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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阿哥的故事,1

小说: 2025-09-10 16:00 5hhhhh 4850 ℃

## 第一章 圆明园里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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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的圆明园冻得像个冰窟窿。弘历缩在临湖斋最靠里的榻上,裹着两层薄被,牙齿仍止不住地打颤。窗纸破了个洞,风刀子似的钻进来,刮得他脸颊生疼。他盯着那洞口,看外面灰白的天光,像块浸了水的抹布,沉甸甸压着结冰的湖面。

“阿哥醒了?” 张嬷嬷掀了厚厚的棉帘子进来,一股寒气跟着她扑进来。她手里端着个粗陶碗,碗口冒着稀薄的热气。她放下碗,搓着冻得通红的手,呵出的白雾在冷空气里凝成一团。“快,趁热喝了这碗粥。”

弘历坐起身,被子滑下来,露出身上半旧的靛蓝夹袄,袖口磨得发亮。他捧过碗,指尖立刻感受到一点稀薄的暖意。碗里是掺了糙米的稀粥,米粒稀疏得能数得清,几片发黄的菜叶浮在上面。他小口啜着,温热的粥水滑过喉咙,胃里那点抓心挠肺的饥饿感稍稍平息了些。

“嬷嬷,”他咽下一口粥,声音带着刚醒的沙哑,“皇阿玛……今年冬天会来园子吗?”

张嬷嬷正弯腰整理他昨夜看过的书卷——《论语》和一本磨破了边角的《资治通鉴》。闻言,她动作顿了一下,没回头,只含糊道:“皇上日理万机,哪得空常来这园子消遣。阿哥快些用膳,凉了伤胃。”

弘历不再问了。他低头看着碗里浑浊的汤水,映出自己模糊的影子。他知道答案。皇阿玛不会来。从他记事起,这座偌大的圆明园就是他的囚笼,也是他全部的世界。而他那位高高在上的父皇,如同悬挂在九重天上的冰冷星辰,看得见,却永远够不着,也吝啬于投下丝毫暖意。

关于自己身世的碎片,像园子里冬日枯枝上的冰碴,又冷又刺人,是那些伺候他的、眼神躲闪的太监宫女们零星的议论拼凑起来的。他们说,他的生母李金桂,是热河行宫里一个最低贱的粗使宫女,生得粗陋不堪。那一夜,不过是皇帝醉酒后的一场意外。他的降临,却要了他生母的命——难产,血崩,挣扎了整整一日一夜,咽气时据说连眼睛都没能闭上。更可怕的是,这件“丑事”还被皇阿玛的政敌八王爷死死攥住,当成了攻讦的利器,险些让皇阿玛丢了爵位。于是,他这个“罪证”,就成了皇阿玛心头一根拔不掉又碰不得的刺,一个活生生的耻辱印记,被远远丢在这圆明园里,任其自生自灭。

“耻辱……”弘历无声地咀嚼着这两个字,舌尖尝到一股铁锈般的腥气。碗里的粥彻底冷了,凝起一层薄薄的膜。他放下碗,胃里那点虚假的暖意也消失了,只剩下冰冷的空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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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完早膳,弘历裹紧了夹袄,推开临湖斋的门。寒气扑面,像无数细密的针扎在脸上。园子里的雪被扫过,堆在甬道两旁,脏兮兮的。几个小太监缩着脖子在远处廊下扫雪,动作懒洋洋的,没人往他这边看。他早已习惯了这种彻底的忽视。

他沿着结了厚冰的福海边缘慢慢走。巨大的湖面像一面巨大的、灰白色的镜子,映着铅灰色的天和岸边枯槁的树枝。湖中心有座孤零零的亭子,飞檐上挂着长长的冰溜子。他盯着那亭子,想象着若是盛夏,皇阿玛带着宠妃们乘着画舫在湖上游玩的情景。丝竹声、欢笑声会飘得很远很远吧?那声音,却从未飘进过临湖斋。

一阵压抑的咳嗽声从不远处的假山后传来,伴随着低低的斥骂。

“……小兔崽子!这点炭都看不住?冻死你个下贱胚子活该!” 是管事太监王进保那尖利又刻薄的嗓音。

弘历脚步一顿,拐过假山。只见一个瘦小的身影蜷缩在假山洞口的避风处,身上只穿了件单薄的灰布棉袄,破了好几个洞,露出里面脏污的棉絮。是负责打扫这一片的小太监小喜子,不过八九岁,此刻正抱着胳膊瑟瑟发抖,脸上涕泪横流,沾着地上的灰土,糊得一片狼藉。王进保叉着腰站在他面前,唾沫星子几乎喷到他脸上。

