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对那片被均匀涂抹上血水泥沼的“画布”似乎仍不满意。污渍是被抹平了，但污渍本身还在。这就像把灰尘扫成一堆，却没有装进垃圾桶。对于一个追求极致“洁净”的清洁工来说，这是无法容忍的流程疏漏。

小默的心头涌上一股冰冷的、混杂着期待的恐惧。他看到夜夜脸上露出了前所未见的、最为严肃和虔诚的表情，仿佛接下来的，才是这场“大扫除”仪式中最核心、最神圣的环节。

“主人……”夜夜的声音在他的脑海中响起，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终结意味，“最后的工序，要开始了哦。请您……仔细看好，不要错过任何一个细节。”

她伸出手，这一次，出现在她手中的，是一台巨大无比的、造型笨重古老的圆筒吸尘器。它的外壳是那种老式的、因岁月而显得暗淡的塑料黄色，巨大的软管和吸头呈现出一种冰冷的金属灰色。它看起来是如此的平平无奇，就像从任何一个家庭的储藏室里被遗忘的角落翻出来的东西，只是被放大了数百倍。

然而，当夜夜按下那个巨大的红色开关时，整个世界都为之颤抖。

“呜————嗡————！！！！！！！！！”

那不是声音。那是寂静的对立面，是虚空的轰鸣。一股能直接将人的灵魂从肉体中抽离出去的、震耳欲聋的低频轰响，笼罩了一切。空气被肉眼可见地扭曲、拉扯，在那个漆黑的、深不见底的圆形吸口前方，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旋转的气旋。

夜夜握着吸尘器的长柄，移动着那个如同深渊巨口的吸头。

她的第一个目标，不是脚下那片泥沼，而是远处，那座依然在昏黄天光下顽强矗立着的、城市的象征——“大玉米”千玺广场。

小默瞳孔骤缩。他原以为在扫帚的肆虐下，一切高层建筑都已化为齑粉。但现在他才发现，那座Z州最负盛名的摩天楼，只是在之前的冲击中失去了璀璨的外壳，其主体钢骨结构依然骄傲地刺向昏黄的天穹。它是这座废墟之城最后的、也是最顽固的“污渍”。

吸口对准了它。

没有爆炸，没有撞击。

恐怖的事情，以一种冷静到极点的方式发生了。

大玉米楼那数千块巨大的玻璃幕墙，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揭下，开始一片片地脱落。它们在空中汇聚成一道由玻璃和金属组成的、闪烁着昏黄光芒的龙卷风，优雅地、螺旋着，被吸入了那个漆黑的洞口，没有发出一丝破碎的声音。

在大楼的第五十八层，一家金融公司的项目经理陈伟，刚刚冲好一杯咖啡。早些时候的剧烈震动让他躲在了承重墙后面，此刻，他正心有余悸地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想看清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他看到了终生难忘的一幕，那把巨大扫帚的残影，以及地面上那片血色的泥沼。他感觉自己像是在做一个荒诞的噩梦。

然后，他感觉到了。不是声音，而是一种压力。他耳朵的鼓膜在嗡嗡作响，手中的咖啡杯开始轻微地震动。他眼前的，那块厚达数厘米的巨大落地窗，开始以一个肉眼可见的弧度，向内凹陷。

“砰！”

窗户没有碎，而是被完整地从窗框里“拔”了出去，像一颗被拔掉的牙齿，瞬间消失在空中。狂风，不，是真空的力量，瞬间灌满了整个办公室。

陈伟手中的咖啡杯瞬间被吸走。他办公桌上的文件、电脑、绿植，如同被投石机抛出，化作一道杂物的洪流冲向窗外。他死死地抓住沉重的实木办公桌的桌腿，身体被拉成了与地面平行的姿态。他看到身边的同事，一个刚来不久的实习生女孩，尖叫声刚出口就被狂风扯碎，整个人像一片树叶般被卷起，飞出窗外，消失在昏黄的天空里。

他看到整层楼，这个由隔断和玻璃构成的现代办公空间，正在被“拆解”。天花板上的吊顶一块块地脱落，墙壁上的装饰画被撕下，甚至连沉重的打印机和服务器机柜都在地板上滑动着，最终无可阻挡地飞向那片虚无。

