，她是邪马台人的希望，长崎爽世捡起一边的枯枝扔进火堆。

长崎爽世能感知到某个人的生命气息，标记仍像一根牵引她们的线……现在线的一端埋进了她的肚腹。她能感受到那里面的强烈搏动。那是新的生命，让她忽略了身体变化造成的痛苦和烦扰。她明明应该毫无挂念在战场上杀敌，腹中的心跳却如同一种鼓舞。

罗刹人不可能将太多人手驻扎到每一个邪马台村落。长崎爽世的势力就像一股地下暗流，她们行踪不定，快而猛，杀死那些分散的蛮族，不留半个活口，这些死尸会叫荒原上的动物捡食。

长崎爽世的具体情况只有她身边的人知晓，但无论她在前方冲锋陷阵还是在后方运筹帷幄，这种信仰般的激励可以给予人们强大的力量。

阿伊努的王给自己加封了新的头衔，她将邪马台的土地画进了自己的版图里。巨大的羊皮卷在眼前展开，明艳的油墨发出松木香气。

天气日渐转暖，阿伊努新政权的根基大概就着那些尸骨人头钉牢在地上，千早爱音看见新来筑巢的燕鸥在高窗外飞过，想自己终于能以征服者的姿态回去邪马台，或许一场声势浩大的册封。

千早爱音写完信笺，鲜红的火漆被融化，滴落在书简封口上，如同浓稠的血。有一点红沾到食指，千早爱音把它抹开，下意识凑近鼻端，仿佛真能嗅到一些腥甜滋味，莫名熟悉。邪马台的高远天幕，荒原密林，流动的云、冰冷的石墙与火，她在谁的胸口咬下去，无法抗拒的味道砸进她的脑髓里，就像所有星辰皆会在日光下暗淡。她从没有过别的欧米伽，这是未曾言说的私心。

邪马台的王就像一个传说，一个死而复生的奇人，一个可以从天而降的守护者，人们都相信那人能扫除一切污秽，再来夺回邪马台的土地。但无论阿伊努的王还是罗刹人的头领，恐怕都没有她的确切消息。

两把短刀交叉在田中背后的皮质刀鞘里，刀刃早被磨得飞快，它们割断过很多罗刹人的喉咙。她踩着冰冷的晨雾，东方还只是一片灰白。她知道荒原上的冻土正在融化，草叶开始从贫瘠的地下钻出来。她们截获了从阿伊努来的信笺，看来千早爱音同样觉得春天是个好季节。

时不我待。野蛮人擅长猛攻，对计策和阴谋并不在行。不断有情报从入侵者那里得来，冷冽的湿气冲进鼻腔，晨曦还没有穿透阴霾云层，田中闭上了眼睛。最后一役即将成行。

长崎爽世曾经无数次反思邪马台何以沦陷，同样的错误不会再犯第二次。一切都已妥当，清晨的荒原似乎还没有从睡梦中醒来，冷风吹动石块，带来承载着无数记忆的熟悉味道。周遭辽阔而安静，长崎爽世拎起一旁的长刀，她捏紧拳头，此刻，能清楚感知到自己的脉搏，甚至来自身体内的另个微弱的心跳声。

长崎爽世将一直贴身携带的戒指交予田中，注视着田中郑重行礼，起身离开。田中上马前忽而又转过身来，向长崎爽世露出一个笑容，她总周身紧绷，她是很少见她笑的。那些晨雾自她的身边散开，一缕稀薄的光线擦在她翘起的唇角上，她将戒指戴上又脱下，低头做了一个亲吻戒指的动作，想起来自神社的巫女曾对她说，“身在污秽之中，心里却仍可怀有漫天明星。”