“王公公,”弘历开口,声音不高,却让正骂得起劲的王进保猛地一哆嗦。

王进保转过身,脸上堆起谄媚又虚假的笑,那笑容在冻得发青的脸上显得格外僵硬:“哎哟!奴才给四阿哥请安!阿哥金贵,这大冷天的怎么到这儿来了?仔细冻着!” 他一边说,一边用眼角狠狠剜了小喜子一眼。

小喜子吓得浑身一抖,挣扎着想爬起来磕头。

“怎么回事?”弘历的目光扫过小喜子身上单薄的破袄,又落在王进保那身崭新厚实的靛蓝棉袍上。

“回阿哥的话,”王进保弓着腰,“这小崽子惫懒,分给他看管的炭火没看住,被野猫叼走了好些!奴才正教训他呢!园子里炭火都是有数的,他这差事当得,不是存心要冻着主子们吗?” 他故意把“主子们”三个字咬得很重。

弘历心里冷笑。园子里的“主子”?除了那些偶尔来小住的太妃太嫔,真正的主子只有他一个。而他的份例,哪一次不是被克扣得七七八八?临湖斋的炭盆,一天也就能烧上两个时辰,夜里更是冰冷刺骨。野猫叼炭?园子里的猫都吃得膘肥体壮,哪会去啃那黑乎乎的炭块。

他看着小喜子冻得发紫的嘴唇和那双盛满恐惧与绝望的眼睛,那里面映出的,是另一个更年幼、更无助的自己。他记得自己五六岁时,也曾因为“弄丢”了一个本就不存在的、皇阿玛赏赐的什么玩意儿,被当时管事的太监罚跪在雪地里整整两个时辰,膝盖差点冻掉。

“起来吧。”弘历对小喜子说,声音没什么温度。

小喜子如蒙大赦,手脚并用地爬起来,站都站不稳。

弘历解下自己身上那件半旧的靛蓝夹袄——这是张嬷嬷省吃俭用,拆了旧衣改的,里面絮的棉花也早已板结,其实并不算暖和。他抬手,把这件还带着他体温的夹袄,扔给了小喜子。

小喜子愣住了,下意识地接住,那点微不足道的暖意透过破洞渗入他冰冷的指尖,让他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看着弘历。

王进保更是目瞪口呆,脸上的谄笑僵住了,嘴巴微张着,像条离了水的鱼。

“阿哥!这……这可使不得!您身子金贵,冻着了奴才万死难辞其咎啊!” 王进保反应过来,急得声音都变了调,伸手就要去抢那夹袄。

弘历冷冷地瞥了他一眼,那眼神不像一个十岁孩子该有的,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漠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威压。“一件旧衣罢了。王公公,”他顿了顿,目光落在王进保那身厚实的新棉袍上,“园子里炭火既然有数,你身为管事,想必清楚各处用度。临湖斋这几日炭火也不甚足,寒气太重,书卷都怕受潮。晚些时候,你送些干炭过去。”

王进保的脸瞬间白了又红,红了又白。弘历的话轻飘飘的,却像鞭子一样抽在他脸上。他克扣炭火中饱私囊是常事,连带着下头的小太监也跟着受冻。他没想到这位平日里沉默寡言、几乎被所有人遗忘的四阿哥,竟会如此直白地点破,还当着一个最低贱小太监的面!这无异于一个响亮的耳光。

“是……是!奴才遵命!奴才这就去办!一定让阿哥屋里暖暖和和的!” 王进保额角渗出汗珠,点头哈腰,再不敢看弘历的眼睛,也顾不上小喜子了,几乎是落荒而逃。

小喜子抱着那件对他来说过于宽大的夹袄,看着王进保狼狈的背影,又看看站在寒风里只穿着中衣、身形单薄却挺直如松的四阿哥,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混着脸上的污迹,冲开两道沟壑。他想跪下磕头道谢,喉咙却哽住了,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

“穿上,回去把脸洗干净。”弘历的声音依旧平淡,听不出情绪。他不再看小喜子,转身继续沿着冰封的湖岸往前走。寒风立刻穿透单薄的中衣,刺入骨髓,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牙关紧紧咬住,背脊却挺得更直了。