“救命——！”他想喊，但稀薄的空气让他发不出声音。

他看到了。失去了玻璃外墙的整座大楼，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暴露的蜂巢。在其他的楼层，无数和他一样的人影，连同他们办公室里的一切，正被从这个“蜂巢”的每一个格子里抽离出来，像倒出的垃圾一样，汇入天空那道奔腾的洪流。

下一秒，他脚下的实木办公桌，再也承受不住这股力量，连同地上的地毯一起被撕扯起来。陈伟失去了最后的支撑点。在被吸出大楼的那一刻，他感觉到了失重。他看到了那座正在被“抽丝剥茧”的、只剩下钢梁骨架的大楼，看到了下方那片被解剖的、恐怖的城市，看到了天空中那个巨大的、面无表情的、系着围裙的女性身体，最后，他看到了那个越来越近的、如同黑洞般吞噬一切的、圆形的黑暗。

那是他意识的终点。

失去了血肉与内脏，大玉米楼银白色的钢结构骨架像一具被剥皮的巨兽。夜夜似乎觉得这还不够“干净”。吸力再次加强，那些比列车还要粗壮的钢梁，被从结构中一根根地拉扯出来，它们在空中被拉伸、扭曲、变细，像柔软的面条一样，被一缕缕地、不可抗拒地，吸进了那片永恒的虚无之中。

不过几十秒的时间，那座曾经代表着城市繁华与骄傲的地标，就以一种被彻底“解构”的方式，消失了。

做完这一切，夜夜才终于将吸口，对准了脚下那片广阔的、被血水浸泡的土地，以及那深藏于地下的、庞大的地铁网络。她选择的下一个目标，是这座城市最繁忙的换乘站之一——紫荆山站。

在地下二十多米的站台层，幸存的人们正 huddled together in the darkness。地铁早已停运，应急灯闪烁着，在人们脸上投下惨绿的光。他们听到了地面上传来的、如同世界末日般的巨响，但他们以为，这深埋地下的堡垒是安全的。

变化，是从一阵风开始的。

一股微弱的、带着尘土和血腥气的风，不知从何而来，开始在漆黑的隧道深处吹拂。起初人们没有在意，但风越来越大，从微风变成了呼啸的狂风，卷起地上的垃圾和报纸，抽打在人们脸上。这不是列车进站的风，这是一股恒定的、只进不出的、来自地狱的抽气。

人们开始恐慌。一些人想顺着风寻找出口，另一些人则惊恐地向着隧道更深处跑去。

在负一层的售票大厅，恐慌已经演变成了踩踏。那股从四面八方所有出入口灌进来的狂风，在这里汇聚成了一股毁灭性的气旋。沉重的自动售票机在地板上滑动、翻倒。悬挂在天花板上的指示牌被扯断，像飞行的铡刀一样扫过人群。那些通往地面的、由厚重钢板制成的卷帘门，发出令人牙酸的扭曲声，然后像纸片一样被撕开、卷走。

地面上，夜夜将吸尘器的吸口，对准了紫荆山站的一个主出入口。

地下的人们，迎来了他们的终焉。

那股吸力，不再是风，而是化作了实质性的、不可抗拒的“拉力”。站台上，人们被从地面上“拔”了起来，不受控制地飞向楼梯。在楼梯上，拥挤的人群像瀑布一样被向上拉扯。在售票大厅，人们像被磁铁吸引的铁屑，无可阻挡地滑向那些被撕开的出口。一个男人死死抱住一根水泥柱，他能感觉到自己的骨骼在咯咯作响，但不过三秒，他的力量就耗尽了，像子弹一样被射向了出口。

最恐怖的景象发生在狭窄的出入口通道。数百人被同时吸向这个小小的瓶颈，他们在瞬间被挤压、揉碎、混合成一团由血肉、骨骼和衣物组成的、难以名状的物体，然后被这股力量强行“榨”了出去，化作一道红色的喷泉，冲向天空。