田中看着阳光在石墙外移动，空气仿佛灌了浆糊般凝重，时间变得很慢，慢得让人焦躁。罗刹人要安排一场热闹的晚宴，仿佛这天只是平常日子。银盘子落在地上引来一顿呵斥，簇新桌布展开发出织物特有的声音，大牲畜正被宰杀，然后送进烤炉。她知道这天很多人将失掉生命，她知道邪马台人和其他奴隶的军队已经在暗处集结。很快稀薄的暮色就如同血气从病人的面颊褪去，月光亮起来，几点星子灼灼。

宴会厅里灯火通明，油脂在燃烧下噼啪有声。肥美的烤肉被尖刀切开，焦香味环绕室内。年轻的邪马台奴隶笑着扭动腰肢，给罗刹人奉上琼浆，踮着足尖舞蹈，仿佛踩在刀刃上。

午夜时，乌云终于还是漫涌上来，里应外合的邪马台奴隶割断了城门守卫的喉咙，狂欢的罗刹人已经醉得不省人事，整座城正陷入了沉眠。云块中的雷霆终于落下来，巨大声响让室内杯碟都发出震动，酒撒了，奴隶们和冷风一同冲进来，仿佛霜雪搅进混沌的热粥。一些人叫嚷，另一些人开始抢夺武器。醉醺醺的罗刹人和那些烛火一样熄灭不堪一击。

与此同时，一队人马潜进了邪马台的城池，忽明忽暗的月色下她们快得如同一道黑色闪电。总督府前并没有几个阿伊努兵士，田中的手下抹了阿伊努人的脖子，翻上院墙。房舍间暗影丛生，四周寂静的可怕。隐约的不安也不可打破计划执行，乌云遮住月亮，院落里一片漆黑。田中早背下了府邸布局，她沿着院墙悄然前行，这安静太诡异了……然而邪马台暗杀者没有退路，她伸手向阿伊努总督卧室的门。

然后那片云散开了。忽然间星光亮起来，田中觉得可能是自己看见了幻像。旋转般的，璀璨的星空。仿佛比在与长崎爽世逃亡中的马背上，比在丛林里篝火旁看到的还要明亮千倍万倍。那些星子又高又远，又如同个个都降落在眼前。她低头看见一支箭从胸口穿出，然后再一支。银色箭头上反射出半轮月亮。

有内鬼。火把点了起来，阿伊努总督衣冠齐整，和很多全副武装的士兵正看着她。有人泄露了关键情报。田中咬紧牙关，她甚至没有太觉得疼，只是力量正在飞快脱离身体。随之而来的是巨大的、比即将到来的死亡更痛苦的遗憾。她知道反抗的人们需要信仰，她更知道自己背负着什么……比起这些，一己性命又何妨。大多数人并不清楚她的名字和确切样貌，却将她和那些计划、情报与胜利揉为了一体。

她浑身都是秘密，那枚被藏起来的戒指只是其中最小的一个，戒指的主人还活着，还将带领邪马台人浴血奋战，这就足够了。

等待进攻信号的长崎爽世抬头看见星空被湮没，仿佛有微弱的声音传入耳朵，随后消散。忽然一阵疼痛攫住了她，她甚至分不清这种怪异的感觉是来自胸口还是腹部。

火没有像计划里那样燃起来，空气里隐约有了湿气。疼痛伴随着无法控制的巨大悲伤，她要扶住什么东西才能站稳，她大口喘气，仿佛带着腥味的空气灌进胸腔。在这最重要的一夜，孩子要提前出世了。

田中早抽出了身后的刀，或许还杀死了十几个阿伊努人，成功掩护人马撤退，她的嘴里吐着血沫，高喊胜利终将属于邪马台。厚重的乌云彻底遮盖了整个天顶。她看见周遭的一切都如帷幕般落下，影影幢幢。血的腥味，人的哀嚎，瘆人的白骨和溃烂的伤口，铺面而来的冷风与火焰。没有谁能生来就无所畏惧，焚烧尸体和房舍的烟尘遮住了整座城。

