吸尘器的轰鸣声并非戛然而止，而是像被一个黑洞吸收了般，连同它自身的存在感一起，被卷入了虚无。

于是，寂静降临了。

这不是平日里夜深人静的安宁，也不是暴风雨前的压抑。这是一种绝对的、形而上的、具有侵略性的死寂。仿佛整个宇宙的背景音轨都被删除了，只留下一个空的音频文件。小默的耳朵里嗡嗡作响，那是他的大脑在徒劳地搜寻着本应存在的、最微弱的声响——风声、远处的车流声、邻居的电视声、甚至是建筑物的结构在热胀冷缩时发出的细微呻吟。

但什么都没有。

这片土地上，再也没有可以发出声音的东西了。

他像一个提线木偶，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踉踉跄跄地走到了窗前。他扒着窗台，向外望去。

他看到了大地的尸体。

那是一幅由上帝亲自操刀的、最冷酷的解剖图。

城市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被暴力“去皮”后的、广袤无垠的、伤痕累累的苍凉大地。地表被剥离，露出了下方最原始的、暗黄色的土壤和灰黑色的岩层。这里没有一寸是平的，到处都是被吸尘器刮削过的、深浅不一的沟壑与划痕。

曾经的道路网，变成了凹陷下去的、仿佛被巨人用指甲划过的深色轨迹。曾经鳞次栉比的建筑群，只剩下它们深入地下的地基。那些密密麻麻的、裸露在外的、断裂的钢筋混凝土桩，像一片广阔的、被火烧过的、只剩下树桩的森林，又像是一张巨大的、被拔光了所有牙齿后，流着血、露出牙根的牙床。

那些被开膛破肚的地铁隧道，像一道道深不见底的、黑色的巨大裂谷，无声地张开大口，嘲笑着昏黄的天空。小默甚至能看到其中一条裂谷的底部，那被抽干了水的、散发着恶臭的、布满了原始岩石和污秽残骸的银水河床，如同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丑陋的巨大伤疤。

没有一具尸体，没有一滴鲜血，没有一片残骸。

所有的一切，所有那些能证明这里曾经存在过千万生命、曾经有过文明与历史的证据，都被“清理”得干干净净。然而，这种“干净”，比尸山血海更让人感到彻骨的寒冷与绝望。因为尸山血海至少证明了生命的存在，而眼前的这片景象，则是在宣告，这里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可以被轻易抹除的错误。

小默的身体在颤抖。但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空虚。

一种前所未有的、仿佛灵魂都被抽干了的、绝对的空虚。

在他过去的幻想中，毁灭是高潮，是顶点。他想象过巨足踏碎楼宇，想象过城市在神祇的玩弄下化为废墟。但他的想象力，从未触及过毁灭之后的景象。他从未想过，当那极致的兴奋与快感退潮之后，剩下的，会是这样一片……无边无际的、毫无意义的、连回声都无法产生的……虚无。

他得到了他想要的。他看到了他此生幻想的终极形态。

然后呢？

然后什么都没有了。

那份支撑着他逃离平庸现实的、病态的兴奋感，那份将自己代入“神明主人”的、虚假的掌控感，都在这片绝对的死寂面前，被碾得粉碎。他像一个吸食了过量毒品的瘾君子，在高潮过后，迎来了百倍、千倍于快感的戒断反应。巨大的、令人作呕的罪恶感和自我厌恶，如同冰冷的海水，从他身体的每一个毛孔倒灌进来，淹没了他的理智。

他不再是君王，不再是甲方。他只是一个躲在阴暗出租屋里的、满手血腥的、连名字都不配拥有的凶手。

“不……”他无意识地摇着头，嘴里发出嘶哑的、不成调的呢喃，“这不是真的……是梦……我一定是在做梦……”

他狠狠地掐了自己一把，剧烈的疼痛传来，但眼前的景象没有丝毫改变。那片被解剖的大地，依然在那里，以一种永恒的、不容置疑的姿态，宣告着他的罪行。

就在这时，那笼罩着整个城市的、昏黄色的天幕，开始变淡。

如同被水稀释的墨迹，那不祥的颜色逐渐褪去，露出了天空原本的、灰蒙蒙的底色。阳光，真正的、带着温度的阳光，开始挣扎着穿透云层，投射下来。

天空中的那个巨大的、神魔般的女体，也随之发生了变化。

她的轮廓开始变得模糊、半透明，仿佛一台老旧投影仪投出的、即将消失的影像。她那山峦般的身体，那瀑布般的长发，那件象征着一切荒诞与亵渎的巨大围裙……都在阳光的照射下，如同暴露在晨光中的噩梦，缓缓地、无声地消散。