刚才那一瞬间的恻隐是真的。看到小喜子,就像看到曾经在雪地里冻得失去知觉的自己。但王进保那瞬间的恐惧和慌乱,也像一颗微小的火星,倏地点亮了他心底某个幽暗的角落。原来,即使是这些可以随意践踏他的奴才,也会害怕。怕什么?怕他皇子的身份?哪怕这个身份早已蒙尘,形同虚设。原来,只要他开口,只要他拿出那一点点名存实亡的“主子”架势,就能让他们惊慌失措。这感觉陌生又奇异,像在冰天雪地里,第一次握住了一块温热的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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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的阳光依旧惨淡,无力地涂抹在临湖斋冰冷的窗棂上。弘历坐在靠窗的书案前,面前摊开着《资治通鉴》。手指冻得有些僵硬,翻动书页时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案角放着一个粗瓷碟,里面是张嬷嬷不知从哪里弄来的几块干硬的饽饽,算是他的午膳。他拿起一块,慢慢啃着,干涩的碎屑粘在喉咙里,他端起旁边半温的茶水送下去。茶是陈茶,带着一股霉味。这园子里,连供给他的茶叶,都是最次等的。

书上的字迹在眼前有些模糊。他读到汉高祖刘邦,一介亭长,起于微末,最终开创大汉基业。读到光武帝刘秀,亦是历经磨难,终成中兴之主。这些字句像带着滚烫的温度,灼烧着他的眼睛。微末?磨难?他们再微末,也是堂堂正正的人,有名有姓,有父有母。而他呢?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错误,一个污点,一个被父亲厌弃、被世人遗忘的影子。

一股强烈的酸楚猛地冲上鼻腔,眼前瞬间一片水雾迷蒙。他死死咬住下唇,不让那懦弱的液体滚落。不能哭!眼泪是这个园子里最无用的东西,只会让看笑话的人更得意,让轻视你的人更轻贱!他用力眨着眼睛,想把那水汽逼回去。

就在这时,窗纸上那个破洞透进的光线忽然被一个黑影遮住了大半。弘历警觉地抬起头。

一个陌生的、带着几分讨好意味的声音在窗外响起:“四阿哥?四阿哥可在屋里?”

弘历皱了皱眉,放下书卷,走到门边,拉开一条缝。门外站着一个面生的中年太监,穿着体面的石青色袍子,脸上堆着过分热情的笑,手里提着一个精致的红木食盒。

“给四阿哥请安!”太监利落地打了个千儿,“奴才是九州清晏殿那边当差的,姓李。皇后娘娘今儿个兴致好,赏了各宫主子们新做的细点。念着四阿哥在园子里清静读书,特地吩咐奴才送一份过来,给阿哥尝尝鲜,添点甜意。” 他说着,双手把食盒举过头顶。

皇后娘娘?宜修?弘历的心猛地一沉。那个永远端庄得体、笑容却深不见底的女人?她怎么会突然想起他这个被遗忘在角落里的“皇子”?是真心体恤,还是……另有所图?

弘历没有立刻去接。他隔着门缝,打量着这个李太监。对方的笑容无懈可击,眼神却像涂了油,滑溜溜地让人抓不住。食盒雕工精美,散发着新漆和隐约的食物甜香。这香气在冰冷的空气里显得格外突兀,甚至有些……危险。

他想起张嬷嬷私下里忧心忡忡的告诫:“阿哥,这宫里的人心,比这园子里的湖水还深还冷。无缘无故的好,多半藏着祸根。尤其是……那位娘娘。”

九州清晏殿,是皇阿玛在圆明园的主要居所。皇后的人送东西来,是皇后的意思?还是……有人借皇后的名头?目的是什么?试探?拉拢?还是……像对待他那个未曾谋面的生母一样,无声无息地让他消失?