千早爱音的计划完美无瑕。她不可能把重兵放在异国，摆设般的总督无法掌控那些盘踞在宫殿内外的异族蛮人，借邪马台人的手除掉隐患，而总督只需除掉不安分的暗杀者。

她知道邪马台人不会甘愿沦为奴隶，她也知道混在邪马台人中的奸细什么时候最有用处。阿伊努王对此自信满满，她知道如何统领两国，当局面趋于微妙的平衡，已经稳妥地在自己囊中。

千早爱音将远方传来的密函放在烛火上烧毁，回去邪马台甚至比回到阿伊努更叫她兴奋。册封仪式的行程安排早已就绪，同样鲜红的火漆印鉴滴落在那些信件封口。邪马台的春天已经到了，千早爱音想起荒原上的冰霜会消融成溪流，苔藓上冒出绿色草叶和白色细碎的小花，年轻的鹿在森林边缘徘徊，阳光从云块边缘流泻。

千早爱音摆摆手，让在门外等着汇报的年轻人进来。那等候多时的人看起来紧张局促，话说的磕磕巴巴却真诚又直白。她跪下亲吻千早爱音的手，急匆匆宣誓效忠，说自己是受总督派遣，没有上过战场一直呆在总督府担任侍卫，吞吞吐吐地讲述邪马台人策划的暗杀行动。面前阿伊努王的首肯给了她莫大的鼓励，那孩子慌慌忙忙地拿出了一枚戒指。

那是邪马台暗杀者身上搜出来的东西，总督觉得有必要呈给自己的君主。千早爱音放任那个年轻人颠三倒四地说着话。她拿起戒指，烛火下昂贵的金属闪闪发亮，简单精巧的款式看起来价值不菲。

戒指在手里翻转，千早爱音认出来了，想起那方除了床之外空无一物的营帐， 欧米伽的气味水流般没过头顶……那枚戒指像被扔进炉膛一样滚烫，一条烧得噼啪作响的神经从指端连接进心脏。用尽了浑身的力气，才终于能睁开眼睛，那些细碎的光在眼皮间闪烁打转，千早爱音抬起头，看了那孩子一眼。

那人不发一言径直走到王座面前，千早爱音还来不及开口问，藏在长袍里的匕首被映亮，错愕影响了阿伊努王的反应，电光火石间千早爱音护住了心肺，臂膀却被穿透。卫士们一拥而上，血已经流了一地，夜色将至，那些血仿佛淌在地下的黑色油脂。刀在刺客自杀前被夺下，没有人知道凶器是如何被带进了宫殿。

她曾在战场上运筹帷幄，她攻下了邪马台的城池，她回到故乡阿伊努，却差点没挺过一次暗杀。潮湿的天气和感染让伤口难以愈合，千早爱音从未想过她会被持续发热击倒。

好在战场上的磨砺给了千早爱音比脑子还快的身手，保住了她的命。迷迷糊糊里她梦到的不是阿伊努的海岸与山石，而是邪马台的林地和那些翻滚的枯草石块，她背负着一条条鞭伤，跌跌撞撞逃去海的那边……

王冠上的钻石黯淡在火把造成的阴影里，所有的地牢都是一个样子，只不过换了被捆绑的人。一桶冷水泼在囚犯头顶，凹凸不平的石板地面上扩开稀薄红色。

那个人上一秒还低眉顺眼地献上忠诚，而下一秒千早爱音却根本来不及看对方是什么样的表情……没有一丝犹豫地下手，仿佛另一个人。

她看着吊在自己面前的刺客，那个人满脸污渍眼皮血肿，火光照出的眼神和第一次见面时完全不同，这是处心积虑的表演，这一招千早爱音应该比任何人都要熟悉。

千早爱音的手掌下意识抓紧了腰间的短刀，那柄陪伴自己多年的，来自邪马台王的礼物。刺客竟然是一个阿伊努人，这孩子出生清白，酷刑都没有让她有一丝畏缩，她冷静的像一块城堡下的礁岩，她始终未曾吐露有关主使的半个字，直接咬断了自己的舌头。