小默呆呆地看着。他心中甚至升起一丝荒谬的希望——也许，她会就这样消失，带着这场灾难，带着他的罪孽，一起从这个世界上彻底蒸发。

但这个念头刚刚升起，就被扼杀了。

因为，就在巨型夜夜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天空中的那一瞬间，在他的身后，在他那间狭小、凌乱的出租屋里，一个娇小的身影，凭空出现了。

没有声音，没有光效。她就那样，像是从空气中凝聚而成，悄无声息地站在那里。

小默猛地回过头。

是夜夜。

是那个身高一米五五，穿着他的、显得过分宽大的白色T恤，光着两条纤细笔直的小腿的夜夜。

她站在房间的中央，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额前的几缕发丝被汗水浸湿，贴在光洁的额头上。她的胸口正剧烈地起伏着，急促地呼吸着，仿佛刚刚跑完了一场极限马拉松。那双总是带着灵动笑意的黑曜石般的眼眸，此刻也显得有些黯淡无光，写满了深深的疲惫。她甚至微微晃了一下，像是有些站不稳，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了旁边的书桌。

随着她的出现，这个被隔绝了许久的小世界，仿佛重新恢复了运转。

窗外的死寂依然如故，但房间内的声音却回来了。小默听到了墙上那台老旧空调发出的、沉闷的运转声；听到了桌上电脑主机风扇的嗡鸣；听到了墙上挂钟秒针走动的、清晰的“咔哒”声。

这片由日常琐碎噪音构成的“结界”，将他和夜夜，与窗外那片地狱般的废墟，彻底隔绝了开来。

这种对比，是如此的强烈，如此的荒诞，以至于比刚才的毁灭本身，还要让小默感到不寒而栗。

他看着夜夜。

看着她苍白的脸，看着她急促的呼吸，看着她扶着桌子的、微微颤抖的手。他无法将眼前这个看起来娇弱、疲惫、甚至需要人照顾的女孩，与刚才那个悬浮在城市上空、用家政工具抹平千万生命的、神魔般的存在联系在一起。

但她们就是同一个人。

这个认知，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神经上。

夜夜似乎终于缓过了一口气。她抬起头，目光在房间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了小默身上。她的眼神里没有神明的漠然，也没有恶魔的残酷，只有一种……像是完成了繁重工作后，回到家里，看到恋人时的那种，混合了疲惫、依赖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的眼神。

她没有说话，只是迈开有些虚浮的脚步，走到桌边，拿起小默放在那里、还剩半瓶的矿泉水，拧开瓶盖，仰起头，一小口一小口地喝了起来。她喝得很急，白皙的脖颈因为吞咽的动作而上下滑动，几滴水不小心从她嘴角溢出，顺着下巴滑落，没入T恤宽大的领口里，消失不见。

喝完水，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终于活了过来。然后，她像是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拖着脚步走到小默的床边，一头栽了上去，将脸深深地埋进了他那带着洗衣粉味道的被子里。

她像一只耗尽了所有精力的小猫，蜷缩成一团，一动不动，只有身体还在因为急促的呼吸而微微起伏。

小默就那样站在原地，像一尊石化的雕像。

他动弹不得，也无法思考。他的大脑被这巨大的反差彻底冲垮了。窗外是世界的终结，窗内是少女的休憩。毁灭与日常，神性与人性，宏大的屠杀与私密的共处……所有的一切都被揉碎了，杂糅成一团无法理解的、疯狂的混沌，塞进了他的脑子里。

他看着床上那个小小的、蜷缩的背影，看着她套着自己T恤的、纤细的肩膀。他应该感到恐惧，应该逃跑，应该尖叫。但他什么也做不了。他只是看着，一种比恐惧更深邃、更粘稠的情感，从他那片虚无的内心深处，缓缓地滋生出来。