无数个念头在弘历脑中电光火石般闪过。恐惧像冰冷的藤蔓,悄悄缠上他的脚踝。他下意识地想后退,想关上门,把这烫手的“甜意”拒之门外。

然而,就在他手指触到冰冷的门框时,书案上《资治通鉴》摊开的那一页,恰好是陈平“六出奇计”的文字。那行墨字像针一样刺入他的眼底:**“审时度势,虚与委蛇。”**

他深吸一口气。冰凉的空气灌入肺腑,让他混乱的思绪瞬间冷静下来一丝。躲?能躲到哪里去?这园子再大,也是紫禁城的延伸。拒绝?以什么理由?一个被厌弃的皇子,拒绝皇后的“恩赏”,只会招来更大的猜忌和祸端。

他不能退。至少,不能明着退。

弘历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波动,他缓缓拉开了门。寒风立刻灌了进来。

“有劳李公公跑这一趟。”他的声音平静无波,甚至带上了一点符合年龄的、恰到好处的“受宠若惊”的拘谨。他伸出冻得有些发红的手,接过了那个沉甸甸、散发着诱人香气的食盒。“多谢皇后娘娘恩典,弘历感念于心。还请公公代为叩谢娘娘慈恩。”

李太监脸上的笑容似乎更盛了,连声道:“阿哥客气了!奴才一定把话带到!阿哥慢用!” 他又行了个礼,这才转身,脚步轻快地消失在结了霜的甬道上。

弘历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寒气,也隔绝了那太监身上令人不适的油滑气息。他提着食盒,走到书案前,却没有立刻打开。那精致的红木盒子放在粗糙的桌面上,显得格格不入,像一件闯入贫瘠之地的奢侈品。

他盯着食盒看了很久。盖子严丝合缝,里面藏着的是香甜的糕点,还是……别的?他想起宫闱秘闻里那些防不胜防的手段。他缓缓伸出手,指尖触到冰凉光滑的盒盖,像触到一块烧红的烙铁,猛地又缩了回来。

不能吃。绝对不能碰。

他走到墙角,那里放着一个盛脏水的旧木桶。他打开食盒盖子——里面果然是几样做得极其精巧的点心,玉带糕、栗子酥、豌豆黄,颜色鲜亮,香气扑鼻。弘历的胃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嘴里泛起唾沫。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这样精致的食物了。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冰冷的决绝。他端起食盒,手腕一翻——

哗啦!

那些精美的、象征着“恩典”的糕点,连同那漂亮的食盒,一起被倒进了散发着馊味的脏水桶里。甜腻的香气瞬间被污浊的气味淹没。点心沉入黑褐色的脏水中,迅速被浸透、变形,像一团团腐烂的污泥。

弘历看着桶里的一片狼藉,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一种混合着后怕、屈辱和狠厉的情绪在胸腔里冲撞。他强迫自己移开目光,走回书案前,重新拿起那本冰冷的《资治通鉴》。手指用力得指节发白。

虚与委蛇。他记下了。

审时度势。他学会了。

但他更深刻地记住了一点:在这座金碧辉煌的牢笼里,任何送到嘴边的“甜”,都可能是穿肠毒药。活下去,靠的不是恩赐,是警惕,是忍耐,是……像书里那些帝王一样,学会在黑暗中,磨砺自己的爪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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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像浓得化不开的墨汁,彻底吞噬了圆明园。

临湖斋内,唯一的光源是书案上一盏昏暗的油灯。灯芯爆出细小的火花,噼啪作响,在墙壁上投下弘历伏案苦读的巨大而摇曳的影子。炭盆里,王进保下午“补送”来的几块新炭倒是烧得正旺,散发着干燥的热气,总算驱散了一些刺骨的寒意。

弘历裹着张嬷嬷找出来的一件更旧的棉袍,全神贯注地看着摊在面前的《禹贡地域图》。这是本朝疆域的古图,山川河流、州府郡县都用蝇头小楷标注得密密麻麻。他一边看,一边用冻得发僵的手指,在一张粗糙的草纸上艰难地临摹着黄河的走向。笔是秃笔,墨是劣墨,画出的线条歪歪扭扭。

白天发生的事,像冰冷的潮水,一次次冲击着他的思绪。李金桂模糊而悲惨的身影,王进保那谄媚又刻薄的嘴脸,小喜子冻得发紫的脸和绝望的眼神,还有那桶沉浮在脏水里的精美糕点……最后,都定格在皇后娘娘那张永远挂着得体微笑、却深不可测的脸上。

他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孤独。这园子很大,有亭台楼阁,有湖光山色,却没有一寸地方真正属于他,没有一个人真心待他。他像一株长在石缝里的野草,无人浇灌,只能拼命把根扎向更深的黑暗,汲取那一点可怜的养分。

“皇阿玛……”他无意识地低喃出声,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微弱。他抬起头,望向窗外。窗外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只有远处巡逻侍卫灯笼发出的几点微弱的、游移的光,如同鬼火。