晨雾正在消散，湿冷的水汽和纷乱枝条下的阴影渐渐退下。阳光从新发的叶片间穿过，温和笼罩在林间空地上，一只年轻的鹿在灌木丛中蹦跳，它的耳朵来回摆动，抬起脑袋好奇地看着地面上那刚刚熄灭的一小堆篝火，稀薄的青烟已经消失在清冽的空气里。

长崎爽世怀里的孩子很安静，她正认真地吸着奶水，粉红色的鼻头皱了起来，好好硝制过的柔软兽皮盖住了她的头发。婴儿在长崎爽世的怀抱里小小的，但却很有力气，她一直紧紧咬住长崎爽世的乳头，甚至还将它吮破过。不过好在强壮的欧米伽奶水充裕，有时候长崎爽世也为自己身体的奇妙变化感到不可思议。

孩子心满意足地吃饱了，长崎爽世把她熟练地翻转，轻轻拍打她的后背，直到孩子打出嗝来。袒露在外的乳头湿漉漉的，一些溢出的乳白奶水顺着长崎爽世饱涨的胸部滴落，滑过蜜色的皮肤。

长崎爽世把指头伸进那小小的手掌，孩子立刻握了起来，丝毫不嫌弃上面的粗糙老茧，就好像长崎爽世握住她的刀柄那样用力。长崎爽世的刀就在她脚边。她带领手下铲除了群龙无首的野蛮人，却不能做到一个活口不留，未来仍满布荆棘。

孩子在长崎爽世怀里睡着了。邪马台的王看见了那头鹿，它刚刚萌出稚嫩的角，显然还没有被任何猎人追逐过，它也在用那双溪水般干净的眼睛看着长崎爽世，仿佛丝毫不知畏惧，或许是因为空气里没有什么可以吓跑它的气息。

那种深刻烙印在脑海中的，永远也不能忘却的味道知觉，极度危险却又无法抗拒。让她浑身发烫，潮湿又坚硬，像篝火与寒冬，像喉咙下的刀锋。

孩子的眉眼与那人是如此相似，长崎爽世记起，那人在深夜的战俘营，在简陋的床榻上，也曾这样毫无戒备的沉睡。

千早爱音把头上的王冠摘下来，仿佛那玩意重有千斤又布满荆棘。窗外的燕鸥发出凄厉鸣叫，夕光在廊柱间拖出长长的影子。她换下了走廊上的所有卫士，在阿伊努王的生命受到威胁的时候，竟然没有什么人能有用，身边已经没有几个可信的人了。

她是否应该预料到这一切，难道会不知道戴着冠冕比赢得它更难，建在沙上的城池哪里有根基。手臂上的旧伤因为湿冷而隐痛，桌上的羊皮卷版图仍摊开在那里，只不过上面曾经浓艳的油墨已经因为时间流逝而干裂。烛光下邪马台的地名清晰可见，仿佛覆盖在荒原和密林之间的一块积雨云。

千早爱音看到斜落进来的阳光在议事厅的石头地板上移动，她的臣子们又换了些新面孔，但总会有新的人。阿伊努王用手指支起额头，这头冠很重，但总有人为它前赴后继头破血流。议事厅里的年轻人正急于表现，年老者则战战兢兢时不时瞟向自己，千早爱音只看到嘴唇在不停地动，却听不见任何话音。

还有很多人想要自己的命，千早爱音变得多疑和小心谨慎，她甚至很少会再走上那条长廊。夕阳褪下，千早爱音就此被困在巨大空荡的城堡里。因为她担心自己一旦离开，王冠可能就会被戴在别人头上。

阳光如同漂白般消退，一切声音都回来了，火烛被点燃，议事厅里的争论更加嘈杂。罗刹人正在大举建造战船，将会在海峡沿岸登陆，为兄弟姐妹们报仇。带着腥味的风穿过殿堂，千早爱音抬起手，让堂下的人们噤声。