小默正对着那个方向。他亲眼看到，那个地铁站的出口，像一个开闸的血肉水龙头，向外疯狂地喷涌着“东西”。他看到了人的残肢、扭曲的金属、撕碎的广告牌、混凝土的碎块……所有的一切，都被那台巨大的吸尘器，贪婪地、彻底地吞噬了。

而此时，一列刚刚从地面路段驶入地下隧道的地铁列车，正在以八十公里的时速，在黑暗中疾驰。司机是一名经验丰富的老员工，他正按照紧急预案，试图将这满载着上千名乘客的列车，开到下一个可以避难的车站。车厢里，人们像沙丁鱼一样挤在一起，祈祷着，哭泣着，茫然地等待着命运的审判。

司机突然发现不对劲。

他脚下的动力踏板已经踩到了底，列车的牵引电机发出了高亢的、不堪重负的嘶鸣。然而，仪表盘上的速度显示，却在稳定地下降。

80……75……70……65……

“怎么回事？！”他惊恐地喊道，他感觉有一股无法理解的力量，正从列车的前方，死死地拽着这数百吨重的钢铁巨兽。

车厢里的乘客也感受到了。那股强烈的推背感正在减弱，甚至开始出现了反向的拉力。人们东倒西歪，惊叫声四起。

速度掉到了零。

在与那股来自隧道出口的巨大吸力僵持了不到五秒钟后，伴随着一阵刺耳到极点的、车轮在轨道上反向摩擦的尖叫，列车，开始了倒退。

起初是缓慢的滑动，然后越来越快。10公里，30公里，60公里……它以一种比前进时更快的加速度，向后倒冲！司机绝望地拉下了紧急制动闸，但刹车片与车轮摩擦出的火花，在这股绝对的力量面前，渺小得像个笑话。

最终，列车的最后一节车厢，被从黑暗的隧道口中“拽”了出来。

车厢里的乘客，通过车窗，看到了外面的景象。看到了那片被剥皮的、伤痕累累的大地，看到了天空中那个神魔般的、只系着围裙的巨大女体，以及那个对准了他们的、漆黑的、代表着终结的洞口。

整列列车被提到了半空中，像一条无助的铁虫，在空中扭曲、翻滚。

它被吸入了那个洞口。

小默没有听到声音，但夜夜似乎将那最后的画面，直接烙印在了他的脑海里。他“看”到，在那黑暗的内部，有无数巨大而锋利的、如同粉碎机般的合金齿轮正在高速旋转。那列满载着上千人的列车，连同它坚固的钢铁外壳，在进入的瞬间，就被那些齿轮卷入、绞碎、研磨……

连一声完整的悲鸣都没有。一切都化作了最原始的金属与有机物的粉末，被归入了“集尘袋”的永恒虚无之中。

至此，杀戮、毁灭、解构……一切的感官刺激，都抵达了顶点，然后开始变得麻木。

夜夜移动着吸尘器的吸口，耐心地、如同给心爱的地毯吸尘般，覆盖着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她将大地被撕裂后暴露出的地下管网、人防工事、光缆线路……所有人类文明在这片土地下留下的根须，都一一抽干、吸净。

当她最后将吸口对准那条已经干涸的、散发着恶臭的银水河床时，她甚至将那厚达数米的淤泥层，都彻底吸走了，露出了下方最原始的、粗糙的、属于地球本身的岩石河床。

小默瘫坐在地，浑身都被冷汗浸透。他看着窗外那片被彻底“解剖”和“吸干”的、伤痕累累的、再也无法复原的大地，心中那份病态的兴奋和快感，终于被一种更为庞大、更为原始的恐惧所吞噬。

他意识到，夜夜所做的，并不仅仅是执行他的命令。

她是在教他。

用最极端、最直观的方式，教他力量的本质，教他创造与毁灭的意义。

他点的不是一道菜。

他打开的是潘多拉的魔盒。而他自己，就是那个被释放出来的、最恐怖的魔鬼。

呜……嗡……

吸尘器的声音，不知何时，已经停止了。

世界，陷入了一片绝对的、令人耳膜刺痛的死寂。

小说相关章节：【夜夜宇宙】我的末日女友・夜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