他知道,在那片黑暗的尽头,是灯火通明的九州清晏殿。他的父亲,那位主宰天下的皇帝,或许正拥着温暖的锦被安眠,或许在与宠爱的妃嫔把酒言欢。而他这个流着帝王血脉的儿子,却在这冰冷的角落,靠着偷来的炭火取暖,靠着临摹一张古地图,来确认这片辽阔疆土的存在——仿佛这样,就能离那个遥不可及的父亲,近一点点。

巨大的悲凉和一种近乎自虐的倔强同时攫住了他。他猛地低下头,更加用力地握紧了手中的秃笔,笔尖狠狠戳在草纸上,几乎要划破纸背。黄河的线条在他笔下扭曲、延伸,像一条挣扎的困龙。

“读书……只有读书……”这是他唯一能抓住的稻草。张嬷嬷无数次对他说过:“阿哥,您是皇子!您身上流着天家的血!读书明理,增长才干,总有出头之日!皇上……皇上总会看见的!”

看见?弘历嘴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他那位皇阿玛,眼里何曾有过他这个儿子?但张嬷嬷的话,成了支撑他在这无尽寒夜里熬下去的唯一信念。哪怕这信念渺茫如风中残烛,他也必须死死攥住。因为除了这个,他一无所有。

夜更深了。油灯的火苗越来越微弱,灯油即将燃尽。弘历的眼睛又干又涩,眼皮沉重得几乎要粘在一起。他强撑着,反复看着地图上标注的“热河行宫”几个字——那是他生命的起点,也是他一切苦难的根源。

意识渐渐模糊,书上的字迹开始跳舞。恍惚间,他似乎听到一个极其遥远、极其模糊的女人的哭声,凄厉而绝望,仿佛就在耳边,又仿佛来自地狱深处……是李金桂吗?那个从未谋面,却因他而死的生母?她在哭什么?哭自己的不幸?哭他的孤苦?还是……在诅咒他?

弘历一个激灵,猛地清醒过来,后背惊出一层冷汗。窗外,只有呼啸的北风,像野兽在咆哮。

他大口喘着气,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再看那地图,那“热河行宫”四个字,仿佛带着血。他猛地合上书卷,发出“啪”的一声轻响,在死寂的夜里格外清晰。

他吹熄了油灯最后一点挣扎的火苗。室内瞬间被纯粹的黑暗吞没,只有炭盆里残余的炭火,发出微弱的、暗红色的光,映照着少年单薄而挺直的轮廓。

黑暗中,弘历睁着眼睛,毫无睡意。白天倒掉糕点时那股狠厉再次涌上心头,冰冷而坚硬,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压住了所有翻腾的情绪(恐惧、悲伤、渴望)。他摸索着躺下,冰冷的被褥瞬间裹住了他。

窗外,风声更紧了。那呜咽般的声音,像是这座华丽园林在替它囚禁的皇子,发出无声的悲鸣。而黑暗中,弘历那双年轻的、本该清澈的眼睛里,最后一丝属于孩童的脆弱光芒,也彻底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潭般的幽暗,和一种无声滋长的、名为“活下去”的执念,冰冷而坚韧。

他蜷缩起来,像一头在寒冬里独自舔舐伤口的幼兽,等待着,也准备着,迎接下一个同样冰冷的黎明。

## 第二章 春寒与试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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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春寒的威力,比隆冬更甚。连日的阴雨让圆明园里的一切都湿漉漉、灰蒙蒙的,石板路上的青苔吸饱了水,滑腻得让人心慌。寒气不再是凛冽的刀锋,而是变成了一种无孔不入的湿冷,丝丝缕缕钻进骨头缝里,扯着筋,带着一股粘腻的阴毒。

临湖斋的炭盆依旧烧着,王进保自那天后,倒是不敢再明目张胆地克扣弘历的份例了。但弘历知道,这暂时的“宽裕”并非善意,而是源于一种被点破后的忌惮和不安。王进保每次送东西来,脸上的笑容都堆得极其勉强,眼神躲闪,动作飞快,放下东西就走,仿佛多待一刻都会被这“落魄”阿哥身上的晦气沾染。

弘历并不在意。他披着张嬷嬷又翻找出来的一件更旧、更硬的棉袍,坐在窗边。窗纸上的破洞用一块同样破旧的粗布勉强塞住了,但冷风还是能寻到缝隙钻进来。他手里捧着一本《贞观政要》,目光落在书页上,心思却有些飘忽。