邪马台和阿伊努维持着微妙的平衡。千早爱音撤换了新的总督，不惜一切代价找到长崎爽世……在那一夜之后就消失的长崎爽世，这是阿伊努王的直接命令。然而被抓到的邪马台人无论如何吊起来拷问依旧守口如瓶，根本查不出任何消息，就连长崎爽世到底是不是真的还活着都无从得知。但所有人都知道长崎爽世究竟有多大的能量，她的军队可以在荒原上一呼百应。

夜幕降临后的寝宫前所未有的空荡，流云般的粉色长发覆盖苍白的脸，仿佛一个幽魂……千早爱音把戒指攥在手心里陷入沉睡，梦中雾气弥漫，凝结在脸上变成液体滑落下来，沾湿了枕头。一个声音在那片混沌中说，你可以来找我了。

有人给阿伊努王回了一封信。有论断是邪马台王在亲笔信上告知了自己的消息，也有人说是阿伊努密探的功劳，没人知道真相究竟是什么。

她听见风在呼啸，马蹄踢踏，栗色头发女孩的笑声，这天生的继承人把树枝编成的王冠戴在头上。千早爱音无数次设想和长崎爽世的再一次见面会是怎样的场景，尽管她没有同任何人提起。她时而感觉自信满满，时而又会陷入不可言说的焦虑，她很想找到她，却又束手束脚未曾着手行动。

阿伊努王终于离开了她的城，按照信中的指示去找长崎爽世，不大张旗鼓，几乎没带什么随从。

千早爱音让跟着她的人留在丛林边缘，仄狭的小道很快消失了，她将马拴好，看了一眼太阳，拔出剑来当砍刀，向着河道的方向继续往下走。一只松鼠从她的软靴旁逃开，这里应该极少有人踏足。

密匝的树丛逐渐稀疏，耳边开始有了水流声。随之而来的还有湿气，松木、层层叠叠的落叶在慢慢腐败，被鸟类啄食过的浆果香甜漫溢。以及微弱的另一种味道，非常轻薄柔软，仿佛裹在心头的一条纱，让人极度想要抓骚却不得，只能挠破胸口，又痒又疼。

林地在眼前摇晃，尘泥沾脏了斗篷的下摆，千早爱音已经不需要考虑方向，那气味牵引着她的本能。千早爱音此刻忘记了有关其他所有的一切，无法言喻的感触和回忆漩涡般填满她的胸口，戒指被紧握在手里，由于握得实在太紧，在掌心留下一圈鲜红的印记。她的手甚至开始微微战抖，说不清是兴奋、恐惧或激动，此刻一切外壳都被击碎，只剩下本真如同婴儿。

千早爱音抬起眼睛，日光很柔和，她终于走到了这条林中溪流边，溪水上正泛着粼粼波光。

“你找到我了。”眼前的长崎爽世并没有特别惊讶，也没有躲闪。她打量了一下千早爱音，对方只带了把长剑，腰间仍别着那把短刀。长崎爽世当然记得那把刀，那是邪马台最好的铁匠打造的，一件她送给千早爱音的礼物。

这个许久未见的阿伊努人看起来比上一次更显瘦了，然而此刻那双眼睛却仍然明亮得过分，和年少时林间草叶露珠上的晨光别无二致。

千早爱音的目光落在长崎爽世身上。她的长发在脑后随意扎成一个松散的髻，却无损那份优雅的气质。长崎爽世的手上牵着两个孩子——两个小女孩，年纪相仿，穿着麻布与兽皮拼接的衣裳，她们长得极为相似，千早爱音张了张嘴，两个孩子一个满头粉色的卷发，另一个的栗色头发直而细软。

“你……”千早爱音开口，声音却在喉间卡住，犹豫片刻才低声道，“她们是你的孩子？”

不不不，千早爱音隔了几秒才意识到自己的问题有多蠢，或许她应该弄清楚的是为什么她的人漏掉了这么关键的消息，而邪马台人如何能把这消息封锁得如此严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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