那是一种……混杂着怜惜、罪恶和变态占有欲的……感情。

她累了。

她是为了我，才这么累的。

这场毁天灭地的“大扫除”，对她来说，也只是一场会让她感到疲惫的“工作”。

而我，是她工作的全部意义。

这个念头，如同最甜美的毒药，瞬间麻痹了他所有的罪恶感。

时间，就在这诡异的、一个站着、一个趴着的死寂中，一分一秒地流逝。可能是一分钟，也可能是一个世纪。

终于，床上的夜夜动了。

她缓缓地翻过身，仰面躺在床上，那件宽大的T恤因为她的动作而向上缩起，露出了她平坦光滑的小腹和一截纤细的腰肢。她没有看小默，只是将手臂搭在自己的眼睛上，挡住头顶那刺眼的白炽灯光。

她的声音，从手臂下方传来，带着浓浓的鼻音和极致的疲惫，像是在撒娇，又像是在抱怨。

“……主人……”

“……我好累啊……”

小默的心脏猛地一缩。

“这次的‘大扫除’……比上次还要累……那个吸尘器，最费力气了……”她的声音断断续续，充满了委屈，“……我的手，现在都还在抖呢……”

她说着，仿佛为了印证自己的话，将另一只手从被子上伸了出来，举到半空中。在灯光下，那只小巧的、白皙的手，确实在微微地、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小默的目光，被那只颤抖的手死死地吸引住了。他仿佛能通过那只手，感受到她为了执行他那肮脏的命令，所付出的“辛劳”。

“不过……”夜夜的声音突然一转，带上了一丝小小的、藏不住的骄傲和期待，“……总算是……全部都清理干净了呢。”

“主人……你……都看到了吧？”

“您……还……还满意吗……？”

小默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是被沙子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满意？他能怎么回答？说满意，就是承认自己享受了这场千万人的葬礼。说不满意，又像是在否定她这番惊天动地的“努力”。

他只能沉默。

夜夜似乎也没有指望他能回答。她自顾自地继续说着，那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甜，像是在梦呓，又像是在用最柔软的蛛丝，将小默的灵魂一层一层地包裹起来。

“说好的……‘惊喜’奖励……”

“是不是…该兑现了呀？”

她说着，终于将搭在眼睛上的手臂移开。

她转过头，用那双因为疲惫而显得水汪汪的、却又亮得惊人的眼睛，静静地看着小默。那眼神里，没有一丝一毫的罪恶感，只有最纯粹的、孩子向父母索要糖果般的、理所当然的期待。

在这一刻，小默彻底明白了。

没有什么神明，也没有什么恶魔。

眼前这个女孩，她就是他欲望的镜子。他内心最深处、最污秽、最不敢示人的幻想，就是她的神性，是她一切行动的纲领。他越是堕落，她就越是强大；他越是疯狂，她就越是“完美”。

而所谓的“奖励”，也从来不是什么物质上的东西。

那只是一个仪式。

一个让他彻底承认自己的罪，并心甘情愿地，将自己与这份罪孽永远捆绑在一起的……仪式。

夜夜看着僵立在原地的小默，脸上露出了一丝无奈又宠溺的微笑。她朝着他伸出了那只还在微微颤抖的手。

“……呆子。”

“过来。”

那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抗拒的魔力。

小默的身体，在他自己意识到之前，已经动了。他像一具被操控的木偶，一步一步地，走到了床边。

他低下头，看着床上那个对他敞开怀抱的、娇小的、毁灭了世界的少女。

夜夜拉住了他的手。她的手心滚烫，带着剧烈运动后的潮湿。

她将他的手，轻轻地、坚定地，按在了自己那件宽大的T恤下，平坦光滑的小腹上。

然后，她拉着他的手，缓缓向上移动，越过那片温暖柔软的肌肤，最终，按在了自己那因为急促呼吸而剧烈起伏的、柔软的胸脯上。

隔着一层薄薄的棉布，小默能清晰地感受到她心脏那剧烈而有力的跳动。

咚、咚、咚……

那心跳声，仿佛与窗外那片大地的死寂，形成了最强烈的共鸣。

夜夜仰起头，看着他，眼中闪烁着迷离而满足的光。

“你感觉到了吗？”

“这就是……为你而跳动的心脏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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