张嬷嬷病了。昨夜开始咳嗽,一声紧过一声,像要把肺都咳出来。今早起来,脸烧得通红,人却冷得直打哆嗦,蜷在角落的小榻上,盖着两床薄被,依旧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弘历看着嬷嬷灰败的脸色和干裂起皮的嘴唇,心里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这园子里,只有张嬷嬷是真心实意待他好的人。她给他缝补衣裳,省下自己的口粮给他加一点分量,在无数个寒冷的夜里,抱着他给他讲那些遥远的故事,告诉他“阿哥是龙种,总有腾飞的一天”。

可现在,嬷嬷病了,病得很重。弘历放下书,走到小榻边,伸手探了探嬷嬷的额头。滚烫!

“嬷嬷?”他低声唤道。

张嬷嬷费力地睁开浑浊的眼睛,看到是弘历,扯出一个虚弱的笑:“阿哥……老奴没事……就是着了点凉,躺躺就好……别耽误阿哥读书……”一句话没说完,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弘历拧紧了眉头。他知道嬷嬷在硬撑。他环顾这间冰冷的屋子,除了那盆炭火,没有任何能治病的东西。热水?只有他书案上那半壶温吞吞的、带着霉味的陈茶。

他必须找人。找管事太监,找园子里的太医……或者至少,要些能退烧的药材,要一壶真正的热水。

这个念头一起,弘历的心跳不由得快了几分。自从上次“处置”了王进保后,他刻意地保持着沉默,像一只缩回壳里的蚌,不愿再与园子里那些势力的奴才们有任何多余的接触。他知道自己的斤两,那一次小小的“胜利”,不过是利用了对方猝不及防的恐慌。真正的权力,他一丝也无。

可现在,为了嬷嬷,他必须再次走出去,去面对那些或谄媚、或轻蔑、或探究的目光。

他深吸一口气,冰凉的空气让他精神一振。他走到门边,没有犹豫,拉开了门。阴冷的湿气立刻扑面而来。

他沿着熟悉的、湿滑的甬道,朝着园子管事太监们通常聚集的“值事房”走去。脚步踩在积水的石板上,发出单调而沉闷的回响。园子里很静,只有雨滴从屋檐滴落的嗒嗒声,更添了几分孤寂和压抑。

刚绕过一座假山,前方传来一阵压抑的嗤笑声和刻意压低的议论。

“……瞧见没?就是那个,缩着脖子走过去的,跟个避猫鼠似的……”

“嘘!小声点!别让听见了!人家到底是‘阿哥’呢!”

“呸!什么阿哥?野地里捡来的野种罢了!皇上连看都懒得看一眼,扔在这园子里发霉……”

“可不是嘛!听说他那个娘,啧啧,丑得能吓死人,还是个下贱胚子!难怪皇上嫌恶……”

“哎,你们说,皇后娘娘上次派人送点心给他,是什么意思?该不会……真看上这块朽木了吧?”

“嗤!你做梦呢?八成是娘娘心善,可怜这没人要的……”

“可怜?我看是试探吧?看看这‘野种’是不是个安分的……”

声音不高,却像淬了毒的针,一根根精准地扎进弘历的耳朵里,刺进他心里最痛、最不敢触碰的地方。野种……野地里捡来的……下贱胚子……没人要的……

这些字眼,像冰冷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灵魂上。一股狂暴的怒火瞬间冲垮了他刚刚建立起来的冷静。血液轰地一下涌上头顶,眼前阵阵发黑。他猛地停住脚步,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却压不住那几乎要将他撕裂的屈辱和愤怒!

他霍然转身!目光像淬了冰的刀子,狠狠射向声音来源——假山后几个躲雨偷闲的小太监!

那几个小太监正说得起劲,猛然对上弘历那双燃烧着冰冷火焰的眼睛,吓得魂飞魄散!他们脸上的嘲笑瞬间凝固,变成了惊骇和恐慌。

“阿……阿哥!” 为首的一个小太监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在了湿冷的石板上,溅起一片泥水。其他几个也像被抽了骨头,纷纷跟着跪下,头埋得低低的,身体筛糠般抖起来。

弘历死死地盯着他们,胸膛剧烈起伏,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他真想冲上去,狠狠撕烂他们的嘴!像园子里那些被激怒的野猫一样!他几乎能闻到喉咙里那股血腥味。

然而,就在他即将失控的边缘,书案上那本《贞观政要》的硬壳封面,仿佛突兀地出现在他脑海里。魏征谏言的字句像冰冷的泉水,兜头浇下:“**主明臣直,主暗臣谀。怒而兴师,愠而致战,此取败之道也。**”

愤怒。愠怒。取败之道。

这几个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奴才,不过是些最底层的虫豸。打杀了他们,除了泄一时之愤,除了坐实他“暴戾乖张”的名声,除了给那些真正想看他笑话的人(比如皇后?)递上把柄,还有什么用?能改变他是“野种”的事实吗?能让皇阿玛多看他一眼吗?

不能。都不能。

那汹涌的怒火,在理智冰冷的审视下,一点点被强行压回深处,只留下烧灼后的剧痛和一片狼藉的灰烬。弘历脸上的肌肉因极度的克制而微微抽搐,眼神却一点点从狂暴的火焰,沉淀为深不见底的寒潭。他缓缓松开紧握的拳头,掌心留下几个深红的月牙印。

他没有说话。一个字也没有。只是用那双冰冷得没有任何温度的眼睛,在几个抖成一团的小太监身上,缓慢地、极具压迫感地扫视了一圈。

那目光,比最恶毒的咒骂更让人胆寒。几个小太监抖得更厉害了,连大气都不敢喘。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着这方小小的天地,只有雨滴敲打石板的嗒嗒声,单调地重复着。

良久,弘历才极其缓慢地、用一种毫无波澜的语调,冷冷地吐出两个字:

“滚。”

声音不大,却像惊雷炸在几个小太监耳边。他们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站起来,头也不敢抬,跌跌撞撞地逃走了,瞬间消失在假山后蜿蜒的小径尽头,仿佛身后有恶鬼在追。

弘历站在原地,冰冷的雨水打湿了他的鬓角,顺着脸颊滑落。他感觉不到冷,只觉得心口那块地方,空荡荡的,又沉甸甸的,像塞满了浸透冰水的棉絮。刚才那一瞬间的暴怒和此刻强行压下的屈辱,都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脸上已恢复了惯常的平静,只有眼底深处残留着一丝尚未褪尽的阴翳。他不再看假山的方向,转过身,继续朝着值事房走去。脚步比刚才更沉,也更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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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事房里倒是暖和,炭火烧得正旺,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劣质烟草和食物的混合气味。几个管事太监正围着桌子喝茶闲聊,看到推门进来的弘历,都愣了一下,随即脸上堆起了程式化的、带着疏离的恭敬笑容。

“哟,四阿哥!这大冷天的,您怎么亲自过来了?有事吩咐一声,奴才们过去听差就是!” 一个圆脸微胖的太监站起身,他是王进保的顶头上司,姓刘。

弘历的目光在室内扫了一圈,没看到王进保。他定了定神,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刘公公,我房里的张嬷嬷病了,高烧不退,咳嗽得很厉害。劳烦公公,请个太医来看看,或是……开些退烧的方子,再送些热水过去。”

他说得很直接,没有多余的客套,也没有刻意放低姿态。经历了刚才那一幕,他心底那点关于“开口求助”的犹豫和难堪,反而淡了许多。

刘太监脸上的笑容不变,眼神却飞快地和其他几个太监交换了一下。请太医?给一个伺候冷宫阿哥的老嬷嬷?开方子?这园子里,太医是伺候主子们的,份例药材也是有数的,哪能随便动用?至于热水……倒是小事。

“哎哟,张嬷嬷病了?这可真是……”刘太监搓着手,一脸“忧心”状,“阿哥放心,奴才这就叫人送热水过去!嬷嬷上了年纪,这乍暖还寒的天,最是容易受凉。” 他转头对一个候在门口的小太监吩咐:“快去,给临湖斋送两壶滚烫的热水!要快!”

小太监应声跑了。

“至于请太医……”刘太监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为难,“阿哥您也知道,园子里当值的太医就那么两位,昨儿个裕太妃娘娘身子也不爽利,太医一直在那边伺候着,一时半会儿怕是抽不开身啊。再者,这用药……也得有主子发话,或者有太医的诊断方子,药房那边才好配给……” 他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抬出了裕太妃(一位在园子里养老、有些体面的太妃)的名头,又点明了规矩——没主子发话或太医诊断,药是不能给的。潜台词就是:您这位阿哥,使唤不动太医,也没资格随意取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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